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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乌鲁木齐到东京|第十六章

龍昇 (发表日期:2023-01-25 08:49:01 阅读人次:138941 回复数:0)

   普通日籍华人

  
威严庄重的国门,崭新漂亮的机场路,昔日槐柳白杨依依,更添了宽阔平坦舒适快捷。好高的楼宇广厦,一座座饭店商城璀璨华丽,一栋栋公寓写字楼齐整新颖,几座转盘几座立交桥,转晕了我这老北京。不是少小离家老大回,而是岁岁燕飞来,怎奈十几年来北京城市建设日新月异,一出二环路就令我昏头转向。

  
每次回国都是百感交集,慈母泪、游子心,故土情,注满心间。这次回国多了令我不安的一感:除了见老母兄弟外还要见到许多在新疆强制劳动时的老哥们儿。以往来去匆匆,也曾蜻蜓点水似地拜访过几位,这次他们聚齐了很多人一起等我。老哥们儿凑一块儿时最爱给人起外号,大家都知道了我流的是中国人的血却成了日籍华人,这次免不了会送我一顶假洋鬼子的帽子戴。

  
强制劳动时,因为我戴眼镜和常穿学生服,一些政治犯思想犯管我叫“学生”。还有些刑事犯管我叫“土鳖”,那是我祸从口出自寻的。我讲过上学时的一个笑话,说的是六一年学校里演革命历史剧,里边有个穿西服的国民党特务的角色派给了我,缘出解放后逃出国的爸爸留在家中的一套西服和几根领带还没被妈妈在困难的日子中卖掉。我以为会结红领巾就会系领带,彩排时就没系着练习,到正式上演该我登场时却怎么也系不上,害得要击毙特务的共产党下地工作者举着手枪在台上等了我半天。听我讲笑话的氓爷”“佛爷”们都嘲侃我这资本家的儿子不会系领带,说我真够土鳖的,他们以后就那么叫我。

  
到我出国前的一年,有时住北京饭店有时住前三门,有时穿西服有时花衬衫喇叭裤,他们又给我起了新外号叫“假洋泡儿”和“伏地华侨”。细品味仍是土鳖之意,我不忿儿。他们说别看你花哩呼哨的,可那喇叭裤下登双紧口便鞋,四不象,说西服还得革履呢,脚底无鞋穷半截,蒙老憨还凑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洋泡儿、伏地华侨。我说那是爸爸给的衣服,自己并未刻意打扮,那两词儿够刺儿的,求他们仍叫我土鳖,甚至要来爸爸的巴黎皮鞋登上,也没被摘掉那两顶帽子。

  
凭想象,估计他们会送我“假洋鬼子”的新外号,所以我是尽量将自己装裹得朴实大方地登上了中国国际航空班机。

  
到机场来接我的是小弟柳烁,他不是像以往那样找个会开车的朋友借公家的车来,而是自己开了辆自己的“本田CIVIC”,而且还是黑牌车,令我吃了一惊。原来他终于离开了国营的果品公司自己注册了公司。我小妹柳艳在香港跟国内做电脑和电子零件生意很红火,他就顶起了她的推销。在果品公司工资五百元,现在月进小一万。半路上他将车和我晒在电子管厂门口二十钟,急急忙忙跑进去做了一单买卖。私人经营和大锅饭就是不一样,争分夺秒啊。

  
我们家在中国的改革开放和家庭现代化中是走在前列的,现在回国不必带大件小件了,我只拎着两套衣服和一盒给妈妈的日本蛋糕进的家门。天底下没有比给母亲送礼物更不必动脑筋的了,你送她再些微平凡的东西都是宝贝,她只要知道是远出的儿子来看她,就心花怒放。一盒蛋糕,也会在显眼处置放到临近可食期限才吃,为的是向来家的亲朋显示她儿子来看过她。妈妈从政协退休下来了,除去吃饭睡觉,每天做四件事:到楼下小树林活动腰腿、看《北京晚报》、摆弄儿孙们的照片、守电话。我从日本出发和从机场大厅出来时都打了电话,她不知道小弟弯了下电子管厂,直掐着手指算着时间说这两年汽车增加的太多了,尽堵车。

  
看过妈妈再该看的是二姐柳鲜和三哥柳光,先去的中关村二姐家。曾听说改革开放中的知识分子生活较窘,但二姐家早已达到了她追求的小康。国外的经济学家们怎么也算不出中国的某些知识分子的工资收入和消费水准的巨差矛盾,拿二姐家的情况说明一下吧。二姐夫小汤大哥和二姐同在科学院,基本工资是八百和六百。凭一千四百元的月收入想维持个体面的家庭和供一个刚进大学的女儿是很困难,但是他们有第二第三的副收入。二姐夫研究出的抗癌素被设在江苏张家港的美国公司认作了智力投资股份,他不愿离开科学院去就那公司月薪二千美金的职,但因每月要飞一次张家港而接受了五百美金的差旅费,那使他保持住了知识分子的自尊,也多了几千元的收人。二姐呢,上班时间不误却兼起了两家东北公司的顾问。我发现二姐家除了自己的电话外还多了两台电话,其中一台带电传,是那两家公司给安的。东北的公司一家做化工一家做俄罗斯贸易,做化工的常求科学院或有关单位办事,二姐的顾问只是他们头头上京时由她引见一些关键人物;做俄罗斯贸易的是将公文、契约书、订货单电传给一姐,她俄译汉、汉译俄之后再传给他们,两家公司各给一千元顾问费。算了算,二姐家收入也近万,所以二姐说她不希罕外国的礼物,只要每次回国能看看她们就算我这五弟够意思。

  
看望三哥时,正碰上早我两三分钟到的、几年未见的贵州四哥柳明,他正望着三哥和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犯愣。三哥见我进门,招呼道:“嘿,今天四弟五弟突然到齐了,真是个好日子,让我再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的嫂嫂王晓明。”

  
我三嫂确实姓王,叫王玉珍,比三哥小三岁,算来该是五十一岁,怎么名字、年龄、模样全变了?怪不得四哥直犯愣,我也愣了。四哥和三哥相差两岁,想问这三十几岁的嫂嫂的由来未免太难启齿,我和三哥差八岁,可装回没大没小,我问吧:“嫂嫂!?”

  
“我们刚结婚三个月,在广州结的,她父亲是广州军区副司令员。”三哥洋洋得意地介绍,但看到四哥和我同时拧眉头,又改了口:“不,是广州军分区副司令员。”

  
三哥在仪器厂停薪留职带待业青年搞有条件的单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彻底下了海,做的是南方经济技术开发公司副总经理,多住在广州,找了个广州军分区副司令员的女儿,看来不算太离谱。但当我问起三嫂王玉珍时,他回说:“她嫁给了大庆市长。”

  
这可就离谱儿了,我笑道:“大庆市长王志武也兼着大庆石油管理局局长,前年到日本来过,在福冈的大观楼吃过饭,我认识,三嫂嫁给他了?”

  
“不是他,当过大庆市长副市长的多了,是原市长。这两年你三嫂在廊坊做生意,那儿尽是大庆来的干部,她们在那儿认识的。我们则是在广州认识的。”

  
三哥的话仅释开我们犯愣的一半,我脑中还有一半蒙蒙乎乎,因为三哥的云山雾罩大家都知道。倒是新嫂嫂很大方地把她家在广州的军区大院的住址和电话让我们记在了小本子上,才让我们清醒过来。转转话题寒暄一下吧,我问,“三哥在南边发大发了吧?”

  
“又让你们提上我拎不起的一壶了。这回带了一百万去的,赔了七十万。回来刚花十五万和你原来三嫂好说好散了,弄了个爪儿干毛儿净,又得重整旗鼓另开张了,亏待了你新三嫂。”三哥看了看我那年轻美貌的新三嫂感叹道:“不过,广州白天鹅北京贵宾楼住了两个多月,混了个嘴香肚圆,还不算赔的太大发。”

  
兄弟三人加新嫂嫂聊了会儿天后,三哥问起四哥:“你去过妈那儿吗?”

  
“这就去前三门。”

  
“那好,你们先去,我们准备准备随后就到,让妈看看新儿媳妇。”

  
四哥想说什么话又咽回了肚中,和我奔了前三门,半路上把话倒给了我:“五弟呀,你猜我为什么一下火车先奔的三哥这儿?我是有事要求他,结果没张成口。这社会变得真快,贵州真是山高路远的走的慢哪。”

  
七九、八O年时四哥是想从贵州的息烽县往北京或靠近的地方调动调动,当年我曾参与的“农工商联合体”的计划,因为那批干部子弟出国的出国、高就的高就而没搞下去,他被聘为汽车修理厂厂长的约定也落了空。再晚些时爸爸对保定的一次引资行动有了阻力,四哥随那行动附带进河北省的调职也破了产。后来他自己设法由息烽活动到了贵阳一家国营的机械厂当工程师。省城比山区县条件好多了,但在众兄弟姐妹中仍属闭塞落后。他的苦衷我是理解的,忙问:“四哥遇到了什么困难?”

  
“我们厂有的是钢材铁料,却快揭不开锅开不出工资来了,怪不?副厂长和我商量搞点私活儿补一补,我设计了一种供高级饭店、会客室和大款家用的取烟即燃的桌上香烟盒,百发百中,另外参考你以前带来的那个可组合成柜拆散成箱的塑胶衣物整理盒,我也摸索出制法来了,但要成批生产得有两套模具,这次厂里出公款让我出差,跑了几个省才在安徽找到了做模具最便宜的厂家,那也得三万块。厂里穷,偷偷摸摸是挪动不出三万块来的,你四哥在当地生活算中上,却也一下子掏不出三万来,听说三哥从广州发了财,我从合肥直接北上求援筹款来了。可你听咱这三老兄的话,将军的女儿大庆的市长,真的假的不说,反正把我镇住了。又带一百万去的赔七十万回来,说得跟吃枣吐核那么轻松,却把我想借三万块的嘴给堵上了。一怕他真手头紧,二恨自己无能。”

  
我不认为四哥无能,倒恨那国营厂有技术力量有材料却挣不出钱来,忙安慰四哥:“别说你贵州来的,从日本来的五弟听三哥的话都眼晕,这先富地区的变化真不得了。这样吧,我也不富,到今天也没有过衣锦还乡的感觉,不过这次带的钱还能挤出这三万块来,再见到三哥就别提这事了。我倒是担心待会儿妈见了她新儿媳妇准得犯心脏病,她越老越马列,哪能接受这么超前的新生事物。

  
四哥领了我的情,笑道:“妈不至于会背过气去吧。”

  
我和四哥回到家抽了两颗烟的功夫,三哥带着新三嫂王晓明来了。进门就喊:“妈,我给您带新三媳妇来啦。”

  
妈妈耳朵开始背了,她叫着三哥的女儿的名字问:“这不是小睛吗,看奶奶来了?长这么大这么出息了?”

  
其实我和四哥先跟妈妈汇报了三哥娶新媳妇的事,她这会儿是以聋就聋还装眼花,把我俩逗的只在鼻腔里乐。三哥还以为妈真地眼花到辨不出人模样的程度,就又趴她耳朵上大声重复了一遍刚进门的话。

  
妈一梗脖子把双手放在了胸下,狠狠地对三哥说:“这可是你的不对了!结婚怎么不通知我一声,这会儿来叫妈准备礼物都来不及。”

  
三哥嬉皮笑脸:“我把玉珍和孩子都安排好了。哪敢要您的礼呀,您认这新儿媳妇就行。”

  
想不到妈妈也会逗闷子了,装了会儿傻还是认了新儿媳妇,还真没背过气去。赶上小弟柳烁也来了,这哥儿四个加新儿媳妇围着她老人家吃了顿饭,这是一九九三年的打春饭。

  
吃过家中的打春饭,大家去小弟设在西苑饭店的公司看了看,三哥四哥走后我就用小弟公司的电话和新疆哥们儿连络聚齐的事。因为发起搞聚齐的是我们在新疆时的“裴多菲俱乐部”成员和改革初期在北京组织私人乐队伴舞会的兰苏海,我就先给他家拨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安徽口音的女人,说兰苏海不在家,在确认了我是兰苏海的多年老友之后她告诉了我个号码,让我给他大哥打。兰苏海有个在京剧团的弟弟,他本人才是老大。这女人是谁,不是搞错了?再一确认,对方说:“我是他家保姆,我说的是大哥大,就是手提电话。”

  
真怯勺了,刚才没注意听那电话号码跟普通市局号不一样!拨大哥大,耳朵里真出来了兰苏海的声音:“您好,哪位?”

  
“土鳖柳莹。”

  
“嘿哟,真按着日子连络,外国人守时间啊,别土鳖土鳖的啦。你不是洋大人了吗。我这儿正忙,先告诉我你住哪饭店几号房,过会儿就去看你。

  
“哪回不都住前三门儿我妈那儿!不过现在确实是在西苑饭店打电话,一小时后上前三门儿找我吧。”

  
“嘿哟,"兰苏海原来说话挺稳的,现在语言中多了“啊、啦、吗”,这么会儿就两个“嘿哟”,他说:“到了儿是让你踩我头上了,快告诉我房间号,哥们这就上去。”

  
没两分钟,兰苏海呼哧呼哧地进了小弟公司的房间,照胸上就给了我一拳:“前几年回来还看看哥们儿,这两年不照面了,幸亏碰巧遇见你弟弟才知道你这次行程,忙成海外巨子了吧”

  
我惊奇他来房间有如变戏法似的神速,还惊叹他锃亮的头发锃亮的皮鞋,坎儿新的西服大牡丹领带、不显年龄的油光光的脸,哪里是清洁队扫大街的样子?羡慕地道:“说来话长。”

  
“长话等明天说。我现在真的忙,在楼下有个生意场上的派对,就听你在楼上溜出来会儿。告诉你,明天晚六点大家先在梦幽燕聚合,然后移师台湾饭店。约的有黎德林、黑人、狗盛儿、还有老符、赵车子、大混蛋、小拉兹等人,有的聊呢。那我继续去派对,对了,梦幽燕在老和平斜对过儿,进金鱼胡同就看得见,派车去接你?反正老符得接。”

  
我说北京内城自己还摸得着,兰苏海就又呼哧呼哧下了楼。他给我留下个美丽的名字——梦幽燕,多合我这归来人的名字啊!可忘了问,那是酒吧还是夜总会?

  
怕是酒吧夜总会,怕跟海量的新疆哥们儿喝空肚酒,次日从前三门出来,先走到东单食摊街上,蹲地下吃了碗卤煮火烧一套煎饼果子,然后溜溜哒哒奔的金鱼胡同。

  
王府井北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一位摩登女郎横穿马路时举起了手中的大哥大,边讲话边用另一支莲花手比划出增加语气的优雅动作。她那汽车蹭到屁股都无所畏惧的潇洒引起路人也引起我的注目,我注意她过完马路便关了大哥大的机。吉祥戏院无戏,它对门一家小电影院演香港功夫片,海报下站着一群牛仔青年,摩登女郎又举起了大哥大说话,引得小青年们一阵羡慕一阵嘘唏。

  
摩登女郎像只引路鸟,望着她的窈窕背影也望见了梦幽燕。梦幽燕的霓虹灯闪烁不止地亮着店名,还闪耀着生猛海鲜潮式大菜八个大字。不是酒吧不是夜总会,是个饭庄,令我后悔肚中装满了卤煮火烧煎饼果子。女郎竟也是去梦幽燕的,真是引路引到了家,她进门时又将大哥大举起,使开门的礼仪小姐直鞠大躬。进门是大堂,大堂富丽又堂皇,顶上垂着荷花灯,墙间挂着油彩美女像,地下立着尊石膏维纳斯,维纳斯正顾盼着几套小桌沙发椅,有两套上坐着兰苏海等人,摩登女郎“嗨——”了一声也要往那儿坐。

  
众人看见她也就看见了我,一个个站起来握手又捶胸。除了赵车子,老哥们儿个个坎新的西服,但老脸儿全没变,唯有坐进沙发椅又弹起来的摩登女郎不认识,兰苏海拉起她的手为我们介绍:“杨菲菲小姐,我的助理。这位就是我们的兄弟、日籍华人柳五郎。”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看清了杨小姐的正脸,是北方美人,听声音却有点广东味儿。她将手背朝天地向我伸来,像是要接受西洋式的弯身一吻,但我只伸出右手和她横着握了握。要不是昨天见过兰苏海的派头,我会奇怪扫大街的怎么有女助理,但看她的劲头我还不敢信她完全是助理,所以我既使能行西方礼也没敢造次。看了看唯一穿简式夹克西服的赵车子,我问他:“老符还没到?”

  
“小拉兹去接了,刚有电话说拐过东四十条,这就到。赵车子指了指黑人的大哥大说。哈,神了,这么多提大哥大的!我问兰苏海:“是你派杨小姐到路口去迎我了?”

  
“没有啊。”

  
“准是,我就是跟在她后边进来的,她一路打大哥大汇报着我的行踪,你告诉她我长啥模样穿啥衣服来引路的对不?这多不好意思,显得我眼里专盯漂亮小姐。”

  
杨菲菲很高兴我那话的恭维成分,她一手捂嘴一手捂肚子地笑起来,接着大家也都笑起来。狗剩儿说:“那是让你碰巧了,我们都早到了,只听有小拉兹的联络根本没她的。连这都不懂,那叫摆份儿,她自个跟自个说话呢。”说得我也大笑起来。

  
笑语间小拉兹和一个年轻人用轮椅推着老符进来了,大家都从沙发椅中肃然起立。老符名叫符家钦,早年毕业于中央大学、毕生从事新闻出版工作,当过《新民报》、《时事新报》、《人民中国》英文版、《人民画报》编辑、编辑主任,五七年被划为右派,劳动教养。后来在新疆与我们一起被强制劳动十多年。文革结束右派摘帽,他回京任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编审、英文组长、《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文版中国条目责任编辑和知识出版社副主任,八四年不幸因病截瘫,八九年离休。今年七十四岁了,但他仍笔耕不止,除在香港(大公报》、马尼拉《菲华文艺》等报刊上写专栏外,还著书译书,年出一部,到目前为止已有著作译作二十种。老符当右派时就受到我们的尊敬,现在更是,所以大家在他面前都立得笔杆条直。那年轻人是小拉兹的司机,他被吩咐两小时后再来接老符,就先走了。

  
兰苏海有女助理,小拉兹有司机,神了!小拉兹叫刘喜贵,原是四季青人民公社出身的工人,因做了些小买卖犯了文革前的法而被强制劳动的。他是乐天派,强劳时总爱唱《拉兹之歌》,故与另一爱唱此歌的人同时被大家叫做拉兹。那个拉兹是个氓爷,年轻个儿猛,人称大拉兹,他虽年长,却因个儿短是倒爷,反被眨为小拉兹。想起当年在新疆为打一壶酱油买五公斤苞谷面、曾和我一起腿儿着赶五十里远的巴扎的他,如今有了自己的司机,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边思议着,边跟大家拥着老符的轮椅进了一间雅室。

  
真是生猛海鲜,鱼虾蟹蛎参鲍。喝的不用说,有歌儿唱得好“朋友来了有美酒”。怎样寒暄久违后的聚首、怎样开场白、怎样吃的喝的不提了,单表席间的话语:

  
小拉兹:“学生。不,柳五郎。你问我发了?当洋大人不好意思开口,不过在香山开了两家铝合金制品厂,在颐和园投了点儿资有百十工人,十几辆车。产品也简单,主要是防盗门和商品柜。开头儿就我和俩外甥仨人凭手工做铁防盗门,也就咱在新疆改造过,能吃这苦。现在人有钱了,怕被偷盗,也确实有人偷盗,就都安防盗门,我就小发了。其实我自己家倒没安,你安了不明摆着告贼说此地有银二百两了吗?哈哈哈……。你在日本才发大了吧,那边安防盗门吗?”

  
我说:“那防盗门是从香港传进来的吧,日本家庭还真没那玩艺儿。因为那边贫富悬殊不大,溜门撬锁的不多,倒是常有骚汉子偷女人胸罩裤衩的。说起我惭愧的很,新疆的强制劳动十三年,出国又是十三年,跟强劳一个样。现在才独立,成立了个小公司,这回就是抓开张之前回家看看,也想考查一下凭小本钱在国内可做些什么。”

  
兰苏海:“能独立就能迈开大步,前几年我迈出这一步也是作了思想斗争的。你说那清洁队,咱怕脏怕累过吗?没有呀。可我的二百多,加老婆国营理发的二百多,加我晚上伴舞会的一百多,才六七百,过日子实在紧。还是在歌厅弹吉它时想出了主意,那唱卡拉 OK 的明明是北京上海人,非得咬个广东腔儿,邪星不? 看这菜,近年时兴这潮汕菜香港美食。着哇,我和老婆都甩了铁饭碗,租了三十平米房自己开理发馆,理发馆不叫理发馆叫美容院,老婆叫太太了。太太做头,我烧水扫地递卷发纸,请了个广东北边的乡下妞儿做面摩——,嘿哟,不愿叫你士鳖,怎么出国这多年年不懂面摩?面部按摩,鬼子的马杀鸡呗。你猜怎么着,在国营店理个发八块, 在私营五十块,我们一天挣过原来一个月。扫大街扫成水晶地也不算增产,没奖金,倒是从天安门调北京火车站后,给了我个专罚随地吐痰人钱的任务,能提些成,可罚来罚去发现尽罚的是外地乡下人,咱就可怜到家了,欺负乡下人干吗?咱不干那种不杀穷人不富的事,我就打了富人的主意。三年下来我有了五家美容院,每家有三五个北京理发师和三五个广东乡下妞儿。财源就在那些广东妞儿的语言上,她们永远说不利落普通话,让客人半懂半不懂,那就是我从香港聘来的美发美容师,就能一个头收五十、八十、一百块。我想开辟新业务了,现在结婚的新娘要做头要穿婚纱要照艺术像,跑几个地儿头发会走型,我打算一条龙全包下,行情是五百至八百呢。柳五郎,你来前我就想好了,听说日本的婚纱穿过多少回就廉价处理,你能帮我搞几十套来吗?一套出二千人民币你有挣吗?”

  
我:“你找对人了,我在那边搞了多年婚礼,从关系户照相馆美容院花一万到一万五日元能搞到七八成新的,陆续托人带过来就是。"

  
多年往来于东北兴安岭的黎德林:“原木往外销得有国家级的配额和许可证,我奔不到,这方面咱们没法合作。但我想委托你在日本买八成新的摩托车,要本田1500CC的,能办得到吗?”

  
我:“妈哟,本田1500?比小汽车还贵,那都是出口老美再逆输入日本的,东京都少有人骑,福冈我只见过两台,中国人有要骑那玩艺儿的?新车得小二十万人民币,还不如买两辆夏利一辆桑塔那好”

  
黎德林:“洋眼看国人低了吧,中国人就有玩这个的,不是广州上海北京人,是东北老客。那边国营厂开不出工资来,腰缠万贯的私人多着哪,人认为车后头驮个柴禾妞兜一回风花二十万就值。明告诉你吧,我都托你们那儿的留学生进八台了,他九十五万日币买下,我一百一十万收,转手一百八十万给东北老客,除去开销,我一台赚四五万人民币。但留学生买的车有缺点,不是短个尾翅儿、就是没原配的盔和手套,搞得老客老要跟我杀价。托你准能买到全须全尾的,也许明年二手车就不准进口了,咱抓紧时间进几台怎么样?”

  
我答应黎德林试试看后,大家觉得在老符面前尽侃生意怪不好意思,便请他聊聊著述之事。老符环桌看过众人道:“我年老身残思想并不保守,想想过去大家被劳动改造,今日各自做出成绩,我打算写完《晚晴丛书》后编部《牛鬼集》。牛鬼蛇神原指虚幻怪诞,并无贬意,后来才指地富反坏右等恶人,真是冤枉。我把你们的成功都编进去,为这成语翻翻案。《晚晴丛书》包括《译林百家》、记萧乾》、《红毛大侠》、《斯特林堡剧作选》等十种。叹不如意事常八九,碰上黄祸猖獗,出版业首当其冲,现在出本严肃之书得先付一万元钱,还得自己包销大半,因此我得一本一本倒着出,不能一下出齐。今日相聚无大成就摆给大家,谨赠各位一册我翻译的美国人写的《沈从文传》吧。”

  
老符的话令大家感动又感叹,连我在内的好几个人都说,老符您写吧,我们每人包一部,快把《晚晴丛书》出齐吧,咱们跟那些封皮画大腿乳房、封里尽错别字的书斗一斗。

  
穿西服夹克的赵车子不姓赵姓钱,叫钱振鹏,跟我一样属猴,一样六二年高中毕业,六六年去的新疆。他是个数字迷,在公安局受审时他说他姓百家姓第二位的钱,没第一位的赵姓提审员出面他不交待,所以大家叫他赵车子,车子是一根筋的意思。他数清了天安门城楼上有多少根橡子、长安街上有多少莲花灯、卢沟桥上有多少石狮子。他是数清人民大会堂东西南北门有多少台阶和背下京城所有外国使领馆的汽车号码之后,让公安局逮起来的。说到书的事,他开口了:“亏老符介绍,我先给大百科抄稿,后搞上了索引,现在居然成了编辑。我挣死钱,但有了一屋子书,也算是财富了。我的书都是赠书,老符腿不方便,领退休金取稿费送稿拿样书我包了,他还推荐我给许多在京老作家们跑这种腿儿,老作家们给我十块八块辛苦费就接上,大部分我是要本他们签了名的书。去年回了趟新疆,向咱们留在那儿当了干部、老师的难友们推销了二十几部《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出版社奖了我一套不列颠全书和出了四十本的中国大百科全书,今年天暖后打算去趟西藏推这两套书。还真没打在京的哥们儿的主意,怎么样,一人花四千来块认购两套吗?”

  
我真佩服在这经济大潮中不计报酬地推销文化的赵车子,便接过他的话:“你在新疆推给的是单位和学校,在座的买下它,摆小兰的美容院黑人的歌厅里,谁去看?我正要在日本卖中国书呢,我购你各五套吧。”

  
赵车子.“那太好了。不过我不吃回扣你也不能要打折,我仅代表大百科和中国人民致谢你啦。”

  
他的话把大家都逗乐了,大混蛋说:“车子你甭摆弄数字了,我服你。哥们儿没别的本事,那些书有几百公斤吧,是首都机场还是天津新港?我免费给运了”

  
大混蛋白长林从新疆回来就蹬平板车,咬牙勒肚子赚出辆130卡车,凭那辆130几年里弄出个首都多快好省搬家公司,真能入老符的《牛鬼集》当立志风云儿。大家要他讲讲开 130 的事,他说:“没新鲜的,玩儿命呗。过去从吐鲁番大河沿到土木休克咱工程大队,一千二百公里,大解放得开三四天,咱现在不合眼一天一宿就能跑下来。再重的货,跑趟广州四千五、跑趟沈阳三千,比别人便宜又快,就因为路上关卡不敢多收我买路钱,他们都知道北京朝阳门大混蛋又混又懂法律。路匪?碰上过,咱还憋着抢他呢,玩儿命呗。咱是玩儿命玩出来的几辆车,现在有腰里别烧鸡的路匪了,咱也不出北京城了……”

  
吃着喝着聊着,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小拉兹的司机载着老符家的小保姆准时来了。原来这里吃罢大家还要移师台湾饭店隔壁的歌厅,老符顶不住那么长时间,故只参加聚会前半场。众人将老符连轮椅一起抬进屁股能开盖的面包车里,目送他去了,又回雅室喝了会儿茶。喝着茶黑人问起席间没怎么见我动筷子、是不是不可口?

  
“哪儿的话,味儿不错。就这店名把我胡弄了,小兰也没给说清楚。梦幽燕,潮汕菜,哪儿跟哪儿啊?我以为是酒吧夜总会,怕空肚喝酒待会儿折了,先在东单填补了碗卤煮火烧一套煎饼果子来的,哪吃得动?”我叫苦道。

  
“海外来客还真能蹲地摊吃那玩艺儿,真没忘革命本色。可您当了那么多年洋泡儿,不想想有六点钟进酒吧夜总会的吗?咱们现在才去歌厅呢,刚上座儿。”黑人黄道雄抬屁股说:“这儿的单小兰买,歌厅的归我。本想带你看看我的歌厅,那显得哥们儿舍不得出血,再说这儿挪腿就到,走吧。”

  
台湾饭店旁的歌厅是高台阶,门前华灯下正有位黑裤子紫西服的人吓我一跳地对一群像是吃官饭的人招呼着:“九位,KTV,二千。”

  
妈哟,刚才小兰在梦幽燕买的单是四千,这里进门就二千!这些价儿把我这海外来人给震住了。但黑人却很潇洒地走上去说:“我也九位。”

  
紫西服定眼看了看他那印度生缅甸长的黑脸,忙展笑颜:“黄董事长赏脸,一千。”我的心放开来些,却听黑人说:“散座儿哪边也坐会儿,给我们连点几首歌,我加五百。”

  
进到 KTV,立刻有三位旗袍小姐进来,一位给大家递洒香水的手巾把,一位摆五彩大果盘,一位请众人点酒,说有拿破伦、人头马、轩尼诗、马爹利。黑人全给点的啤酒,他对我说:“咱们都是一瓶二锅头的量,要开XO没五六万拿不下来,别当那大头。日本那边行情怎么样?”

  
“纯唱卡拉OK加些轻食,一人二百块足够,上酒吧唱、连喝威士忌五百,开瓶XO二千多点儿我都合的人民币。按那边人工费是这边二十倍算,这边贵得可是没谱儿了。”

  
“倒是。我也看出来咱这价维持不了多久,准备到下半年将自己歌厅的消费价调到让中层百姓能进来,这半年还得吃大户。怎么着?各位,唱起来吧。”

  
于是大家边喝啤酒边唱歌。没有老符在场,唱得更是随便。只是旗袍小姐一支支推荐的港台新曲除了杨菲菲外都不合我们意,就专找《红太阳》的歌和三十年代的歌唱。唱了一个时辰,紫西服进来告诉大家说外边客人即满,再有二首曲就轮到我们的连点,大家就走出VIP到散座处留出的一张台子坐下。

  
散座的大厅里灯光朦胧,暗楚楚的蜡烛台旁坐着成双成对的红男绿女,唯中央舞台一处璀灿曜眼。一位唱完《雨夜花》的台胞在一片鼓掌声中走下台,跟着一位叫12 号台的陆小姐上去,拿广东腔唱了首梅艳芳的《似水流年》,又被一阵鼓掌声迎下,就轮到了我们。我听他们唱得确实不错,够专业水平,我也看出国内和在日本唱卡拉OK的不同:那边是发泄自我,这里是表现自我。

  
“一起上。”狗盛儿——美国混血儿许旺盛招呼起来:“咱们不用影像,我跟小乐队说了,自己轮着伴奏。柳莹,你先来新疆人拿手的《送你一支玫瑰花》然后再轮着唱王洛宾的,拿西北风吹吹这儿的港台味儿。

  
狗剩说后就上台接过了鼓手的槌儿,兰苏海和黑人各接了把电吉它,老李接的萨克斯。这一武装就成了当年新疆我家地窝子里的“裴多菲俱乐部”和七九年兰苏海在北京组织的“北星小乐队”

  
四十九岁的牙口了,但《送你一支玫瑰花》的半音我还能滑出来,也赢得一片鼓掌声。我换下黑人的吉它,他唱的《达坂城的姑娘》。兰苏海是《在那遥远的地方》,狗剩儿是《青春舞曲》。满场的歌厅里,同一台子的人连唱四支歌儿,没点道行是办不到的,而我们的老歌确实给大厅里吹过一阵新风。竟有几位女士把我们当成了歌厅雇来的歌手,花钱送上好几支红玫瑰来,着实过了把瘾。

  
大家向 KTV 走回时,舞台上真正的职业女歌手亮相了,她除了要献给所有来宾一支曲子,还要接受先生女士们的点歌。这时兰苏海对我说:“这会儿可以跳舞了,你和杨菲菲先下吧,累了再换人。”我推辞说不会,他笑话我:“说你原先不会我信,出国这么多年还说这话?菲菲今天就为和你这日本人跳舞来的,上次变成香港人的侨辈儿老三回来,她陪着跳了一小时呢,去吧。”还想再推辞女歌手已开始献歌,有一对对男女下场起舞,杨菲菲硬是拉着胳膊留住了我。

  
十四年前结束强制劳动离开新疆时,我曾在乌鲁木齐的难友家同一位喀什噶尔文工团的舞蹈演员跳过一回舞,把人家脚踩了,今天的我还是那水平。好在女歌手的献歌唤起的是迪斯科,我可以不沾杨菲菲身子地瞎扭搭。但第二曲是被客人点的《月亮走,我也走》,标准的慢四步,这可得勾肩搭背进进退退了。我紧张的很,为了不踩杨菲菲的脚,我尽量和她保持一些距离,眼看地下。

  
杨菲菲见势改抓起主导权,用她的腰肢指导我说不是那样跳的,再用她的乳房告诉我的胸膛说得贴紧些,我更紧张了,就在那时本来就灯光朦胧的大厅里突然黑暗下来,一副热熨斗烫在了我的脸上……

  
像败阵的士兵、像被擒的盗贼,我流着大汗跑回了座位,让全体哥们儿吓了一跳。到小拉兹做了替身被杨菲菲拉了出去,兰苏海才敢问我:“怎么了?”

  
“说不会跳还非让我现眼是不?那还是小事,她——”

  
“她怎么了,不够水平?”

  
“水平太高了,可她跟我跳贴面舞把我心都贴出来了。”

  
“还当是怎么着了呢,贴就贴了呗。”

  
“说得轻松,我哪掂得清她是您什么人,搞不好你不拿青年会的拳摔我?

  
“胡思乱想了吧,她就是我助理,跟谁都贴,呆会儿你问问小拉兹贴了没有,现在兴呗。”

  
“有跟谁都兴的?”

  
“不信你再去外边看看都贴着呢,不见得全是夫妻伴侣。”兰苏海说完我又对大家笑:“诸位,学生土鳖柳莹柳五郎在国外呆这么多年,敢情越活越抽抽儿,成洋鳖了。”

  
在众哥们儿的哄堂大笑中,我的新外号产生了,不是我回国前担心会产生的假洋鬼子,而是个不伦不类的词儿——洋鳖。

  
那天出歌厅时我这“洋鳖”又吓了一跳,跳的不是在歌厅的全部费用是三千八百八十八,跳的是狗剩儿抢在黑人之前买了单。

  
许旺盛是我们这帮回京的新疆哥们儿中少有的几个吃官饭的人之一,做到了处长。我不好意思介绍他是那个部门的什么处长,只介绍他对我讲的话吧:“我吃死钱,不搞外快不受贿赂,月进一千全交老婆,不要零花钱不吃家中饭。我的工作就是吃,请人吃,吃人请。本人两袖清风,只落下副好下水。你猜我这将军肚里装了多少钱了?五十万人民币啦!唯今天这钱花的堂堂正正。怎么说呢,花五十万谈友好、引进、项目,全放了空炮。还就今天,你给老符投一万给钱车子投两万,都用在文化上,还许下小兰的婚纱老李的摩托车,虽比亿万协议额算小菜一碟儿,可都是扔水里石头听得见响的,招待这样的外宾我报销不理直气壮!”

  
驶过美丽的濑户内海的阪九高速船停靠在晨曦拂照的神户六甲码头,它的大肚子里吐着乘客们的汽车,现在正吐到我们这辆卸了车帮子的五吨卡车。卡车上用绳索牢牢地捆绑着两辆本田1500摩托车,这两辆比给国宾车开道警察乘的本田 1000CC还威风的庞然大物,是我花一百七十万日元在福冈西郊的一家中古车行买到的,都是刚跑不到一万公里的原配件齐整的九成新货。这是第一次做自己的生意,红着脸和车行的人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廉价之外还派人免费将车运到神户。黎德林早已来过电话,要我将摩托运到今天十一点在神户中心码头第三岸突靠岸的天津来的定期客货船下,船长自然会派人放下吊勾接货,车一上船,我就往北京挂电话,他就会送二百二十万日元到我弟弟处。

  
在北京和老哥们儿们聚会后的一天,我由赵车子陪着去了车公庄中国国际图书贸易总公司,接洽批发书籍之事,不幸被婉言拒绝了。理由是日本十几家控制着全国市场的经营中国书籍的书店不希望再有新的经营者出现,国际图书贸易总公司为尊重老主顾而不想开发新客户。于是我去了上海,在那里朋友陪同下去了福州路上海图书出版贸易公司,也有出口权的他们很热情地接待了我,我当场即按在日本教大学的朋友们的教学内容和研究课题定了三万人民币的书。书籍运到日本需要三个星期时间,所以回日本后我先忙起黎德林托办的摩托车。

  
卡车从六甲码头到中央码头开了半小时,在码头外停了两小时等来了天津的客货轮。从迎客台上看到下船的乘客和下飞机的乘客不一样,海船免费行李比飞机多,所以乘客都是提大箱小箱的,跌跌撞撞下了一小时。客人下完,甲板上出现了船员,我便将手掌拢成喇叭和他们打招呼,无奈隔得远风又大,怎么也传达不清我要送摩托的意思。一位船员便手指船下,示意我从正吐货的船肚子里去说。

  
日本的国际码头不怕有人偷渡出国,我很容易地钻进了船肚按照里边船员的指点爬上梯,在食堂里找到了正吃午饭的船长。船长听我讲明情况后说:“我不认识黎德林,但确有天津海关朋友委托我今天接受两辆1500CC的摩托车。你把车开船底下来吧,我让他们去放吊。不过,你办了通关手续了吗?”,

  
坏菜了。我曾再三与黎德林确认过,他说以前留学生从没办过通关,就把摩托往船下一放就完事,船长的话竟是满拧。我只好对船长摇了摇头。

  
“没手续可不好办。当然你只要有发票我也敢往上吊,问题是这船位两边都有红外线扫描器,海关人眼睛很难逃过,吊上来时他们不管,但随后会在远处马路上截住你的卡车问往船上吊什么了,那样会罚你款,常有这事的。”

  
我抓瞎了。这时其他吃饭的船员给我出了两个主意,一是等天黑下来海关人休息时往上吊,但不敢保红外线扫描器也休息;另一主意是下午三点有一神户车行人送两辆车来,他能办通关手续,届时凑他车一起吊上来。我想了想,决定先照后一主意办,便回到码头外车上,和开卡车的福冈车行人商量,先去吃午饭,三点钟再来。

  
三点钟再来船下时果然看到一个日本人开着卡车运来两辆125CC的摩托车,我迎上前去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希望得到帮助。那神户车行人很客气,说他专送出口车当然也办通关,那两辆125CC就是中国留学生委托的。那话使我明白了黎德林说的留学生不用办通关手续原来是有别人办了。神户车行人说:“你把车开来往上吊吧,完了我去补手续。1500CC的,每辆付我25 万就行。”

  
嘿哟,这家伙话音很客气,咬字可狠,怎么算得这么准确,将可将沿地把我能挣的钱全算走了,那我来回千里走海不成了白辛苦瞎折腾?我不干。他说:“那好,等我的上去你再来,咱们别混着吊。”我只好退回自己的卡车里,跟福冈车行人商量采取船员的第一个主意。

  
春日暮早,五点多的天已见昏沉,我们将卡车开到了天津轮船下,它的肚子早已吐完中国货吃饱日本货,单等明晨上客回国。码头上寂静得无一人影,唯一一间办公室的门也上了锁,这是爬上能舷梯请船长放吊的最佳时刻。但刚用手抓到梯扶手,从左右两边各有一道细细的红光交叉到我的身上,眨眨眼,红光又没了。定神看看船位两头儿黑乎乎的扫描器,我问福冈车行人是不是从那镜头里放出红光来了?他说根本没看见,再说红外线扫描并不是本身放红光,是你紧张了吧。我是紧张了,紧张得跑到船尾又跑到船头去观察那俩扫描器,观察半天也看不出它们是在休息还是工作着。我再次抓住舷梯爬上三个台阶就跳了下来,跟车行人说:“撤。”

  
车行人问我往哪里撤,我下决心道:“上海关。中午就想过去那里,只是怕咱们除了你的发票外没带任何手续证明、当天办不下来。我是害怕了,刚才一抓梯又觉得有红光射来,日本的法律得遵守,要不第一次就干违法被抓到,我的会社就没信用做下去了。报报试试,给通关就光明正大了,不给通就撤回福冈,以后找门司的海运会社给通关发送,今天交通费我付。”

  
海关在离三号突堤开车十来分钟的地方,我们赶在六点下班前赶到的。一位年轻的税务官接待的我们,听说是从福冈经北九州的门司港赶来的,他答应当天给办理手续。他先去屋外确认了车种车型,然后发给我税单填,告诉我最重要的是要写清输出的缘由(理由)。

  
税务官在“缘由”上加了重音,像是给我出了道谜语。设立华和有限会社时有过经验,为省下由司法书士代办设立会社的二十几万手续费,区役所、银行、公证处、法务局都是我自己跑的。法务局内有商谈役,书类表格有不解之处可以问他,但他绝不直接告诉你应怎么填写,而是打开某本法律书翻到某页某条念一遍,不加任何私见解释,那让我猜谜语似地填了三次表格才办下会社登记来。今天这个谜语可得一下猜中,不然卡车得装着摩托回福冈。我不能以会社名义当买卖贸易填,而是写上了“受中国国内朋友委托代购,自用。”

  
猜对了,税务官在税单上盖了个章,免税。这时他笑着告诉我说如果填写商业买卖的话是要上税的,而且没有我会社经营项目的誊本今天就办不成。

  
摩托车光明正大地吊上了天津客货船。我们的卡车又开进阪九高速船肚中。夜发六甲朝抵门司。回到福冈就接到北京弟弟的电话,说黎德林已将车款送到。哥们儿讲信用,我挣到了五十万日元。

  
华和有限会社的四十平方米的事务所设在博多驿旁的一座楼房里,两桌两椅、一套沙发、两排书柜、电话、电传、电脑、复印机各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除了两排八架带玻璃拉门的书柜是我自己添置外,其它东西都是朋友们为开张志喜送的,节约了不少投资。其中维多利亚牌社长桌椅和理光复印机,是那位曾鼓励我独立的娶了台湾太太的日本人酒井亨先生送的。

  
酒井亨的性格和做事风格在日本人中称作“一匹狼”,即中国的单挑儿一条龙。他开一间设计、承包、营造高尔夫球场的会社,只雇了一名事务员一名会计,太太吴笑婉做挂名副社长。他一个月中有三个星期是在冲绳、宫崎、鹿儿岛、熊本、大阪、东京或飞往这些地方的飞机里,一年承包七八个高尔夫球场,营业额在百亿日元以上。这样一间没有部长课长、全靠自己单干的会社在日本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叫“一匹狼。”他八年前从东京来福冈耍光棍儿,去年秋天盖起了属于自己的九层大楼。他喜欢面食,总爱到大观楼来吃我亲手做的切面和水饺,因而和我做了朋友。他在自己大楼一层开了家豪华的像酒吧式的中国小餐厅送给太太解闷,厨师的的聘请、经营计划和开张我都帮了些忙。他说过我穷死也不会借给我一文钱,但在工作上会支持我,这一支持竟是百十多万的物质。

  
给我支持最大的是中国民航和领事馆,与其说支持不如说是扶植,他们给了我去中国飞机票的批发价和代办旅客签证的权力是对我这个日籍华人的信任。卖机票和办签证成了我会社经营的两大支柱。

  
日本经济到了最不景气的时侯,而这时海对面的中国却是每年按两位数字地增长。落后于港台欧美、一直对中国市场抱观望态度的日本经济界终于行动起来,争先恐后地往大陆跑。此时日元升到历年最高值,喜爱旅游的日本人与其在国内玩不如到海外观光划算,也都往中国跑,从福冈到大连、北京、上海的飞机经常爆满。

  
我作的不是旅行社而是商社,不可能去打广告组织成群结队的旅游团,便将目光盯在了和中国打交道的会社上。按照电话簿分析出谁与国内有贸易往来、谁在国内投资设厂,挨门挨户去拜访,竟然从众多大旅行社嘴边抓到一些客人。大旅行社接到客人订位的电话后,先要打印预约单给航空公司,被通知OK之后再打表格答复客人,一套手续大约用二小时到一天时间,急着要出差的人等不得那么久。我摞下客人电话就给航空公司打电话,五分钟之内就可以给客人答复,所以有些要争分夺秒的会社爱用我。大旅行社要见到现金或银行转帐才给出票,不见兔子不撒鹰。我则先垫钱开票后收款,虽有风险,但得到了只能月底从银行汇款的会社的信任。几个月下来,有了二十家固定客户,保证了会社的基本运转,站住了脚。

  
社长对面的桌椅上午是空的,下午由一位打工生——原华东师大毕业、在九州大学读研究生的上海姑娘冯小姐坐。我对电器窍不通,朋友送的电脑归她使用,处理国内发来的图书目录和书籍,登记编录征订和发送。

  
在“华和”一下班,我就奔杜彩凤的“望乡”去帮忙,六点之前我是她的社长,六点之后是她的小工。我给自己订的工资不高,俩人加一起还顶不上从大观楼退下来时的多,但我们的心情快活多了。我们不再吃大锅饭,独立自主,再不用看任何人脸色做人,只心甘情愿地向顾客鞠躬。

  
一边是满满悠悠的黄浦江水,一边是巍巍矗立的洋楼华厦,过了停客轮的十六铺,那条街由中山东路变成了中山南路。中山南路好长,它随江水在董家渡拐了个弯,拐出一片石库门房,到那条街拐成东西走向时,路北出现一大片木板棚户区。那里是上海最后没了拿竹筹子卖压水机水和在老虎灶上冲开水的地方,如今从那里抬头能望见飞虹般的现代化的南浦大桥,但清晨的街间笃笃笃荡马桶的美妙乐声依旧飘荡。

  
我的小学时代在上海渡过,住徐汇区永康路,路东头是上海电影院和文化广场,路西头是有普希金像的三角花园,现在那里没了熟人。自打和杜彩凤结婚,二十年间来沪十余次,都是住她在南市区瞿溪路的姐姐家,既使现今有了住饭店的条件,还是愿住那棚户区里的二层小木楼,因为我爱那里从窗子伸出手就能买早店铺的大饼油条,爱看左邻右舍摆在街上的晚饭桌,尽管永远习惯不了坐马桶、但我爱听荡它时的笃笃笃声。

  
这回来上海住的不是那里,是新锦江饭店,因为我是带了位日本客人来谈投资的。七月里,在已从中国民航分出来的中国东方航空公司工作的好朋友小李小黄夫妇传给我一个信息,说上海虹桥国际机场要在浦东开发区建设一座航空大厦,土地使用权已在手,拟寻求外资合作伙伴,问我能否找到这样的会社或个人。想来想去我认为酒井亨最有可能,便找他去试探,结果是一谈即成。经过一个月的电话电传往来,酒井亨决定亲自来上海实地看看,饭店就定在了新锦江。

  
到上海的当天晚上,在新锦江的房间里进行了项目交底。虹桥机场来的是他们为筹建大厦而设立的上海四联经济发展有限公司总经理林先生和他的部下黄小姐。林总经理介绍了自九O年国务院宣布加快浦东地区发展、在浦东实行经济技术开发区和某些经济特区政策以来的浦东发展情况和将在那里建设上海第二国际机场的计划。根据这种趋势,虹桥机场取得了在金桥加工区中心位置上的九千八百平方米土地使用权,决定建造一座三十二层的集办公、商贸、娱乐、旅馆于一身的综合性大厦。现在正请人做精确的预算,估计投资在四千万美金左右。目前已有加拿大、香港两家设计院和香港、东京两家房地产公司有意上此项目,但他们仍希望有一家集投资营建和物业管理能力于一身的公司出现,以便于建成后的长期共同经营。

  
林总经理有着魁梧的北方汉子的身材,脑中眼中透出来的是真正上海人的精明。他本是虹桥机场有能力的处长,现在又有独挡一面的职权,虽然不完全通晓房地产,但讲话中充满了自信。相对的也很墩实但比他矮了一头的酒井亨是专业里手,这时却一句技术话语皆无,道出的是一番家常:“我娶的是台湾太太,在我眼中大陆台湾是一回事,两个儿子分别读小学五年和三年,他们有一半血统是中国的,到长大成人,世界已进入二十一世纪。下个世纪是中国的,我希望把给太太的财产和儿子的事业放在中国。我自己的目的不敢说为中国的发展做贡献,只是想在这大上海留下个可引以自豪的作品。您为我安排了明日参观浦东,工作的事就现在谈好吧。”i

  
虹桥机场既已和其它境外公司有过治谈还要寻找投资伙伴,当然是要货比多家,归根结底是资金到位的问题没能最后落实。对国内不动产情况在国外已有耳闻:二三年来它的发展如日中天遍地开花,你也做我也做有如全民运动,银行给谁都贷款,其中有一大批都是在倒土地使用权,海南有倒了七八手的,价钱上了天却不见楼出地面。日本出现泡沫经济走了几十年,中国只用了几年,不同的是中国的银行是国营的,倒来倒去都是国库的钱。亏得此时出任中国人民银行的朱镕基副总理果断地在金融上来了个宏观调控大手笔,制止了这邪风。海南那边有香港不动产商打一枪赚一票走了,国内这公司那机关倒上几十万几百万走了,倒到最后那位从银行贷不出钱,欠几百万几千万的帐,不得不跳楼自杀的事。我们来上海正是这时侯,虹桥机场拿到土地使用权并不想转买而是要做事业,但现在拿到使用权,在规定的日子里不交清使用费和看不到项目投资资金的到位是不行的。

  
酒井亨呢?他是在日本的泡沫经济中赚到的钱。正在此时日本几家著名的大建筑公司的以高额贿赂取得项目招标的丑闻被揭出,虽不见有自杀的新闻登在报上,但政财界中被逮捕的大有人在,不动产走上了下坡路。酒井亨如果不将赚到的钱转到新的再生产中去,很可能因经济泡沫的破碎而化为乌有。

  
因此,通过林总经理和酒井亨的第一轮会谈,我对浦东民航大厦的项目已心中有数。

  
次日过江先沿杨高路到金桥加工区开发公司的展示厅看了全区规划的立体模盘,盘中左边工业用地上是一座座现代化工厂、右边居住用地上是栋栋公寓和花园洋房,而正中的公建用地上注目地亮立着四座全区最高的三十层以上的建筑物,林总经理自豪地指着其中一座说:“这就是我们的民航大厦。”

  
酒井亨承包高尔夫球场都是只看一次位置地形就能拍板的人,他眼见金桥加工区在浦东建在陆家咀金融贸易区和外高桥保税区中间,民航大厦又占据金桥加工区的中心,先就满意了它的地理位置。到实地一看,四座建筑物之一的加工区中心大厦用地上一架打桩机正在隆隆地工作着,他上前看了看地基中的积水、摸了摸从地下几十米处打出来的岩沙,再绕着虹桥机场的用地走了一圈、照了几张相,最后对林总经理说:“我决定投资这个项目。中心大厦已注定了是金桥的威严的皇帝,我将要把民航大厦塑成美丽的皇后。”

  
回到新锦江,酒井对林总投资的估计做了大幅度的修正,说凭他的经验、如果虹桥机场取得的土地使用权价格合理,总预算大約会在六千万美金。他可在十二月中将自己的六百万美金打过,来以保明春的资金到位问题,剩下的钱他可以从日本的银行以六点五的利息贷款。

  
林总佩服酒井的估计和其它境外公司的相近而略低,他说他们的四千万美金是写在项目建议书中的数字,因为考虑到了中国施工工程人员的工资和基本的砂石木料的低廉,而精确的预算将编写入下一步要做的可行性研究报告中。黄小姐也诚服酒井的爽快,她告诉我在国内贷这么大的款已不可能,能贷一些也是九点八的利息,而其它境外公司的贷款都是七点往上,酒井的六点五是在他们了解的日本金利上没加一点,太理想了。

  
一次谈话一次参观,意向达成了。

  
虹桥机场将设在浦东的民航大厦是中外合资经营企业。酒井亨决定了投资,回国抓紧联系到他熟识的大建筑公司、争取到全面承包可以免收设计费的优惠条件后,就忙他的高尔夫球场去了。下一步研究可行性报告、签字合同的事就给了他太太吴笑婉,因为上海的事业是送给她和儿子们的。他让我这大陆通给他台湾太太做参谋和保镖,从九月到十月,我陪着吴笑婉去了三次上海。

  
吴笑婉生在高雄,商校毕业后在旅行社工作时认识的去台湾观光的酒井,她去年头一回去大陆面试厨师是我陪着的。那回出了不少笑话:一下飞机见到穿军装警服或帽子上有枚徽章带个星星的人,她就混身打哆嗦,问我那是不是会用皮带抽人的红卫兵;她横穿南京路时也浑身打哆嗦,因为她看到有人手按着汽车脑袋骑自行车而又有汽车蹭着她屁股开,结果一个十字路口用了十多分钟才过去;她在发廊里洗了回头,我没陪着,她又没听过侯宝林的相声《戏曲与方言》,也闹回上海人要“打”她,吓得浑身打哆嗦……。现在她不害怕共产党了,但她只有三十九岁,依然年轻漂亮,又希望不被称叫社长经理而是称小姐,是得有个保镖。

  
实际上在上海我的保镖作用没起上,是林总的部下,身材硕长面貌较好而性情文静的黄小姐始终做了吴小姐的陪伴,女人的温情比男人的力量更有安全感。实际黄小姐是我早认识的好朋友,她就是在民航福冈支店工作过的小黄的二姐,我一直尊称为黄二姐,虹桥机场之所以能找到酒井亨是有黄二姐、黄三姐和我这条线。这三次来沪接见和商谈都有上海虹桥国际机场总经理杜春才和许多干部出面,但是除了林总之外,他们都不知道我和黄小姐的关系。因为国内打击经济犯罪正在火头,是熟人介绍的生意都不得不接受有吃回扣的嫌疑,林总、黄小姐和我都想将事办好而不背黑锅。

  
亲兄弟、明算帐。在这之前看在好朋友小李、小黄和黄三姐的面子、我站在虹桥机场立场上拉来酒井亨,如今动真格的了,我又得维护投资者不受损失地站在吴小姐的立场上。杜总经理可以和吴小姐相礼相宾,黄小姐可以和她亲如姐妹,我却不得不和一见如故的林总经理和中有战。

  
虹桥机场以取得的土地使用权为股,吴小姐由先生出六百万美金出股,拟定的合资企业名称为远东民航大厦有限公司。这里有个问题是虹桥机场的土地使用权是以多少钱取得的,有了具体数字才能算出双方股份的百分比。结果报出的每平米的价格把吴小姐和我都吓了一跳,那块在浦东躺着的青草地的租价竟高于东京和纽约的黄金地段,而和福冈土地卖价相同。我和林总讨价还价了。林总的精明中有诚实的一面,虹桥机场又是信得过的大单位,讨价还价的结果觉出是他们取得的价格本身就高。于是我暗中请了律师和新闻记者做咨询,得知国家几千块一亩征来的农田并不是由政府变成的几万十几万美金的,再得知土地使用权有偿出让有拍卖、招标、协议三种,虹桥机场的属后一种。我向林总提出了一起去向加工区开发公司压价,甚至说了如真要意思意思可由双方给在明处。那样做虽弄得林总面赤,但居然在第一个同合中就压下了百分之十的价。

  
拟定合同中有个合资年限问题,虹桥机场建议为二十年,期满再续,如果考虑资金回收和挣些钱走人,二十年够了,但酒并享不想将利润拿回日本而是想留在上海,吴笑婉小姐考虑的是儿子们的一生,我想虹桥机场是国营买卖,杜总林总人再好,迟早要退休,酒井家可是个人事业,还是定长一点好,便根据国家对浦东投资程序条款中的对商业、旅游、娱乐用土地使用权的规定提出要求四十年。我对林总讲二十年后的大厦必然面临大修,那时与其中方独挑不如双方共担力量大。这要求得到杜总的首肯,合同期限定到了四十年。

  
有一点是比较针锋相对的,使我心中觉得对不起养育教育了我多年的首都北京。在谈判进行到第三轮时,虹桥机场总经理室里出现了两位首都国际机场的处长。首都机场和虹桥机场是中国最大的两家机场,他们从业务从感情上有着不可切断的紧密关系,此时两家的总经理又是空军时代的老战友,首都机场要求在虹桥机场取得的土地上投下笔钱,做为股东参加到将成立的远东民航大厦有限公司中来,虹桥机场杜总经理同意了。中国民航和机场的干部大多是空军转业过来的,个个都是高大魁梧的爽朗大汉,都令南国宝岛出身的女人心醉,可这是生意场,吴小姐用日语对我说:“哦,将来公司里肯定有密切的合作,也会有意想不到的纠纷,届时我这小女人如何对付得了这么多大男人?”于是我坚持了远东民航大厦是两方而不是三方参加的合资企业,最后达成了首都机场的股份并入在虹桥机场股份之中,由虹桥机场代表他们的利益的协议。

  
中日合资企业远东民航大厦有限公司的合同的基本内容和企业章程的基本内容制定出来了,其中董事会组成中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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