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唐人大院（23，24）│龍昇│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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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唐人大院（23，24）
龍昇 (发表日期:2008-04-28 10:08:10 阅读人次:2141 回复数:8)
（二十三）　　欲语泪痕满锦宴，玉筓明镜独堪怜。　　千年怨梦一时尽，共作北氓山上烟。　　——唐人季锦馆　　三月廿七日这天，风和日丽，银山替林谦二洗的破衣衫很快就晒干了，现在她就坐在长屋外，就着还未落去的日光在缝补那衣衫。林谦二就坐在她身边，望着她那一针针一线线的动作出神。　　“想什么哪？”银山抬头碰上了林谦二的目光。　　“要有你这么贤惠的人给我当老婆多好！”林谦二是唐船上的水手，银山是丸山遊女，这次来长崎，林谦二要了银山三个星期了，她不仅陪他睡觉、给他唱歌跳舞，还对他的生活起居照顾得体贴入微，她将他所有被褥拆洗的干干净净，又将他破烂的衣裤缝补的整整齐齐。林谦二说出这句话，是出自肺腑。　　“这不是给你当着老婆那吗？”银山今年十九，进唐人大院已有三年历史，但萌发衷情还是第一回，她说：“二官，坦诚地说，我已身历唐人不下数十人，他们都是像你这样的普通水手，虽然也待我不错，但大多简单粗鲁，只求在我身体上寻找快乐，只有你不计我是遊女，把我当个女人看，有什么话都跟我说，让我心中头一回知道了爱的滋味，所以我虽不得已做遊女，但对你却是有着做老婆的心。” 　　“可是再过两天——” 　　银山一听林谦二说的半句话，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林谦二是三月三那天到唐人大院的。那天照例有不少丸山遊女进大院，许多太夫级的遊女径直奔老相好而去，就是中档次“见世”级的也很快找到了主儿。银山是“并”级的最最普通的遊女，她的对象只能是勉强出得起普通“花代”的普通水手了。她的身份低，就排在后面进的大院，进来就碰到两名唐人水手在为争一个遊女在吵嘴，就害怕遇上简单粗鲁之人，正好看到角落里有一个穿着寒酸却面貌清楚的年轻人望着水手选遊女的场景在发呆，便急匆匆跑到他身前跟求饶似地招呼：“哥哥要了我吧。” 　　这林谦二二十出头，家本贫，只读了两年私孰后便不得不自讨生计，卖过许多苦力气，后来找到这个出海当水手的活。他已到成家立业之年，只差攒不够娶妻建宅之钱。他已跑过两次长崎，那两回就看到了年长水手找遊女的事，曾动过一夜夫妻之念，又因计算自己的低等水手的工钱少得可怜而作罢。这回碰见一遊女如此撞进怀中，就不由自主地抱住了银山。　　俗话道：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雅称谓：一见钟情情投意合。林谦二撞上银山是痴情郎碰上了痴情女。　　话说林谦二要银山的当晚，开始表现不佳，摸索半天不得要领。林谦二急的要命，银山激动的直掉眼泪，她问：“第一次见女人？” 　　林谦二点点头，这让银山高兴幸福，她第一次遇到个处男。这让银山感激，觉得久经性事的自己委屈了他，她不由得叫出句“二郎！”说：“太对不住你了，太感谢你了。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跟你们唐土一样的，三月三，女儿节，你让我真正地当了回女人。”人还是有本能的，银山略加指引，林谦二就生龙活虎了。不仅他初识鱼水之欢，连银山也尝到了做人妻子的感觉，她说出“我多希望做个普通的女人，做个普通人的妻子，过普通人的日子啊。”一句最简单不过的话。　　从此两人形影不离，虽大院巴掌大的地方，屋里屋外、仅有的三条小路、天后堂、观音堂……总见他俩比肩走动比肩坐着。普通水手和普通遊女不许一下子待几个月的，银山就五六天离开一次大院紧跟着再回来，林谦二则将其续了一期又一期，直到今天。林谦二的“可是再过两天——”意思银山心中明白，是他再没钱续下去了，所以她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林谦二看出银山猜透自己难舍难分却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忙用手去擦拭她的泪水说：“银山别难过，我们总会想出常相厮守的法子的。” 　　“呀，如胶似漆啊！”有在大院散步的遊女看到林谦二为银山擦拭泪水的动作，发出羡慕的叹息。　　听到那话，银山不好意思地掏出自己的手帕擦干泪水，对林谦二说：“回屋去吧，是要想个法子了。” 　　林谦二是普通水手，上次来是睡大铺，这回因要了银山，跟伙长请求分的长屋楼下隔出的一间只能睡下两个人的小屋。是夜他们在小屋里商量常相厮守的办法，想一起去唐山，想一起去不管日本什么地方，过普通夫妻日子，想了彻夜，最后银山说“反正有这一段日子我知只足了，我生是二官的人死是二官的的鬼。”林谦二说“那我们按唐山或你们日本规矩拜个仪式吧，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 　　他们办了个仪式，然后脱去衣服搞了个你死我活，再重新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 　　天大明，长屋楼下有人高喊：“不好了，死人啦！” 　　楼上，以前住着江芸阁和袖笑、袖扇的“碧琳琅”中的阿茶和花被惊醒。他们匆匆穿上衣服跑下楼，先碰上早到的伙长，问他“谁家船的人死了？”伙长说“是咱们船的林谦二。” 　　小屋门被打开着，阿茶站门口就看到了，房梁上吊着两个人。　　“说好了今天早起我和老二要修缆绳的，等半天不见他出来，敲门也不见动静，我就推门进去了，好惨哪，一对儿！”一名水手报告说。　　“那是谁？” 　　“她叫银山。” 　　“银山是你们引田屋的吗？”阿茶问花。　　“我们屋没有叫银山的，不过问问其它姐妹，会知道她是哪家的，真可怜啊。” 　　阿茶大概猜测了一下为何会吊死一男一女两个人，心中难免一阵伤心，但他还是沉住了气说：“先报告大院乙名完了再说吧。” 　　唐人大院乙名来了，医生来了，检尸的来了。他们确认林谦二和银山已死无疑，两人除脖颈有绳索勒出的印子外，身上均无伤痕，也无中毒表象，因断为自杀。　　唐人大院的乙名将银山的死讯抱给了丸山町的乙名。　　絮道一句：乙名是一画区域之长，丸山遊廓地在丸山町内，遊廓或在籍遊廓之人中发生事情，均由丸山乙名处理。唐人大院算一画区域，大院乙名只管理唐人，遊女之事还得通报丸山町乙名的。　　丸山町乙名带着银山在籍的屋主来到唐人大院，确认了银山之死，他们向林谦二同船水手们打听到他待银山不错，近日也无龃龉，又带上几名和银山同屋遊女和不同屋却熟悉银山的遊女，去了长崎奉行所。长崎奉行向那几名遊女讯问银山和林谦二的情况，遊女们答：　　“她们俩好着哪，虽头一次处，处得时间不算很长，却亲密得很。” 　　“只是二官挣的钱少，要不会摘星星月亮给银山的。” 　　“好得想真的夫妻似的，我们都羡慕地管她们叫鸳鸯呢。” 　　“做梦都想不到啊，她们会双双吊死。” 　　“我要是碰上二官那么有情有意的人，说不定也——” 　　“砰！”奉行一拍桌子定了案：“情死！” 　　“情死！奉行判的高明啊。”听丸山町乙名和银山所在屋主回大院说判案结果，阿茶对他们说：“你们走后，我在他们枕头下发现了一纸绝笔，请看。” 　　他们接过纸，看到上面写着：　　欲语泪痕满锦宴，玉筓明镜独堪怜。千年怨梦一时尽，共作北氓山上烟。　　降りまさる　涙の雨の　こがらしも今日を限の　言の葉草に　　这一汉一和两首绝笔，看得乙名和屋主也黯然失语。阿茶问：“我们准备将林谦二厚葬于兴福寺，也真想将银山与其合葬一起，不知允许否？” 　　“那是万万不可的，没这规矩。” 　　“我这也是明知故问，只是表达我们的心情，那么她将会埋葬何处？” 　　“遊女之死，若无亲眷处理，则葬遊女坟。但这回银山属非正常死亡，有规矩是要扔弃在西坂死刑场的。” 　　“那太可怕太残忍了吧，你们不能想个办法不给她扔那里吗？这么样，我替林谦二追加给银山的花代成太夫级的，另外再付白砂糖两百斤，你们想法把她敛葬得体面些好吗？” 　　看到乙名和屋主点头，一直听着话的花也请求他们：“检察遗体时记录银山遗物有手巾一条，玳瑁筓两付，牛角栉一柄，银戒一只，剪刀、烟盒、镜子各一，少得可怜。能不能换上我的让她带走，留下她的放二官棺中，也算了却他们‘共作北氓山上烟’的愿望吧。” 　　花已是丸山有名的太夫级遊女，有多年跟着唐人船主，头上插的手上戴的和身边之物，自然比普通遊女银山遗物珍贵，乙名和屋主接受了花的请求，找人抬走了银山的遗体。　　林谦二和银山的饰物身边物埋葬在了三江系唐寺的兴福寺中，丸山町乙名和银山的屋主对长崎奉行的报告书中说银山尸抛西坂死刑场，奉行破例没去确认报告书写的真伪。　　安葬过林谦二，回来卧室，阿茶发现花的样子很忧郁，忙说：“他们俩的情死的确令人悲痛，不过我到真是佩服你将自己贵重的饰物换下银山的遗物，与林谦二遗体合葬在一起，也算使他们的灵魂合在一起，满足了他们‘共作北氓山上烟’的心愿吧。” 　　“是啊，他们‘共作北氓山上烟’了，你猜我当时想到了什么？” 　　“想起什么来了？” 　　“想起袖笑娘娘离开唐人大院时给我讲的一个故事，说很早以前丸山有个叫阿登倭的姐姐，才色兼备心地善良。那时还没这大院子，是还是你们明的时代，来的唐人可以住在市中做生意，可以直接去丸遊廓玩耍。有一回，一个叫陈旻德的唐人去丸山要了阿登倭，两人一见钟情，结下比翼连理缘，发下死愿同穴之誓。哪想到后来陈旻德犯了伪造钱币罪，判斩首刑。阿登倭闻讯心绞如麻泣不成声，跪求官府领取陈旻德的头，亲手埋葬在小岛乡小山坡之后，随即拔刀自刃而死，有路人将她也埋进了陈旻德坟中，真地遂了他们死愿同穴心愿。那个小山坡后来叫成了晏德坂、倾城坂、比翼坂。我是想起这段故事，才以我之物换下银山的好放进林谦二棺中的。” 　　“这故事虽凄惨，但也算美传了，林谦二和银山的情死也是。你已经为他们做了事了，也就不必忧郁了。” 　　花的忧郁之容带出了妩媚动人，她似不着边际地问了句：“阿茶，你三十二岁了吧。” 　　“是啊，你记得这么清楚，可是你问这个干什么？噢，你要三十了。” 　　“还是男人好啊，你仍是这么健壮，生龙活虎的，我——” 　　“你也青春貌美依旧。” 　　“我毕竟三十了，你还记得袖笑娘娘是什么岁数离开的大院吗？今天看到银山之死，不由得想起我的将来。” 　　“啊！”阿茶将花搂进怀中说：“可恨这锁住人的大院，可恨那丸山僵死的规矩！他们不叫你做唐人行了？” 　　“是的。这回来前，我们引田屋主人就提醒我即进三十岁了。这是个可怕的年龄啊，他到是挺看中我的，说按照丸山遊廓规矩，我该引退出入唐人大院的‘唐人行’，但可回去做‘遣手’。可是我不愿离开你呀，便说你出手大方，总是给我出最高的花代，不是也给他挣下许多吗？另外，每次回来，我的梳妆盒中的饰品用具都有你以铜换银、以玳瑁换珠玉之物，瞒过搜查，多半交到他手中了吗，我都说了是你送给他的礼物。我问他我回去做遣手哪会给他挣得这许多。再问他看看我真老了吗，就不会在我年龄上作些手脚，瞒过遊廓规矩，让我再来唐人大院来你身边些日子吗？” 　　“那屋主怎么回你的？” 　　“我苦苦哀求，他仔细看看我的脸，想想十几年来我确实为他挣下不少的钱，想想还能为他挣些钱，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但是也只能延个两三年，说过去就过去呀！我是想与你白头到老，最后也‘共作北氓山上烟’呀！” 　　“‘共作北氓山上烟’好哇，但我们还是要先想白头到老这段日子怎么过。虽然我们不在一国生，但自我十四你十二相识以来，也算青梅竹马了。记得咱们最初在大院中手拉手跑时，人们咵‘这俩小孩儿挺般配的呀，金童玉女一对！’记得最早跑驴时阿强叔说‘阿茶，把花娶了吧！多般配的一对啊！’。记得江老爷当年对客人说是表演节目，对咱们却认真地说是正式拜天地。我是爹妈早没的孩子，你是命苦的孩子，我从来没有拿你当一般遊女看，咱们是有老爷和娘娘做主的正式夫妻啊，不能就这么快被拆散！” 　　“这些事我比你记得还牢，你从未拿我当遊女看，待我比规矩人家的夫人还好。可是这大院禁令和丸山规矩似铁无情……” 　　“一百五十年了，但愿这大院的墙到我们这一代跨掉了吧。花，我想了让我们先好好过这两三年。真到你走了，也不要当谴手。我早想过的，娘娘走时，老爷不是送了几千斤白砂糖吗。我一直以为那是给了她离开遊廓和独立生活多年的保证，我一直以为老爷没回唐山，而是施计走出大院找到娘娘远走高飞了。我也打算这么干，出去找你。我是没了父母的人，在唐山也未娶妻，我的妻子就是你，我得跟你白头到老。” 　　阿茶的一番话说得花的心激动花的心踏实，她流着泪说：“比起银山命运，我不知强几百倍了，都是遇上了你！听你的，离开大院我也不当遣手了。这么多年我也有了些积蓄，加上白砂糖，足够我换取自由和自立做个什么营生了，我盼这大院墙倒，多少年我都等你！” 　　“说起营生，想起你不是爱吃香饼吗？记得咱们初识时手拉手逛大院时，看到卖香饼的，我身上分文没有，想给你买一只都没办法吗？从明天起你去跟香饼摊的大爷学学做香饼的手艺吧，离开丸山之后开个香饼店吧。就开在从思案桥到兴福寺那一路上，让我来船归船时都能看的见。” 　　“你这个主意太好了，我明天就去学。”花开心了，突然问起一句：“阿茶，你记得老爷和袖扇姐姐生过一个孩子吗？” 　　“记得，叫大八郎。” 　　“你也给我一个孩子吧。”花的脸上泛出一片红潮。　　“好！”阿茶伸手去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小布包，将它挂到书房外又走回来说：“花，记得阿强叔的事吗？” 　　“记得，那回阿强叔把马粪蛋子搞得跟麝香一个模样卖给人家了，人家来退货，是你从枕头下拿出咱们避孕用的真麝香替他补上了，阿强叔真是好人啊。对了，那夜你从枕头下拿走麝香时我问过你‘我们不用了？你要我作孩子？’你回过‘以后作’的话的。” 　　何言“作个孩子”“以后作”？日人管“要个孩子”叫“作个孩子”。　　“咱们现在就作。”阿茶抱起花，上了床…… 　　　　（二十四）　　九峰磷火飞青荧，战血幻作苔花腥。怒潮夜打荒山脚，过客惊听啾啾声。　　韦公韩公能职死，壮士糜躬同报国。狼析骸、鹰攫肉，新鬼烦冤一齐哭。　　十里松栎风萧萧，白昼飞出猫头鴞。长安远隔万里外，家人何处招魂拜。　　——清人黄金台《山下鬼》（《乍浦咏集》竹枝词之一）　　时光流转，进入近世，清道光二十年日本天保十一年，西历记载到1840年。这年夏，阿茶的船到长崎，下船前照例要对唐通事和奉行所官员报告一番唐土和西洋的近况动态，以备他们写成一份“风说书”，作为情报送交江户幕府。　　“多年来，西洋人特别是英吉利人，大量贩卖鸦片，在我唐土泛滥成灾，那鸦片抽的我民无搏鸡、军无御敌之力。前年，道光皇帝终于准林则徐奏本，命其为钦差大臣赴广东查禁鸦片。林大人到广东即雷厉风行，整顿水师，严查烟贩并令外商交出鸦片，于四月里在虎门当众销毁鸦片两万余箱。英吉利人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回国向他们皇上奏本求援，英吉利皇上就调兵遣将，派了四五十艘炮舰四五千火枪兵，今春开到南海，封锁珠江口，要打广州。林大人早有部署，广州军民严阵以待，英吉利炮舰队便北上厦门，那里也早有将军邓延廷大人武装戒备，他们更北上浙江，最后攻陷了定海——”阿茶报告说。　　“噢，英吉利人调兵遣将到是听荷兰人大院的人说起过，没想到这么快攻下了定海！定海可是舟山海防要塞、钱塘湾锁匙啊，你们乍浦船怎么出来的呀？” 　　“英吉利炮舰也来到乍浦洋面来骚扰了一番，开跑炸死我民十余人，那正是我们要发船的时候，幸亏他们没开进港内就又掉头北上了，看样子是向着天津卫而去的。我们是跟着舰队尾巴出港的，那最后面的舰船还掉转炮口朝我们放了几炮呢，多亏离的远，没打上。” 　　“多危险哪，你不会等两天风平浪静了再出行吗？”唐通事关切地问。　　“你是知道的，我的花快要生了，我着急啊。” 　　“阿茶船主真是重情意的人啊！”奉行所官员称赞道：“这么说你亲眼看到英吉利炮舰了！快给我们说说它的样子，舰队和舰船规模有多大，炮火有多厉害？”长崎奉行所官员一边对阿茶问一边对唐通事说：“认真记录，准确地翻译出来，这情报对将军府可是太重要了！” 　　阿茶一船人卸好货，往兴福寺寄放罢妈祖像，住进唐人大院不久，花就到了。　　“啊呀，你还走的动啊！”阿茶望着花挺着老高的肚子，关切的问。　　“这回是坐轿子来的。嗨，孩子想是听到爸爸的声音了，直往外拱哪，你摸摸看。” 　　阿茶伸手摸在花的肚子上，果然感觉里面有个小人人在蠕动，兴奋地问：“他还有多少日子会出来。” 　　“一两个月吧。” 　　“哎哟，他直蹬你哪，受的了吗，快躺下。” 　　“没关系的，听老人讲现在多走动走动的好。过些日子吗，我已向屋主打招呼了，他会派一个‘名付遊女’和一个‘秃’来，照顾出产和月子，只是又要你破费了。” 　　“怎么说是我破费，这不是咱们俩的孩子吗，他长在你肚子中，到是你破费的多呀。” 　　“阿茶，你想好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吗？” 　　“按规矩我不能将你带回唐山，这孩子也带不回去，那就按日本规矩起名吧。” 阿茶脱口而出：“太郎。” 　　“要是女的哪？” 　　“女的？嗯，花——茶——，有了，茶花！” 　　“茶花！有你有我，太好了，就是她了。” 　　“呱呱呱……”两个月后，茶花诞生在唐人大院里。　　茶花生下来像个小毛猴儿，但经风吹一个月就有模有样了，小鼻子小嘴张大的眼睛，花有充沛的奶水哺育她，将她小脸哺育的鲜艳艳，活托一朵小花，到阿茶回唐山临登船还抱着她舍不得放手。　　下一个春天船来时，花抱来的茶花已经半岁，眼睛已能辨别人的面孔，她还不会说话，但认得阿茶是她爸爸了，总喜欢让他抱着。　　这是花最后一次进唐人大院了，阿茶走时向长崎奉公所申请赠送给花两千斤白砂糖，给茶花留下了四贯半银子做养育费。奉公所规定，除去花代，船主、财副对遊女的赠与额最高是一千斤白砂糖，但因有对五、六十年前的豪商蒋嵩山对萩户、程赤程对夕梅及近年知名船主江芸阁对袖笑的二千斤的特批，阿茶的申请也被批准了。那些白砂糖将由长崎会所卖给特许商人，变成银子交给花。阿茶没忘记也赠送给屋主一百八十斤白砂糖，好让花离开丸山遊廓手续办得顺利些。多艘唐船来长崎跑一年的总成交额被规定为六千贯银子，一贯等于一百两清国银子、一千两日本银子，四贯半银子比长崎一个町的首长——乙名的年奉还多，足够养育茶花长大成人了。　　秋天，阿茶船到长崎，答“风说书”质问时说：“去年英吉利舰队确实是去了天津卫威胁朝庭，道光皇帝便撤了林则徐林大人的职，改派满臣琦善主管广东军政，与英吉利人谈判。这琦善不仅拆除了林大人精心设置的军事布防，还妥协求和，接受了英吉利人做—个草约。那引起民众反对，也让道光皇帝大丢面子，想起天朝尊严，便又改派奕山为靖逆将军对英吉利宣战。那奕山是今年春天到广州的，他是刚平定新疆喀什噶尔回部的有功之臣，却对英吉利人束手无策，他听不进林大人恢复被琦善拆除的海防设施，竟听从愚人之言来了个‘以邪制邪’战法——搜尽广州民间马桶，捆绑在木伐之上，想以臭味熏退英吉利炮舰，有言传至江浙是‘粪桶尚言施妙计，秽声传遍粤城中’……” 　　“哈哈，古今用兵，以马桶为武器，初闻。接着说，战况如何？” 　　“那还打的赢？到让英吉利人看出软肋，干脆登陆三元里进行骚扰。三元里百姓奋起抵抗，竟把英兵围住打了个落花流水，哪想奕山却派人去给解了围。英军便变本加厉攻打广州要塞沙角、大角、虎门，最后水师将领关天培及四百士兵以身殉国，奕山跟英吉利人订了个屈辱的广州和约，答应赔偿人家六百万两白银。” 　　“两万箱鸦片要赔六百万两银子！我们规定你们年商六千贯，这么多唐船十年的贸易额呀！赔了吗？” 　　“没有哪。奕山跟人家签约是赔偿，对朝挺报的却是另一名目，那事被知底的人举报了，皇上就撤了他的职。签约人被撤了职，英吉利人找谁要钱呢，他们就又北上找朝庭来了。八月里攻陷厦门，这月又朝定海来了。” 　　“你们船出发时英吉利舰队还没到定海？” 　　“到了，而且进了钱塘湾，我们船出洋时老远看到了他们，那最前面的炮舰还嘭嘭朝我们放了两炮哪。” 　　“去年来时你让英吉利舰队最后面的炮舰轰了几炮，今年又让最前面的炮舰轰了几炮，还都平安抵达长崎，真是命大福大。不过去年你是见他们北上天津卫了，今年却是开进了钱塘湾，这是要干什么？” 　　“我估计他们会去乍浦。” 　　“噹、噹、噹……呜、呜、呜……”铜锣喇叭声响。阿茶来到长崎，下船照例先要将船中的妈祖像和关公像先送到兴福寺妈祖堂中供奉。半路上，阿茶从老远看到路旁一家店头挂着老大的招牌“茶花香饼”，不禁眼中放亮。走到跟前看到围观的日本人中站着花，她的左右站着一个小姑娘和一个老太太。　　“茶花，那就是你爸爸呀！” 　　“爸爸，爸爸。”茶花会讲话了。茶花还会走路了，她一手拽着妈妈的手跟着爸爸跑，另一只小手中举着一只香饼，她喊：“爸爸，香饼，给——” 　　老太太是花的妈妈，她不住地对旁边日本人讲：“那就是茶花他爸爸。”大有说“那就是我女婿”之开心得意。　　阿茶去兴福寺时，双手托着放妈祖像的托盘，无法接茶花举着的香饼，是他回唐人大院时变得两手空空，才接过等候良久的茶花的香饼，他抱起茶花亲热一番，和花快快交谈了几句话，还给初次见面的花的妈妈叫了一声妈。但是他不能进“茶花香饼”店去坐一会儿，因为身旁还有日本官兵等他回唐人大院。　　舟山群岛西是钱塘湾，湾北岸上有座四四方方的小城，城中唐代以来就有的银杏树仍枝叶繁盛，玉兰花香气飘溢。小城不大，却市井繁华，绸缎庄、书局书肆、官办牙行、私人商馆、各地会馆比邻，更有一条铜局弄中设有清政府铜局……此城名乍浦，即我们故事中屡说的行驶日本长崎的唐船出发港。这里有水路至嘉兴接上南运河，通往苏州、太湖，更往北接镇江通南京，可广集南北货物，自元朝就设有市泊司，专事海内外贸易。大清时去长崎贩货的唐船带回来的是铜，官办的乍浦铜局收下那些铜铸造了大清钱币。　　清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鸦片战争起。6月，英国军舰犯广州，转而北上，攻陷舟山海防要塞定海，并到乍浦洋面骚扰，向陆上发炮伤我军民多人，进而近逼天津大沽口，迫使道光皇帝罢免禁烟的钦差大臣林则徐，改派琦善到广州与英军谈判。谈谈打打两年，留下关天培同守军四百名战死虎门要塞和广州三元里民众抗英斗争的可歌可泣的故事，同样的故事也在乍浦发生。1841年8月，英国侵略军再次占领定海，并进占镇海、宁波，进而准备进犯乍浦。进犯乍浦的目的是想找到进入长江的捷径，威胁南京，切断大运河这条漕运命脉，进犯乍浦的目的是那城里城外有无数的财富和充足的武器弹药，英军对其垂涎不禁。　　1842年闰三月，乍浦洋面上聚集英国了战舰战船十二艘、运输船小杉板数十艘，准备登陆的有六个步兵团和炮兵工兵数千兵力。　　乍浦城外灯光山、葫芦城、天妃宫，牛角尖、檀树泉、陈山咀各要塞炮台，原有满旗兵两千余名，又新调来陕甘兵、山东兵、福建兵及乡勇，总计六千名官兵严阵以待。　　四月初九晨，英军在从军舰上发出的猛烈炮火掩护下强行登陆，一场激烈的攻坚和保卫战打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清军副都统长喜重伤，抢救至嘉兴后身死，战场战死者有将领乍浦海防同知韦逢甲、水师营把总韩大荣以下军官17人，满旗兵279人，汉兵400人，共计696人。英国侵略者以死上校汤林森以下百余人，攻破乍浦城，烧杀抢掠，数日间杀民众千余，略财富无数。不久，继“割让香港”、《广州条约》之后，《南京条约》签订，帝国主义列强以“炮舰政策”打开了中国门户。　　章首引清人黄金台《山下鬼》诗，说的是乍浦保卫战惨烈及英军入城之烧杀抢掠。还记得梁川星岩写在长崎看到唐船的诗句“彩旗一道影飘翩，吴榜粤帆相后先。牌字揭来金德盛，恐卿错认别人船。”吗？那次战斗中，许多航行于长崎之间的、包括金德盛号那样跑了四十年的唐船，被英军炮火击毁，所以1843年阿茶没来长崎。　　阿茶再来长崎是1844年，茶花已经快四岁了，她能走很远的路了，阿茶去兴福寺时她会叫上妈妈跟在后面跑，回来时她跟着爸爸进了唐人大院，因为长崎奉行所有规定，唐人和遊女生下的孩子虽不能带回唐土，但父亲来长崎时可进大院与父亲亲热，直到满七为止。这回茶花给爸爸带来好几个妈妈做的香饼，爸爸送给她一个无锡泥娃娃——大阿福。　　阿茶的船这次带来的书籍中有一部书名叫《圣武记》，引起书籍检查官“书物目利”重视。写《圣武记》的人是湖南邵阳金潭举人魏源，鸦片战争时正在钦差大臣两江总督裕谦手下做幕僚，他参与筹划了浙江前线抗英作战，并亲临浙东战事，亲眼看到了英军战舰、大炮等新式武器的威力。他在定海前线审讯过英国战俘——军官安突德，以其口供和其它材料写出《英吉利小记》。他愤慨于清军失败，正确认识西方物质文明实力，几乎在清廷与英国签下《南京条约》的同时，撰写了《圣武记》。书中列举清朝前期重大军事胜利，也批判了旧儒者对近代西方各国的错误认识，提出了为富国强兵、抵御外敌而再建军事力量，振兴财政的主张。　　这部《圣武记》被出价日本银子25两购下，最后落在幕府老中阿部正弘手中。阿茶还在1845年带来一部《圣武记》，落在老中牧野忠雅手中。1847年正月，阿茶再带两部《圣武记》，被青山忠良和户田忠温两老中买去，那时的《圣武记》价格涨到了35两日银。老中是幕府将军下面最高的幕僚和行政官，当时的将军是德川家庆，当届的四名老中购买了阿茶最初带到长崎的四部《圣武记》，足见日本对那书的重视。　　1846年，阿茶的船带来了24部叫《乍浦集咏》的书。那是鸦片战争中的乍浦之战后两年，由乍浦人士沈实甫编辑的一部当地人的诗集，每部十六卷四册，收诗五百余首，其中有八十首记录了英军暴行。那是乍浦的书局刚刻印好就被阿茶购上，到长崎时还散发着浓厚的墨香，它们很快就收进了日本国家及各藩诸候的儒学馆中。　　1851年，阿茶来长崎答“风说书”质问时说：“一月里，广西闹开长毛了。” 　　“什么叫长毛？”日本官员追问。　　“有个叫洪秀全的人，打着基督教的旗号，建立了太平天国。时人传说他们叫长毛。” 　　“天主教基督教都不是好东西，这不是反了吗？朝庭不镇压他们？” 　　“眼下只是起事了，他们的‘国’怎么发展”，朝庭有和对策还没听说。” 　　“噢，这到是我们应该警惕的，谢谢，希望你下次来时有更多详情告之。” 　　“我到是有详情告知呢，这回我船带来了三部《海国图志》，不妨看看。” 　　这《海国图志》和阿茶早几年带来的《圣武记》都是1842年湖南邵阳举人魏源所作。《海国图志》是他受正被贬官赴新疆的友人林则徐之托而编篡，于1844年刻印出来的，每部五十卷本，后有增加内容为百卷本，介绍东南洋、西南洋、大西洋、北洋、外大西洋世界诸国历史地理军事宗教文化知识，建议学习西方的一技之长，其目的是为了抵御外国侵略，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思想命题。　　后日负责检查书籍的书改目利，详细阅读过《海国图志》后，报告长崎奉行说书中记载的有许多被日本禁止的西洋和天主教事情，奉行下令不准贩卖，收上缴幕府。幕府到是很重视《海国图志》，三部书收在了国家图书馆——御文库、幕府儒学校——昌平塾和一位老中手中。　　当时日本也在面临西方“叩关”，国势危急，因此对发生在清国的鸦片战争和战后中国儒者之觉醒很重视，阿茶带来的那些书和它们的和刻版，最早被幕府上层看到，引起他们的惊慌和警觉，记得曾和江芸阁谋过面的梁川星岩吧，他读到《海国图志》后叹道：忽然摩眼起快读，落手邵阳筹海篇。　　《海国图志》最早地刺激了佐久间象山、吉田松阴、西乡隆盛等维新思想家们，那些书被日本人誉为了“警世之书”。　　茶花长的和花初进唐人大院那个年纪了，而且跟花那时候一模一样。但她没有像花那时被花花绿绿的簪子、紧裹的和服、两寸高的红木屐束缚着，她只穿着普通人的“小袖”和普通的木屐，无拘无束，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她早过了七岁，已不能进唐人大院与爸爸团聚。但他听到阿茶船的人敲着锣送妈祖娘娘时，就会揣上香饼店的香饼，飞跑到兴福寺去，等在那里和爸爸阿茶相会。阿茶也会从怀中掏出些小玩艺吩咐说“这些给你玩耍，那些交给妈妈”。茶花会在阿茶离开兴福寺之前，先飞跑回家，把“那些”小玩艺交给妈妈。花拿到的小玩艺可非同小可，都是能变成大钱的东西。　　送妈祖像的行列吹吹打打回唐人大院时又路过茶花香饼店时，花注目着阿茶，得到一个会心的笑后，就弯下腰去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