中日合资企业远东民航大厦有限公司的合同的基本内容和企业章程的基本内容制定出来了,其中董事会组成中规定董事长、副董事长、总经理、副总经理由合资双方轮流坐庄,三年一对换。虹桥机场推吴小姐为首任董事长,吴小姐希望机场一号人物出任经理,杜总欣然同意。签字、鼓掌、照相,合同草签成立,单等十一月吴小姐的六百万美金存款证明打来就签正式的合同。
几次来沪都得到了虹桥机场人的热情款待,合同草签后,吴小姐想回馈他们一次,我打听并选择了位于饭店和机场中间的国际贸易中心里的餐厅“梦上海”,订了十人一桌的单间,客人们都已知道我曾经营餐厅多年,一定要我点菜。一地客一口味,一餐厅一风味,我不可冒然以经验和自己的味觉点菜,便问侍者先生餐厅里有无带特色的套席菜,那先生拿慧眼环顾了一遍客人的面貌后，俯首帖我耳旁轻声道:“有的,从一万块起价——”
先生喉中发出的是宽厚的男低音,却在我脑中击起一记轰鸣，没等他话说完我就拍着他手背敲定:“就是它。”好在客人们点的是白酒绍兴酒不爱洋酒,没叫我脑中再次轰鸣。但等上完菜后,我觉得对不住机场的人,这一万块一桌的菜中竟没有肥满市间的大闸蟹，而他们款待我们时都有的。
吴小姐拿信用卡付帐时很潇洒,但散席后也不禁失望,一万块一桌的菜中竟没她爱吃的大闸蟹,所以次日登飞机前,我拉她到了南市那片最后没了拿竹筹子卖压水机水和在老虎灶冲开水的棚户区,在小菜场摊桶里花二百块一斤地买了十只雌的阳澄湖大闸蟹，出二十块钱交给一私营小饭铺的老板娘连蒸带配佐料,让吴小姐听着笃笃笃荡马桶的美妙乐声吃了个够。
在回日本的飞机里,吴笑婉问我:“合资公司一旦运转，我要经常跑过来，黄小姐也答应帮我为俩孩子联系上海的外国人子女学校，我们生活上不会有大问题。但是你能告诉我以一个台湾日本各半的头脑如何才能经营管理好在大陆的公司吗?”我回答:“不用教不用学,管理上你尽可放心交给虹桥机场的,他们是投了资的,有自己的利益在上面,搞材料找施工队都会精打细算,不会不负责任。不过从两顿饭上我得到了启发,你学过商业会计簿记,公司将聘请中日双方会计师,我还是认为你们谁也算不清国内一些交际、接待、公关方面的帐。我这中国通昨天还订了那么桌比日本还贵的菜呢,今天早上的大闸蟹二百元三个半在饭店一个都吃不到，你也看到了那小饭铺的一碗雪菜面价还不到咱们住的饭店的十分之一，现在国内物价悬殊就这么大。所以公司里的交际、差旅、日常开支都应是市井标准而不是大饭店式的,我知道一些中小合资企业赚钱却少利润,是照世界最先进国家最大公司那么吃喝摆谱的缘故，你将这一关把住就行。”
日本人爱过节,自己的节不够，洋节也过，情人节买巧克力，圣诞节买蛋糕。日本人会做生意,卖蛋糕的不知怎么会调查到我这刚刚成立半年多、还默默无闻的小会社的住址,十一月就印着我的名字地寄来了圣诞蛋糕预定卡。我不过圣诞节,也不太爱吃带奶油的蛋糕,自然不会在卡中哪种蛋糕上划圈儿,但我手持那精美的卡片时,心中还是砰地跳了:哟嗬,再有一个月就是一九九四年了!哟嗬,再有一个月我就要五十岁了!
人活五十该有什么说头的,怎么说来着?一时想不上来了。从头数,一岁看小,三岁看老……下边没有了。二十三罗成关,那年我进了监狱发送新疆,三十三大转弯,那年是文化大革命的结束,这种数法不是整数。有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赛过金钱豹。不对,那是指人的体力精力而说的,而我刚才心中的一跳好像是带哲学味的,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正这时身边的电话铃响起，人在冲绳高尔夫球场施工地的酒井亨开门见山地问我，你为何给我介绍浦东的事?我说很简单,我的祖国建设需要资金，而你有,也可能出。他又问,那你还那么认真地和他们讨价还价?我说这也简单,为了确保你这日本人的利益。他再问，你算哪国人，我说我是日籍华人。于是他在话筒里说:“柳桑,这次浦东事上没听你有什么自己的要求,我也说过你帮我忙我也不会借你一文钱,但是我现在决定在我太太的股份中有你百分之十的干股,首期副总经理的位置留给了日方,我和我太太都希望由你出任。”
撂下酒井亨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这回说话的是北京的朋友工人出版社编辑岳健一:“柳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写的到日本之前的大段子,终于要变成书了。辗转几年，现在群众出版社接受了,可望明春见市。高兴吧,加紧写赴日后的段子吧。”
第三个电话又响了,是大女儿春子从天津南开大学打来的: “爸爸,我的毕业论文已写完,题名《王朔的语言和王朔现象》,指导教授给予了初步的肯定,但批示:对产生王朔语言和王朔现象的从阶级斗争到经济改革开放的骤然巨变,没有理论和实践上的说服力。建议我和两个时期都经历过的您再共同探讨一下，所以我打算开春回福冈和你一起做最终定稿。”
出任中日合资公司的副总经理,出第一部书,女儿大学毕业长大成人,都是在明年,在我五十岁上。这些消息都在同一天得知，是在预告什么?接电话前我想什么来着?有了,想出来了，圣人说过: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知天命。啊,我就要知天命了。
兴奋过去,心中却产生了平静。毕竟离知天命还有个把月,我还不能张狂。不知怎地,我脑中出现、眼中看到、心中流过一股清清的水,我觉得自身成了一股水。水,黄河之水天上来,滚滚长江东流去,如今我在海的另一边,你们仍在我心中,不过是平稳沉净了。我活过的四十九年中,没有过的是荣华富贵,有过的是艰难屈辱,都在这瞬间变成了水。我不禁像打开胸膛似地打开了事务所的窗子,我想看我会社楼旁的一条河,这是福冈的御笠川,她远没祖国的大河那么有气魄,但也同样地注入了同一个海洋,我将在她身旁生活下去,五十岁起的我大概也是一股水。
(完)
骏骏附记
龙爷自传体小说《日籍华人》出版于九十年代，记录了他结束十三年新疆流放生活后东渡日本的亲身经历。那时还是铅字排版，仅留存手稿复印件，没有电子文本。2008年东洋镜网站连载贴的是手稿照片，贴到出国那一章节为止。
最近和龙爷闲聊时说起，现在文本电子化很方便了，微信就有这功能，若把他的书转成电子文本做成公众号能让更多的朋友看到。老爷子听了很高兴。
于是，骏骏教他怎么拍照怎么转换怎么校对，结果......哈哈学不会。我只好说我帮你拍照转换算了，再电邮给你，你自己校对一遍，再电邮回来，我来做公众号。我还留了一句后话，先做几章试试，没人看就算了。
原书470页35万余字，我一页一页拍照，转换，发送邮件......龙爷仔细校对，邮件传回......我把文字做成公众号，发布......发布失败，查看是不是哪里触雷了，修改明杆词，工作量还蛮大的，前后历时一个月。
为了吸引眼球，书名被我篡改为《从乌鲁木齐到东京》，朋友说是哗众取宠，其实是致敬，向龙爷致敬，向乌鲁木齐致敬。结果阳谋失败，哗众没能取宠，每篇公众号阅读量很低还不时掉粉，不及贴到东洋镜网站的阅读量。
说实话做到一半时有点心灰意懒，甚至没耐心在发布前再做一次校对。好在骏骏是匹有耐力的好马，凡事不会半途而废，起码对龙爷要有个交代。这时收到上海朋友微信，他说他决定润了，目的地是日本。他说："對了，還得感謝您另一件事——看了龍爺的文章，讓我對兒子去日本讀書這件事安心許多，這個原先是困擾我的。"他还鼓励我："千萬別放棄，我理解的，點擊率低了沒勁啊，但像我這樣從中受益甚至改變人生方向的，就是莫大的價值啊。"顿时觉得值了，骏骏这件事又做对了。
2023 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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