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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唐人大院(19,20)
龍昇 (发表日期:2008-04-21 09:31:46 阅读人次:1970 回复数:3)
(十九)
海上因缘信有之,费君无限惜花词。
寄言袖扇良家子,莫忘江郎遇合时。
——毛骥《锦屏山馆外集诗》
“哈,江船主刚过了五十大寿,这又喜得贵子,双喜临门啊!”阿强叫起来:“干杯,干杯!”
“别忙,让我去确认一下再干。” 江芸阁先做手势劝大家放下酒杯,跑进了卧室去问袖扇:“花说你怀孕了,当真。”
回答的是初紫:“是有了。”
“太好了,我在日本有儿子啦!你现在舒服了点没有?大家等着干杯庆贺哪。”
“都怪我那一口菜吃的是海参,味道挺好,但不知怎么搞的,那软乎乎滑溜溜的东西下了肚,竟搞出恶心的感觉。这种感觉已有好几次了,早有在别的屋的姐妹说可能是怀孕了,这回是自我感觉到的,初紫姐姐说的没错。但是江郎,我这孩子要不要?”
“傻话,袖笑早拜托你为我生个孩子,怎么不要呢?”
“那要给你添很大负担的。”
“这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是咱们俩的孩子,作为父亲,多大负担我也要负啊。”
袖扇的问话是有些担心的,因为这唐人大院里出过水手爸爸怀疑遊女妈妈肚中孩子是不是自己播下的种的问题。江芸阁从来没想过此事,袖扇这几个月中一直是住在这里的,所以不会考虑袖扇肚中孩子会是别人种的事情。听到江芸阁的答话,袖扇心里踏实了,说:“现在好多了,吃些清淡的、酸的还是可以的,好,干杯去。”
袖扇的重新入座,给饭席带来欢乐, 大家凭添了酒兴,酒和菜下肚许多。热闹一阵后,初紫发话:“我提个醒,江船主,袖扇怀孕事得先告诉大院的乙名,让他们尽快通知引田屋屋主。”
此话怎讲?
原来,对丸山遊女与唐人大院的唐人之间有了孩子,长崎奉行所是有明确训令的,唐人须报告给管理唐人大院的乙名,遊女怀孕要及早报告青楼楼主,比如袖扇就得报告引田屋屋主,屋主要向“屋”的所在地丸山町街道官员——乙名打报告,街道的乙名再向长崎奉公所汇报,最后由奉公守所向唐人确认承不承认怀的是自己的孩子,以防事后生变。
江芸阁是老跑船的了,这些规定本是知道的,只是事临自己头上一时没想到,听初紫那么提醒,马上站起身说:“我现在就找乙名去。”
那话倒引起初紫一笑:“袖扇好命啊,江船主真是责任心重。但是也不必这么着急,吃完饭去也不晚的。也巧,我估计这孩子会在明年早春出生,就是说我离开引田屋前能看到他。江船主,从现在到出生到伺候袖扇月子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呢,就交给我吧。只是最近一两个月得特别注意点,被闪着碰着,当心流产。”
被初紫那么一说,江芸阁又坐回原位笑:“也是,咱们这顿饭得吃好。还是初紫姐姐懂得多,以后事就多多拜托了。这一两个月嘛——”
阿茶听初紫和江芸阁都提“这一两个月”,想起说:“老爷,我看这回你先不要回唐山了,只要交给我办货清单,那边诸事还由我来办,你留这边照料小娘娘吧。”
“嗯——”江芸阁想了想说:“不,这一两个月正是分开些好,另外我也得亲自采办些袖扇补身子和小孩子出生的用品来不是?只是这一两个月要拜托初紫姐姐和花多照顾她一下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会照付她的花代,请多向屋主美言几句,让她安静地休养。”
初紫听江芸阁说的在理,便满口应下:“袖扇的身体休息保养就包我身上,江船主办好承认这孩子的手续就放心回唐山吧。”
奉公所很快就来人确认了袖扇肚中孩子的父亲是江芸阁的、确认孩子的父亲将负担母亲生养、孩子养育的费用之后,江芸阁登船离开了长崎。
那长崎乍浦相距“三十六更”——二千一百六十里,大海滔滔风云变幻,纸上说来却是须臾间,江芸阁船五月返唐山七月回到了长崎。江芸阁在卸货的新地蔵仓库就看到了大摫磐溪,赶忙招呼:“磐溪弟好,你怎么会到仓库来?”
“昨日同时来船数艘,奉公所正好缺人手,临时充当检使来的。”
“这可好,朱柳桥朱船主也在这里,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吧。”
江芸阁将两人引在一起,朱柳桥先抱拳行礼道:“先生名声如雷贯耳,江船主回到乍浦就派阿茶到杭州转告我,说了先生与江兄论说诗词文章事,没想到下船伊始便见尊颜,幸甚。”
大摫磐溪亦行礼说:“久仰大名。羽仓县令、野田笛浦致意足下,二人皆仆久友也。仆去秋既辱刘圣兄交,今春更接芸阁诸君,今又得见足下。足下不弃仆谫劣,幸能订为文字交?”
大摫磐溪说的“羽仓县令”当指羽仓简堂,“刘圣兄”当指刘圣孚,立刻令朱柳桥想起三年前他任财副的得泰船遇风暴漂流远州被日本官员护送回长崎事,即回道:“羽仓、笛浦二君,昔年在远江之时曾订交。今又获接芝颜,此余所深幸也。他日如晤二君,祈代余问讯。”
书到此往前插一笔也往后插一笔:这大摫磐溪和朱柳桥初见面,除开头几句“如雷贯耳”“久仰大名”等言人皆能通,下面那些文诌诌的汉语怎么能那末对答如流?三年前护送漂流远州的得泰船回长崎,护送官员野田笛浦是儒者通汉文但不会说汉语,他在船中与船主杨啓堂,财副朱柳桥、刘圣孚谈了一路话,用的是笔谈,记录下来成了一部《得泰船笔语》。这大摫磐溪和朱柳桥的文诌诌的汉语,也是他们在新地蔵仓库帐桌上拿起纸条写出来的。这天两人一个卸货一个验货,均很忙,他们寒喧过后大摫磐溪又写下几个小条,朱柳桥则如“订为文字交”写出“今承条问,并以佳计见示,容改日丰和,并条对各款,兼订海邦风雅之交也。”此后由一位柳姓唐同事传递纸条,加上亲访唐人大院与朱柳桥江芸阁笔谈,大摫磐溪整理出一部《琼浦笔语》,加上他原作《磐溪小稿》合成了《琼浦笔记》。在此录下往复纸条文字:
大摫磐溪:闻之君羽,贵舶之漂到骏海,足下特口富岳之灵秀不置,想当有神篇雄作,今写出示人,以一洗俗眼,如何?
朱柳桥:仆在远江之时,曾有富士之作,但平生所有吟咏,并不留稿,未能就政。
大摫磐溪:世所传和合图,何神?或云,即寒山拾得也,愿详闻其说。
朱柳桥:吾邦有绘和合二像,世传即寒山拾得二人。盖寒山拾得,道行高深,同局一寺,甚为投契,面目相似,故称为和合云。
大摫磐溪:英吉利人马礼逊,通商广东港,淹留数年,起志汉学,习熟之久,遂能把韵府字典之文,翻为缠绵郭索之字,一编出一书。往荷兰人舶赍其书,今见在象胥吉雄某许,仆尝得一寓目。深服英人研精覃思之勤,未知足下耳目其人乎否?
朱柳桥:如马君者可称才智之人,惜未见其书。
大摫磐溪:五车韵府,仆未见其书。盖康熙字典稿本云。不知贵邦有刊行者乎?
朱柳桥:一名五车韵瑞。五车韵府,吾邦已刊刻行世。
大摫磐溪:奸商黠贾私人与土人贸易,俗谓之八幡。盖我战国之时,西海逋逃,屡犯明边境,所谓倭寇,尔时旗帜皆以八幡为号,故唐人到今呼之,此说信否?
朱柳桥:至今尚称为倭寇。八幡乃昔所称,今则不然。
……
那些小纸条中还有大摫磐溪和朱柳桥的唱酬诗,谨录朱柳桥得知大摫磐溪将随长崎奉行来唐人大院的《再步原韵呈磐溪先生》一首:
秋来绿柳尚垂崎,客馆良宵月映帏。倡和同心如觌面,东西殊域各遄归。
钦君凤翥才原妙,笑我虫吟力自微。指日高踪能惠顾,尘谈未接已神飞。
且说袖扇怀孕事层层上报过,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就又产生一个问题:孩子在唐人大院生还是在丸山青楼生还是回袖扇娘家生?此三处均被奉行所允许,做遊女的娘家肯定家景窘迫,青楼里生孩子毕竟不方便,江芸阁便决定让孩子在大院里生。这也要打报告的,报告打了,孩子于次年二月生了,是个男孩儿。
这男孩儿长的很是清秀,颇讨江芸阁疼爱,总喜欢抱在怀中逗弄说:“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
长崎有规定的,唐人大院的唐人与丸山遊女间生的孩子可以出入大院到七岁,之后要在遊女生家扶养,唐人父亲是不得将其带回唐山的。孩子一般均随母亲娘家取个日本名,江芸阁便由着袖扇的喜欢,给那孩子取名为大八郎。这大八郎岁面目清秀,身子却很单薄,而且袖扇乳中无奶,他的发育成长就成了问题,得请一位奶妈,就由袖扇在籍的花楼引田屋派了一位“名付遊女”来。
什么叫“名付遊女”?日人管给新生儿命名叫“名付”,丸山遊廓中有一种只将名字挂在花楼中的遊女,就是名付遊女。她们是街道中的贫家女或爱好虚荣富的良家女,她们不愿意卖身给花楼接受多年训练多年白干,宁可一时交纳给花楼高一点的手续费,可从唐人处得到较高的赠与,花楼也乐得她们可解人手不足问题和不需培养一时就能抽取较高手续费。
引田屋给大八郎找来的名付遊女是个名叫桔梗的身体结实的奶水充沛的农妇,他们将桔梗的名字先写在了引田屋名簿上,也给她略施打扮像个遊女的模样,然后由初紫带她进了唐人大院,因为唐人大院大门外贴的限令中有一条“倾城之外女人入事”的规矩,说的是“遊女之外的女人不得进入”。
有了奶水吃,大八郎长的有模有样了,江芸阁更觉得他是读书的料了,他对抱着大八郎对袖扇说:“谢谢你呀,我知道像他这样的孩子能存活下来真是不容易,这是你的功劳啊。等他长得能跑了,就放你母亲家养吧,我会出扶养费的。就先叫着日本名字吧,那样好在日本人中生活。可我知道有一位混血儿叫赵陶斋,先是随其母亲家起的名字,长大成人后他自己改成了中国姓名,他很有才能,后来被頼山阳的父亲推荐,进了长崎文士圈子。咱们的大八郎很聪明的,将来定是知书达理之材,你得时时提醒说他爸爸姓江啊,到他成材之后也许就会改回父姓的。”
“好的好的,将来让他改成江笑扇好不好?”袖扇从江芸阁怀中接过大八郎说。
“江笑扇?江芸阁、袖笑、袖扇?哈哈,你心怀坦荡啊,把袖笑也放里边了,谢谢,就是它了。”
大八郎很讨人喜欢,不仅当奶妈的名付遊女桔梗抱、爸爸妈妈抱、花和阿茶抱,住“碧琳琅”楼下的水手们也抱,他就那么长大了,有一天他叫出一声“妈妈”有一天他叫出一声“爸爸”。这年秋,江芸阁看着袖扇扶着大八郎双肩他能站立一会儿了,高兴地说:“过几天我又要回唐山办货,回来时他该满周岁了,大概能走路了吧。”
转年二月初,江芸阁回到长崎看到的大八郎不仅不能走路,而是站也站不了、动也不能动地躺在床上,打报告给奉公所请来的医师正在给他把脉看疹,医师得出的病名是“惊风之症”。没几日大八郎闭上眼睛停止心跳,医师和奉公所官员共同出俱了他的死亡报告。
可怜大八郎差十天不到一周岁。
江芸阁和袖扇将大八郎埋葬在了埋葬在圣福寺后山、唐通西村氏的墓旁。此后一段日子过得很郁闷,袖扇终是哭哭涕涕,江芸阁也心情沉重,直到开船回唐山前才给大八郎写下了碑文:
呜呼惜哉,年甫适周,貌若官家子而秀气逼人,奈何天赋不永遽耳夭逝,惜哉,铭以誌之,铭曰红尘游嬉曾经一遭,再来之日緜緜寻考,铭之以言固非艸尔,其膺之庶无烦恼,骨肉之缘绝灭太早,故曰再来母负厥要,待姬袖扇乞誌。天保二年辛卯六月朔,江芸阁撰并書。
转到夏船来时,袖扇没来“碧琳琅”,来的是带了一个小美人的初紫。初紫对江芸阁说:“江船头,袖扇还在引田屋。但大八郎之死对她打击太大,她不仅是悲哀自己的儿子没了,而是更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袖笑对她的交代。她说她没脸再来见你,所以又推荐了她来扶持你,她叫玉珠,你看,真跟颗珠子似的哪。”
江芸阁看了一眼玉珠,到是很耀眼,但是他回初紫:“初紫姐姐,我不能要她。美人我见过多多,谁能比得过袖笑!袖扇我很怀念,她的不来的理由也令我感动。有过袖笑袖扇我已足矣,从此不想再找别人了。”
“江船主,看在我的面子上把玉珠留下吧,我这是最后一回当谴手了。”
“哦,你是要离开引田屋了吗?”
“是的。回家干活儿去,可我也没男人,孤独一人啊。”
初紫的话引得江芸阁也一阵孤独,他想了想,把她单独叫到里屋卧室,从枕下摸出一个东西塞在她手中说:“初紫姐姐,这玉珠我是断不能收的,你把她介绍给个年轻点的人吧,也好对得起她。看来我们真快告别了,我送你个礼物,也许够你吃一年半载饭。”
初紫仔细端详手中物,不由得老脸竟红了,那是一团珊瑚珠。初紫乃风月场中老人,有何事何物会引得真脸红?
长崎曾流行一故事:一名唐人船主曾赠送一名遊女不准带出唐人大院的珍宝,那遊女在出二门长尾门时在“探番”处蒙混过关后又被门官叫住,让她劈开双腿晃悠身子、蹲下立起、立起蹲下,竟从她秘处轱轳出来那珍宝,正是一团珊瑚珠。
“谢谢了,可是我怎么将它带出去?”初紫想着那故事问。
“我哪知道啊,反正你总会有办法。”江芸阁说。
哈哈哈,一阵笑声把在外屋的新遊女玉珠搞得莫名其妙。
初紫引着桔梗回到楼下阿强屋里,讲起见江芸阁的事,阿强说:“不是叫你不要带桔梗去了吗,我就估计江船主不会再要谁了。”
“我这最后一回完全是怕江船主孤单寂寞,没有一点从中得点好处的意思,不想他反送了我一团珊瑚珠,好人哪。阿强,那我为你想想,以后我不会来了,这回就少住两天作别,把桔梗留下继续照顾你吧。”
“不,要是怕桔梗回去交不了差,就给别的高级水手介绍了吧。我要你一直住到发船回唐山,我虽然不象船主般文雅,懂得谈情说爱,我要你,就简单地把你当老婆看,图的来长崎有个人说话,这么多年我知足了,你走了我也不会再找别人了。”
糙人糙话,说的实在,拨出久经风月的初紫作为女人的真情,她流出眼泪紧紧地抱住了阿强,又把刚出道的桔梗搞得不知所以。
(二十)
天保十年二月二十五日,长崎桦岛町龟太郎与唐人水夫私贩,斩于唐人屋敷门前。
天保十三年三月,长崎马込乡光蔵上停泊唐船,商谈私贩,后斩于唐人屋敷门前。
——摘自《长崎略史年表》
日语中有“拔荷”一词,拔——拔出、抽出、提出,荷——货也,“拔荷”即走私。建唐人大院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防止“拔荷”。怎么会出现“拔荷”的呢?以前不说了,单说日本德川幕府采取锁国政策,不准本国人出海,只限长崎一纲做对外贸易,而且只允大清与荷兰商船来港,并规定了它们年商额度为六千、三千贯日银,交易在长崎会所进行,购买权只给了少数“五所本商”。那么原来就做海外贸易的其它地方的藩主和商人取得的唐货就贵了,他们怎么办?唐船每次带货总要超出额度一些,即使将可将沿按那额度装货来,还有个在长崎会所交易上没中标而剩余的货,这些超过的剩下的货怎么办?按长崎奉公所的规定是要带装回发货港的。一边有人眼睁睁地要得到那些货,这边唐船货主怎甘心大老远扛来的东西再背回去?于是尽管有了禁锢的唐人大院和集中管理的大仓库——新地臧,“拔荷”也就是走私,仍然时有发生。
那“拔荷”的方法从直接开走私船到长崎港外海截货,到假扮装卸工在内港、仓库交易,到唐人溜出大院、日人穿唐人衣服混入大院交易,到通过遊女密藏携带……五花八门、层出不穷。而长崎奉公守所对这种“拔荷”最是盯的严厉,逮到之后,货物当众烧却,唐人罚永不准再来日,日人则判流放刑或死刑。
话说长崎市中一家小唐货店,柜台中放着一些五颜六色的丝线,壁橱里叠着几匹花纱、棉布,墙角落里堆着几包棉花。店主五十郎的这些唐货是从“五所本商”那里批来的,进价颇高,销售也就颇难。但这两天他面有喜色,见来客总会将嘴贴人耳边另外加上一句话“我这里还有些俏货,要不要到后屋看看?”还真有人问津他那“俏货”了,跟他进了后屋。他那“俏货”是麝香,来客说要是真货的话要多大价他都要。
“正宗唐土出,绝对真货!你展眼。”五十郎乐呵呵地捧出他的“俏货”。
“成色还可以。”来客拿起麝香看看,又用手指捻一捻,捻下来一些碎末托在手掌上,放在鼻前闻闻,嗅出一句“嗯?”
五十郎也乐呵呵跟了句:“嗯,不错吧?”
“你闻闻!”
五十郎捧起客人手也闻了闻,说:“是不错,挺香的。”
“香跟香也是不一样的,我真想买,可以掰一块下来,看看里边吗?”
“只要你肯买,掰开一点可以,请。”
客人掰下一块麝香看看里面,给了五十郎一句“什么玩艺儿吗!”拂袖而去。
五十郎也念叨着“什么玩艺儿?”地接过那麝香看,看到里面好几根干草,琢磨半天才叫苦不迭:“巴嘎,这不是马粪蛋子吗!巴嘎,我这不是打了眼吗!”
长崎市十善寺町上一户人家,住着一个叫孙之进的人,这天他正笑着脸对妻子讲话:“往后咱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了。这回五十郎能把麝香出手,说好要分我三分利的。以前我的奉禄低,这多年你跟着我不容易,一直布衣糙饭的,这回的本钱也是你省吃俭用抠下来的,分下钱来先给你置件绸缎的穿穿。”
“五十郎拿七分利?”孙之进老婆心中有点不满。
“他出的本钱大些,又管出售,当然多拿利,他拿五成,还有二成是给搭桥拉纤人的。三成不算少,等以后买卖做大了,岂止是一件稠缎衣服,我们还要置土地造新房呢!哈哈——”
“嘻嘻——”孙之进妻子想想身裹绫罗绸缎的日子,也就欢喜的合不上嘴了。
夫妻俩正幢憬美好未来,五十郎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看看,看看,我们被骗了,这那是麝香,明明是马粪蛋子啊!”
孙之进辨认了他们辛辛苦苦捣腾来的麝香确是马粪蛋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老婆刚还明亮的眼睛也黯然失色了
……
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阿茶起身小解,忽听窗外有人压低声招唤:“阿强!”
阿茶想这又不是船来船归的繁忙时期,此人深更半夜的召唤伙长阿强叔干什么?忍不住趴窗户向外看去。长屋门吱扭一声,阿茶看到一条黑影走出去,和门外一条黑影交头接耳一番,一齐捏手捏脚走开了。阿强的身影阿茶是认识的,另一个能辨出不是自己船或其它唐船的但又似曾见过,是谁呢?这让阿茶加重一番好奇、疑虑,于是他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大院的一角,亮起一盏随风摇晃的罩了厚纸的灯笼,跟鬼火似的。阿茶看到一个蒙面人和三个日本人在争执什么,他能从蒙面人的身影辨认出是阿强,想这老叔在搞什么把戏,便就近藏起身,立着耳朵听究竟。
“水主,他们说你给他们的麝香是假的,故来要求退换。”说话人使用的是长崎味儿的唐语,从管伙长叫水主的称呼判断,让阿强听出那人不完全是日本人而是一名唐通事。
阿茶再仔细辨认说话人的身影,猛想起修船一事:
唐船航行海上时就要记录船体发生损伤情况,抵达长崎卸完货后,船停泊在唐人大院南边不远的梅崎湾岸。这梅崎原名常磐崎,后来在其山上建了座祭祀日本天神菅原道真的天满宫,菅原道真又是梅神,常磐崎因此改称叫做了梅崎。梅崎总会停泊多艘唐船,唐船停泊数日后,总要汇集船主、伙长、总管、木工头做联合点检,发现需要修理的地方,要作出预算报告给长崎奉行所,购买材木等材料,择吉日烧金纸银纸、死者衣服,供猪羊鸡三牲及鱼,饼、燃蜡焚香供妈祖祭船魂,然后开工。检查和开工,都会有日本关于和工匠来帮忙,也就会有唐通事来作翻译。阿茶虽然是船中客,但近几次来航都代替江芸阁船主参加检查船只破损情况和修理。这回参加修船过程中,他发现一名叫做彭城右卫门的“唐小通事末席”好几次拉伙长阿强到一边说悄悄话。
他现在辨认出来这管阿强叫“水主”的人是“唐小通事末席”彭城右卫门。他未称阿强姓名,大概是不想让另外两个日本人知道阿强是谁。
阿强回答彭城右卫门说:“怎么是假的哪,交货那天他们亲自过目了的呀!”
“我们回去掰开一点闻闻,是臭的。”一个日本人说。
“麝香麝香,本是香麝脐下香囊,它肚脐一张开,引苍蝇蚊子飞蛾爬虫进去,一收缩把它们憋死在里面,久而久之成了奇药,香囊本身是香的,你们非掰开看里边,有那些虫子,能不有点臭味吗!再说人鼻有异,有人闻之曰香,有人闻之曰臭,说臭,并不奇怪呀!臭就是香呀!”阿强辩解道。
“不仅是气味,干脆掰两半,这不是马粪蛋子吗?你自己看看?”另一日本人质问。
阿强接过他们掰成两半的麝香,闻闻看看,马上改了口气说:“嘿,果然是马粪,该不是你们把我的真麝香卖了,又拾来的马粪蛋子,想再诈我五个麝香吧,实话说,我手中再没有了。”
“那不行,你这不是蒙人带耍赖吗?”日本人伸手揪住了阿强的衣服。
“嘿,你还敢打我?不怕我疼得叫唤,惊动全院人?”
“阿呀呀,快放手,你也不能叫唤,大家都小声点,别让我中间坐蜡吃罪,大家好说好商量吗。”彭城仪右卫门劝解道。
“阿——嚏!”一记喷嚏声如同惊雷,把鬼火般的灯笼旁的四个人给吓呆了,揪着阿强衣服的人撒手要跑。
“水主呀,是我。叫他们不要跑,让我来判判,要不我要叫唤的。”阿茶捏着鼻子换了个声音在黑处说。
虽捏鼻子说话,日本人不知,阿强听得出是阿茶,他定下心了,也稳住了另外三人。
“彭城末席大人,我可是见过你的,要想让我不去叫醒乙名派人把你们全抓起来,就让我来问问这来龙去脉,好帮你们圆满解决此事!”
“你是那位大人?放开鼻子说话好吗?”唐小通事末席彭城右卫门声音有点哆索。
“不能放,告诉你我是谁怕你官难当头难保,少费话,把灯火吹灭听我问话!你,我就不问了,我要问问问他们是谁,怎么能进这看守严密的大院中来的,干什么来了?”
“你不是来抓我们的吧?”日本人问。
“抓你还容这么问话?请细细地说来。”
虽不知黑暗中又多出的这捏鼻子说话的是何人,但听得出此人与阿强很熟,且话含善意,日本人开口了:
“我叫五十郎,是市上专买唐货的小商贩,所卖之物均由有专购权的五所本商那里批来,进价颇高,利润也就无几,才想出私购些大院唐人身边货。以前曾试用爬壕沟翻高墙的办法进来,但两次均被巡逻的番兵发现,最后才找到孙之进协助进来的。”
“我叫孙之进,原是小濑户了望所的远见番,常年在山顶驻守了望,只见唐船荷兰船来往海湾,却不见身边有人陪伴,奉禄低微,娶个媳妇都养活不起,这才辞了职想做点生意。正好我家也在十善寺,离大院很近,我们就从我家屋中挖了地道伸了进来。虽说离的近,我们几个人也挖了两个多月,不容易啊,还望大人给我们作主,让他换回真货。”
“水主,我问问你,你给他们的麝香可是假的?”阿花仍旧捏着鼻子。
“笑——”阿强本想笑阿茶怪里怪气的声音,后改说:“笑话,我能给人假货吗,真有可能是他们换成的马粪蛋子。”
“这马粪蛋子不是我们换的,是原物。算你没骗我们,但你想想是不是你在唐土买的时候就是假的,而你没看出来,可能你也是受骗的,这表面做的也太像了。”
“哎,你们这么说话还像个做买卖的样子。让我想想——”
阿强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但阿茶先想明白了,问日本人:“你们拿什么换的麝香?”
“海参、鲍鱼。”
“水主,要不你把海参鲍鱼退给他们算了。”
“哪能退呀,我还没想明白呢,再说我这掌船的,挣的是死钱,碰这么回买卖不容易,那些海参鲍鱼带回去能变许多钱哪。”
阿茶听到“挣的是死钱”这句话,想起阿强叔虽比普通水手工钱拿的多些,却是比不上做生意的,行船又全靠他掌方向闯风浪,真是辛苦,最后他对大家说:“我有解决问题的办法了,你们先都不要吭气,请等我片刻,去去就来解决。”
阿茶稳住大家,起身回到自己房中,摸黑从柜子里取出个小布包,又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布包。动作虽轻,还是弄醒了枕在枕上的花,她问“拿它做什么?”
“送给阿强叔。”
“我们不用了?你要我作孩子?”
那两个小布包里包的是麝香,放枕头下面的一个是阿茶和花压在枕下避孕用的。阿茶笑笑说:“以后作。”
“那你快快拿走,快快回来吧。”
阿茶回到院中,对日本人说:“水主没骗你们,也许他就是被人骗了。这么办吧,这一个包里有一颗,一个包里有两颗,都是真的麝香,你们先拿去。要么让水主退你们一些货,要末我以后想正大光明的办法以其它东西给你们补上另外两颗麝香的损失,如何?”
“你看看,哪好意思让你破费,不好,不好。”阿强不好意思地反对。
“对对对,水主没骗我们,定是他被别人骗了。大人真是仗义之人,就三个也行了,谢谢。”日本人接下了阿茶的小包,看也没看就放在了怀中。
“不确认这回的麝香的真假了吗”阿茶问。
“不用了,相信这回是真货。”
“那让水主送送你们,快快走吧,一起把洞口堵死,不要再来了。彭城通事,万一事发,水主顶多不准再来长崎,你们可是要掉脑袋的,要把牢你们的嘴巴呀!”阿茶丢下这句话先回了屋。
阿强送三人到他们挖进来的地道洞口,三人遁入洞里往外填土,阿强在洞外把土踩实补实,填到中途,五十郎又钻出脑袋来对阿强说:“水主,我们虽看不到你脸,但能看到你心不错。剩下两颗麝香我们不要了,买卖我们继续做,你给我们准备些白糖、精致的唐人茶具碗碟和唐人衣帽,我们去筹集更多的海参鲍鱼,还有鱼翅好不好?”
“再说吧,这话你们跟通事说好了。”阿强将洞口踩死了。
次日,阿茶找到阿强叔问他:“洞口堵死了?”
“堵死了,谢谢阿茶财副,回唐山我变出钱来一准还你那三颗麝香。”
“阿强叔,这些年是你看着我长大的,用不着叫我财副,还是叫我阿茶吧。你不必谢我,我只是怕嚷嚷出去奉公所会取消你来长崎的资格,还有就是不想给江船主添麻烦。我那麝香不必还了,我怕你还我的也是马粪蛋子哪。”
“哎,让你笑话了。麝香真假我还不知道吗,也是实在不得已呀,那是我出大院检查修船时彭城唐小通事末席死乞百赖求我的,他也不容易呀,小通事,还末席,一丁点官,奉禄很低,谁不想搞点钱哪。可我手里哪有麝香啊,恰巧在海边看到一堆马粪,就动了这个主意。我也没成心骗五十郎他们,我造的天衣无缝啊,谁叫他们碰上了行家呢。”
“原来如此。”
“还有,从我这边说,虽然你婶子早没了,孩子已成人能自己混饭吃了,我还是想给他多带回点钱去。再有,你也知咱们在这里生活苦闷,得有个安慰才是,老杉板你阿姨初紫对我最好,她现在上了年纪,紫透了,这回要彻底不干了,我得给她留点钱是不?阿茶,你体谅体谅我这当叔的吧。”
“我能体谅你,但那也该给人真东西啊。”
“对了,你说真东西我到想起来了。阿茶,你能不能帮叔一把,咱们船走时,把你房间里和船主房间里的茶具瓷器交给我,下回来时我再给你带新的来?”
“干什么,又在动花花肠子了?”
“这回是真东西真格的,不骗人。那些东西是自用的,可以正大光明带进大院,谁能保证一不留神打碎了再买新的呢?”
“果然是花花肠子,不过东西是真东西。是那堵死的洞还会打开吗,你就不怕漏馅儿?”
“不会的,没看我蒙着脸吗,他们不知道我是谁,彭城也不会说出去,他得要命,看在你初紫阿姨面上,帮我一把吧。”
阿茶也觉得阿强叔说得可怜了,回说:“我想想吧——”
江芸阁船启航回唐土前夜,五十郎、孙之进和唐小通事末席彭城右卫门又破洞而出,他们带来了海参、鲍鱼、鱼翅,还有几张水獭皮,拖回了许多白砂糖、精致的唐人茶具碗碟和唐人衣裤。他们以高价贩私卖到民间,获得不少利润。
下次船来,阿强依约带来新的精细茶具碗碟给阿茶换上,他裤裆里裹了几颗不掺假的麝香,他还叫许多水手将随身所带的衣帽锅碗瓢盆都换成了高档货,替厨房多带了些砂糖……
这回,五十郎、孙之进和唐小通事末席彭城右卫门不仅送来海参、鲍鱼、鱼翅,还有几张水獭皮,还居然筹来几两金子。
买卖做大了,人不禁贪欲忘形,五十郎和孙之进这回做砸了。原来是为了筹集资金和开拓卖私货途径,他们又拉进两个日本人,是哥俩。一个叫吉次一个叫兵次。吉次和兵次不知地道秘密,不知货来得不易,卖货时不免有些张扬,就被长崎奉行所官府发觉,给逮住了。一阵严刑酷打,吉次和兵次招出私货来自五十郎和孙之进。奉行所派兵抓到了有家有业的五十郎和孙之进,搜出了孙之进家的地道。
大堂上,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四犯跪在地上。
“狡猾,狡猾,居然想出挖地道的邪招,还有谁参加‘拔荷’了,从实招来!”
“大人,我俩首次参加,只认识五十郎和孙之进。”吉次和兵次回道。
“那再打他俩!”
“大人别打了,我们说,是唐小通事末席彭城右卫门给我们牵针引线的。”五十郎和孙之进招供说。
“好哇,他一个通事居然敢做此等违法之事!快快去人给我拿来!再招你们的私货从谁手中拿来的!”
“大人,翻译交涉是彭城通事,但交货都在天黑时,且来人总是蒙着脸,我们确实不知是谁。”
“真是八格!待拿住彭城通事,饶不了他。来人,先把他们拉出去给我游街,待我将案由和供词上报江户将军府,定对你们严惩不怠!”
唐小通事末席彭城右卫门在官府消息灵通,先闻吉次兵次哥俩被捕,即已逃之夭夭,哪里抓得到?却说五十郎和孙之进被拉市井游街三日后,又被锁进奉公所门外的木头笼子里站着,白日暴晒晚间挨冻,被收拾得半死不活。
将军府作了批示回来:吉次和兵次流放壱歧岛服劳役;没收五十郎店铺和财产,孙之进之妻闭门反省不得外出,判五十郎和孙之进 “晒首”。
“晒首”何意?是枭首高悬示众。
一日,唐人大院的唐人们全被请出大门外,这可是新鲜事。但他们被聚在院外空场上,周围有重兵把守,不准走得更远。普通水手们难得一见地看到大官长崎奉行来了,他身后跟来一堆官一堆兵,兵们推出两个日本人,将他们面对唐人大院大门按倒跪下,阿强和阿茶认出他们是五十郎和孙之进。有两名刽子手提着明晃晃的日本刀站到他们身后,阿强和阿茶感到大事不妙。有唐人大通事用唐语念过五十郎和孙之进的走私罪状和将军府批示之后,长崎奉行一声令下,刀光闪落,鲜血四溅,两颗人头落地,把大院唐人吓一跳,更吓得阿强和阿茶心中一跳。
回复[1]:
胖子 (2008-04-22 02:15:16)
龙爷文章是写好了
唉
但世间却为此少了一个好厨师啊
一个用心做得职人
该庆贺吗,还是该遗憾
嘿嘿
回复[2]:
胖子不必遗憾!
小林
(2008-04-22 12:36:51)
下次烙饼吃鹿肉,麝香馅儿如何?这可是河北省没有的名产啊!
回复[3]:
胖子和小林:
龍昇
(2008-04-22 18:27:48)
世上好厨师多了,我就会拨个鱼儿弄碗疙瘩汤什么的,没啥可遗憾的。我这回话是不是白说了?看那边话,好像你要歇一阵子?别介呀,多萨比西。少歇两天就得了。
麝香馅儿什么呀?饺子合子包子?吃了不孕了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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