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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唐人大院(15,16)

龍昇 (发表日期:2008-04-14 09:18:44 阅读人次:2260 回复数:2)

   (十五)

  
酒气满堂春意深,一场演剧谿胸袗。

  
同情異语难畅达,唯有笑容通欵心。

  
——长崎奉行筒井和泉守《唐馆观戏》

  
巧成打扮分男女,悲喜声容意略通。

  
二十四回吴越事,满场视者竟归聋。

  
——頼杏坪

  
清道光五年十一月廿四日,从杭州湾乍浦港出发、驶往日本唯一贸易港长崎的唐船共计六艘,除去上篇说的得泰船,还有恒顺、寿昌、金全胜、永泰、日新鸼五船,他们同时启航,俨然一列大船队,彼此呼应,浩浩荡荡。不料东海滔滔,时有风云突变,一场狂风暴雨将那船队吹散,漂流四方。乍浦至长崎,若顺风顺潮,少则八日多不过十二日可达,得泰船却因那突起风暴,历尽千辛万苦于转年的元旦漂至远州榛原郡下吉田村。其它船哪?

  
在得泰船自远州回长崎途中,日本护送官员野田笛浦提起江芸阁时,财副刘圣孚曾推测

  
“江芸阁在日新鸼上。我们遇风暴又在远州骏州耽搁良久,想必他们早已抵达长崎了吧。”财副朱柳桥也说过“但愿他已经在长崎,到时候我给你介绍一下,把《海红园小稿》也给他看看如何?”的话。

  
哪料得日新鸼遭遇并非他们想得那么乐观,那场吹得天昏地暗的风暴也将它弄得不知东南西北,在海上漂流多日,搞得水尽粮绝时,到了琉球岛。寿昌、金全胜、永泰三船漂流到了萨摩州,恒顺船却是下落不明。

  
得泰船还在从骏州到长崎的回送航行中,真是黄鼠狼单咬病鸭子,三月九日出发,在纪州二木岛病死水手陈云漳、在兵库又被暴风吹断了锚缆绳,这内海沿海航行也颇艰难,最后于四月二十四日在离长崎只有百余里的平户港时再遇暴风,因触礁而桨断底破,搁置浅滩,彻底不能航行了。船舱已进水,船员们为将货物搬上岸累得筋疲力尽,船主财副们为保信牌、帐目慌得连衣服都没穿,真是一片狼籍……上得岸,日本护送船“天德丸”的官员和得泰船船主们,急忙令人经陆路报长崎奉公所和在留船主刘景筠求援,待救援船只来到,他们方知其它船只虽已到达长崎,却也遭遇艰难,特别是听说恒顺船下落不明,都不禁黯然落泪。

  
长崎奉公所派的救援船先将得泰船部分船主船员和货物载回,后将堵住漏洞的破船拖回长崎准备大修。

  
却说杨啟堂、刘盛孚、朱柳桥等进到长崎港湾,老远就见到五艘唐船整整齐齐泊在岸边,不觉齐呼“那不是恒顺船也到了吗!”

  
他们赶快跑进唐人大院找在留船主刘景筠去报告一路情况,刘景筠房厅中聚满了唐船船主、财副们,大家遇难再相见,均感格外亲切。

  
“阿呀,我们在平户岛听说恒顺船下落不明都哭的眼泪汪汪的呢,这才几天却见你们安然无恙,是妈祖娘娘保佑了你们吧。”得泰船的人问。

  
恒泰船主说:“确是妈祖娘娘保佑啊。咱们被风刮散后,我们船碰上了吓死人的海中旋窝,窝大有一里,幸有伙长指挥舵手和水手以命相搏而逃出,但逃出许久路程才发现航向又指向了唐山,我们就干脆先返回乍浦休整了一段时间再来的,虽无你们惊险,却也来之迟迟,刚到两天。让诸位担心了。”

  
“江船头呢?”

  
“我们日新鸼在海上漂流多日,连我这老跑船的肚中都被掀得翻江倒海,哇哇吐血,最后饿了四天肚子才到的琉球还过去的硫磺岛,在那了修整好船只,补充了饮水食物才赶来,硫磺岛哪有正经食物,补充到的都是山芋,吃了就吐,吐了还得吃,遭老罪了,这顶多十几天路竟颠簸四个月!哈哈……”

  
问过寿昌、金全胜、永泰诸船主情况也是彼此彼此,杨啟堂、刘盛孚、朱柳桥向在留船主刘景筠汇报了本船飘流经过,说了得到日本官府救援护送、虽多经险恶,唯病逝船员一名得以厚葬,货物并无一失的经过。

  
刘景筠说:“那得好好感谢日本官方和护送官员才是,你们是和他们一起到长崎吧。”

  
“是一起到的,他们先去了奉公所交代我们船的漂流远州和护送来崎经过,不过登在我船中的书记官野田笛浦说过些日会先来大院看看我们到达情形的。”

  
刘景筠发话:“哦,那得设宴款待啊。诸位船主,这回大家化凶为吉再聚长崎,也该庆祝庆祝,即时我做东,都来我这聚聚吧。”

  
此时朱柳桥对老友江芸阁说起:“这野田笛浦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说很想见见你。他全用汉文记录了我们船遇难和护送经过,他还写了一部海红园小稿,有文论有诗稿,给我看过,还想请你做批注呢,你看,这就是书稿。里面还夹着一首写给你的‘见怀’诗哪。”

  
江芸阁接过《海红园小稿》,从中间打开,但见《停琴佇凉月》一篇:

  
吾有绿绮琴,不啻天乐音。不向人间奏,我自写我心。

  
岂谓无知音,天上有仙魄。十指按七条,沉当风露夕。

  
停弹待朗月,胡为月负约。一水绕砌流,数峰入簾碧。

  
嫦娥领我意,清辉终不惜。忽看月促调,嶶上一痕白。

  
“这是日本人写的东西吗?了不起,就是拿到诗文本家咱们唐土,亦堪为上乘,待我在他到来之前细细品读两遍方可开言。”

  


  
野田笛浦来到了唐人大院,刘景筠厅中大开宴席。陪客除六船船主、财副,还有院中日本官员和翻译官唐通事,还有许多丸山遊女,有袖笑,还有刚刚赶来的杨啟堂的相好丸山遊女丝萩。

  
刘景筠先是对搭救得泰船的日本幕府、百姓及护送官员致辞道谢,接着说:“这回不仅我们得泰船、还有其它船的遇难脱险,都得到了日本官员和百姓的帮助。为表感激,各船商量决定唱大戏酬谢,届时务必请‘天德丸’差官宫本次郎左卫门、大坪本左卫门、羽仓简堂和见习官员仓桥藤太朗、书记官野田笛浦先生赏光观看啊。”

  
“唱大戏?”野田笛浦重复了那三个字。

  
有唐通事翻译给说:“唱大戏相当于日本国‘芝居’,长崎人称‘唐人踊’。唐土许多地方在二月二日有庙会戏会。这大院唐人也在那天在土神堂祭祀土神并演戏,好看的很哪。”

  
“谢谢刘船头。他们四位眼下正在奉公所交代重要公务,但早晚都会来唐馆拜会大家,我会将你们的盛情报告与他们的。”

  
这日宴会座次有意安排江芸阁与野田笛浦相邻,使他们多了交谈机会,用的是纸笔。

  
江芸阁:“艺友杨朱刘三子,啧啧称先生,且捧读尊著海红园集,欣慕有日,今忽闻盛驾到刘景筠馆,仓皇访及,得挹风采。”

  
野田笛浦:“故人杨朱刘三子,为弟到处说项,因浪得虚名于崎阳,弟有何长。”

  
江芸阁:“何由得闻溅名。”

  
野田笛浦:“先生之名,不胫而走于千里,弟有耳,岂得不闻,有口,岂得不言。”

  
江芸阁:“闻及此番沿途好山水极多,想佳章满锦囊,祈先生赐教。”

  
野田笛浦:“我有胜情而无胜具。沿途好山水不乏,而不能以好句答之,所谓江山如此一句无者。”

  
江芸阁:“山水之胜,莫过于日本矣。现在如本处琼山,明媚秀丽,在我唐山所罕见。”

  
野田笛浦:“琼山之胜寻常耳,我邦山水,以仙台松岛为第一,比之唐山西湖,未知熟

  
刘孰项也。”

  
江芸阁:“可恨可恨,贵邦邦禁森严,不能一游其地。”

  
野田笛浦:“西湖之胜,淡妆浓抹,好于晴而奇于雨,髯太守岂欺我哉。仆曾垂延于其地,而奈官法森严¬,虽欲从之未由己也。我邦松岛,八十八岛,而每岛一奇,奇一一出意外,若使先生观之,山增其高,而水加其深耳。然先生不能到松岛,犹仆之不能到西湖,抑亦二家阙典也。”

  
话尚未尽,江芸阁从怀中摸出一册笺本,野田笛浦认得是自己的《海红园小稿》。江芸阁将其翻到卷末,恭恭敬敬呈递过来,映入野田笛浦眼中字是:

  
拜读

  
大作有大醇無小疵,使其中略有可商量之處,曾經余良友朱柳橋撍草评阅,悉臻清稳熨貼而,况本桓自高耶,是以無庸再删,亦無可再删。阁下清才渊博,鴻業自隆,读尊作已略見一斑,雖未侔面如见其文彩風流矣。

  
丙戌夏六月二十三日

  
江芸閣拜識

  
略去野田笛浦谢江芸阁为《海红园小稿》做跋,却说七月初三,唐人大院土神堂前的空场上搭起了大戏台,台前正中和左右垂下“清歌妙舞”“金声”“玉振”大字,台柱上书对联:

  
一曲商音分出当年韵事 数声越调装成古今奇观

  
台下坐满了喝酒喝茶吃点心的唐人水手,戏台另一侧搭起的露台雅座中坐着长崎奉公和护送得泰船来长崎的官员,陪在野田笛浦一桌的是杨啓堂、朱柳桥、江芸阁和丝萩、袖笑、花。

  
杨啓堂先递给野田笛浦一份戏目单,上写:祝寿,赐福,财神,团圆,三关、回朝、四绣旗、游街、闻铃、三侠剑、补缸、斩子、和番、卖拳、别妻、打店、走报、救皇娘、头二闻……

  
“这么多?”野田笛浦问。

  
“要连演三天呢。” 杨啓堂的相好丝萩告诉他。

  
先有几人上场在台子最后面坐成一排,调试琵琶、铜锣、月鼓、胡琴、拍板的音调。野田笛浦又问:“他们是各船带来的乐师吗?”

  
朱柳桥说:“不是,都是普通和上级水手。”

  
锣鼓响,琴声扬,人物出场了。莲花步摇晃出正旦小旦,咿咿呀呀舞之蹈之;四方步迈出小生老生,斯斯文文、咬文嚼字;大跟头翻出武生战将,刀枪剑戟对阵激战……

  
“这女角也是水手们演的吗?”

  
“是的。”

  
“这祝寿的全名叫八仙祝王母寿。”

  
“这赐福全名叫天官赐福。”

  
……

  
“哎,江船主哪里去了?”说话间不见了江芸阁,野田笛浦问。

  
“噢,他有点事,去去就来。”袖笑笑脸相告。

  
说话间,锣鼓又响,琴声转调,幕后走出一英武将官,出场念白:

  
雄关三镇二十秋,番兵不敢犯白沟。

  
父兄为国行忠孝,敕赐清风无佞楼。

  
某姓杨名延景,字彦明,祖籍河东人氏。

  
父亲是金刀教手无敌大总管杨令公,母君佘太君。

  
所生俺弟兄七个,乃是平、定、光、昭、朗、景、嗣。

  
某居第六,镇守三关。是哪三关,

  
是梁州遂城关,霸州益津关,雄州瓦桥关……

  
引台下一片“好!”声。

  
戏情在继续,只见一老太与将官对白:

  
孩儿也,你这一来是请的旨吗?

  
母亲,您孩儿一见了书,就恨不得飞到家来看我母亲,怎么还有工夫去请圣旨?是瞒着众将,私自回来的。

  
那老太唱起来了:我急使的人拦挡,你慌来家做什么?你敢跳不出这地网天罗,他则待赚离了边关,罗织你罪过……

  
“唱的好!” 野田笛浦给鼓掌。

  
杨啟堂问:“现在所挑之剧,我公解否?”

  
野田笛浦回:“不解。”

  
“这出三关全名私下三关。”

  
“我虽听不懂,然观动作唱调,这第五出私下三关一剧最妙,敢问出自何书。”

  
“书名杨家将稗官,杨六郎名延昭,宋代人,乃名将。此剧说的是番邦萧太后屡犯中原,皆因杨六郎镇守三关而不得入,她安在宋廷的奸细王枢密假传圣旨,要拆杨家公馆敕赐清风无佞楼,骗取杨六郎私离三关,欲令宋帝治其死罪,除去番邦畏惧之大将的故事。”

  
“哦,杨家将故事有所耳闻,那么那老太就是佘太君了,往下看就好懂了。”

  
台上又换一出戏。只见上出戏中扮演佘太君和杨六郎的两个人,没有卸装地登上露台雅座,先向主宾长崎奉行和护送船“天德丸”上的官员问候之后,来到野田笛浦坐的桌前。野田笛浦正要称赞她们唱得好,却先见“佘太君”一边递上一枚纸笺,一边念念有词道出:

  
承惠瑶华。诗书双绝。细玩词意。情景宛然。先生何爱我之深也。虽未楫清标。实甚于把袂。奉步原韵。祈为敲正。情见乎辞。不能自己。顾此鸣谢。

  
野田笛浦接纸笺一阅,上书:

  
先生千仞把衣振,早许群英步后尘。

  
一代才华万古业,东都添箇可传人。

  
奉步见怀原韵。希哂正。聊当擊缶。非敢言诗。或作夏虫之鸣。以消清晝。

  
江芸阁拜上

  
笛浦野田先生侍史

  
“原来这佘太君是江兄所扮,竟是没有看出。多谢,多谢江兄唱和小诗。真是多才多艺呀!这杨六郎是?”

  
“小的江老爷船中客阿茶。”

  
“江兄船中能人多,快快落座。”

  
江芸阁落座后,又从怀中取出一方铜印递与野田笛浦说:“我们船将返唐土,天德丸亦将返江户,念有得泰船漂流远州,方有缘结识先生,从此一别,不知何日复能相见,今赠此印,权做纪念吧”说着取过桌上备有的纸笔,写下一行草书:

  
为善为宝。馆中仓促把晤, 歌台之側,无可谴赠,兹以扇囊子铜印一枚,以表厥中,为别后只纪念。希大雅晒存之幸也。如何。江芸阁手草。野田笛浦野田先生词坛。

  
野田笛浦将那方铜印把玩片刻,即提笔写下:

  
兹捐惠铜印二枚。照领是实。感佩无他。况印面系为善为宝四字。不佞无宝。惟此印以为宝。敬印之于五内。虽以东西绝海之远,未必不睹物思人也。野田笛浦拜复。芸阁侍史。

  
……

  
戏还在演,酒还在喝,话还在说,且跳过往后小结此章,如江筠阁“念有得泰船漂流远州,方有缘结识先生”,后世人有幸见《得泰船笔语》,从中得知早年唐人来航长崎之乘风破浪饱尝艰险,居住于唐人大院中的唐人闷中取乐的生活状态,唐船主们的文化素质和日本儒学汉诗歌之盛行、造诣之深高。

  
后野田笛浦的《海红园小稿》成书,书中先得朱柳桥、江芸阁之序、注、跋,后又得日本赖山阳、菅茶山、蓧崎小竹等大家之序、注、跋,“小稿”成了大作。

  


  


  
(十六)

  
潚灑填成幼婦詞,清才绮麗甚於詩。

  
箇中妙理從天悟,亘古聪明不自知。

  
——江芸阁题田能村竹村《清丽集》

  
江芸阁和财副与奉行所官员和唐通事们依照货单,核对过货物封上印后,货舱的船帮被打开,几十条叫做“荷漕船”的小船早在海中等着卸货运往新地蔵仓库去。装卸是由头缠白巾、上身穿蓝色号衣、下身缠着兜裆布的日本装卸工来干的,但唐船上的水手得帮忙告诉他们应先搬哪件并帮他抗上肩。身材挺细的水手虾球正要将一箱书帮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搬运工上肩,没想到那搬运工一撅屁股将他顶了一个跟头。

  
“成心撞我呀!”虾球感觉出那搬运工是看不起他的瘦小。

  
“哈哈……”几个搬运工看到虾球的样子,都笑了起来。

  
“哼,我也就是没留神罢了,你敢跟我比比内劲吗?”虾球忍了忍火气,忙着帮别人忙去了。

  
唐船上的人都要跟上一条“荷漕船”,押着那“荷”——货上岸到新地的。一条“荷漕船”装满了货,虾球登上去,还没等他站稳,划船的猛一划桨冲了出去,让他来了个大马趴。嘿,今天怎么这么倒霉!虾球站起身嚷起来:“你的,划船的,会?”

  
“我的,划船,长崎第一!”那划船的听懂了虾球的半彪子日语,一边回话一边又冷丁子猛一划浆,又让虾球来了个大马趴。

  
虾球别了一肚子气,是揪着划船人脖领上的岸,他找到一位小通事,让他给评评理:“刚才卸货时一个搬运的成心撞了我一个跟头,这家伙是看在眼的,他还跟着猛划船让我来了两个大马趴,这是不是欺负人?”

  
“他那么大块头,用得着你这柴火棍帮忙吗,尽耽误事!”划船的是看到了五大三粗的搬运工成心撞虾球。

  
“搬东西还得有个巧劲哪,真拿好心当作驴肝肺了!那你说你没等我站稳就那么快地发船,是不是成心让我摔跤!”

  
“你是跑海的水手,大风浪都经得住,会在我这小船栽跟头?笑话了吧。”

  
“你不是突然发的船吗,有这么开船的吗,还说长崎第一,我呸,什么第一?”

  
小唐通事把他们话做了翻译,划船的说的“第一”是指去年长崎的“龙舟大赛”中,他所在的船得了第一名。

  
提起龙舟,让人想起五月五日,端午节,想到诗人屈原投汨罗江,想到吃粽子、绑花线、缝香包、悬艾草……长崎也有龙舟?有。

  
长崎的划龙舟从唐土传来,传播者是早期住宅唐人和来航唐人。早期住宅唐人有在长崎港内乘小船祭祀水神的习惯。每当有运货而来的大型唐船进港,都会有数十艘小船竞赛般地迎上去,他们大部分都是住宅唐人,他们要迎接来船的船主、船员去他们那里住宿、希望大船货上的货物能堆放在他们的仓库中、希望捷足先登地得到抢手俏货、也有人要看看自己的老朋友。这里有亲情也有竞争,于是就有了比赛味道。唐人屋敷建成以后,住宿、存货、交易都被官家所定,但是迎唐船的数十艘长崎会所的小船也要迅速到位,划船比赛的味道有增无减。这种暗中叫劲儿的划船方式也来自划龙舟。

  
长崎是海港,港内港外的个人和街道拥有船只是不足为奇的。唐人间的祭祀水神活动和迎唐船时的百舟竞争,后来就变成了町町村村的对抗赛。由于经常为出风头而引起争执吵架,长崎奉公所曾禁止在港内外举行这种竞技活动。但五月五日端午节也是日本的祭日,这一天搞划船竞赛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是无法禁止的。岁岁年年,长崎形成了固定在端午节时的划龙舟竞赛。

  
“可你现在划的是载货载人的船哪,真要说划龙舟,你还未准是我的个呢!”

  
“那咱们比比?”

  
早有别的水手听不下去了,凑上来说:“明明是欺负人吗,知道我们出不了大院参加龙舟比赛,还叫板。有种的,叫上那大块头,咱们今天就练练。”

  
“练就练,可我们上哪找你们去?”

  
“等仓库点完货,我们先把行李放进大院,还要出来往兴福寺送妈祖像去,你们在大门外头等着吧!”水手们说。

  
“不看着货在这里瞎吵吵什么?”终于江芸阁看到这场争执,走来驱散了他们。

  
在新地蔵点清货,入库是日本官员和搬运工的事了。唐船的船员们肩挑手提着行李和日常用品走进唐人大院,不多时以江芸阁为首的一小队十几人又捧着马祖像关公像走出大门,要去兴福寺,虾球和许多水手站在二门长尾门里边目送着他们。

  
“嘿,还真有种,来了。”虾球叫起来:“大门外头晃悠的不是那大块头吗?还有那成心让我摔两个大马趴的家伙,十多个呢!”

  
“冲!”有人喊了一嗓子,给长尾门上的两个“探手”来了个措手不及,有十几个水手拥了出去。

  
“探手”忙向大门的番兵高呼:“不准出去那么多人,拦住他们。”

  
二门大门相距三、四丈远,十几人跑步如飞,大门的番兵连关门都来不及,被他们撞了出去。

  
“放心,我们不进市里,就在你们眼皮子下跟他们比试比试。”水手们要说服追过来的探手和番兵们。那他们也不敢放心,便两人看着大门外,两人返回身进去报告大院管理者乙名和翻译官唐通事去了。

  
“你的,成心撞我?现在,练练!”虾球问那五大三粗的大块头。

  
大块头直言不讳:“是的,你碍事。练练就练练!”

  
虾球脱去上衣赤膊上阵,大块头也脱去搬运工的蓝色号衣,身上只剩下块兜裆布。虾球抱拳作揖,大块头那厢鞠躬行礼。虾球“咳”地摆了个起步架式准备出拳,哪想大块头蹲下左右晃了一阵腿,呲呀咧嘴运半天气又站起来重新鞠躬,虾球只好重摆架式“啊呀呀”地要出拳。大块头再次蹲下呲牙咧嘴运气时,有老水手提醒虾球道:“你玩拳他是玩相扑,猴吃麻花——蛮拧。听不见乙名的嚷嚷声,速战速决呀。”

  
虾球听那话,没等大块头站起来把鞠第三个躬完,一个箭步飞上前,一脚别在他脚后跟双手猛按其肩膀,一下将他推了个四脚朝天。

  
“哈哈……”水手们欢笑起来。

  
“你的,乘人不防,不规矩!”两次令虾球摔到在运货小船上的划船手不干了。

  
“你的、他的,先乘人不防,先不规矩!”虾球反驳他。

  
“好,那就都不规矩,大家上啊!”

  
看样子那划船的有点号召力,他一吆喝,十几个日本人一拥而上,全奔虾球来了,水手们哪能看他吃亏,便也都迎了上去。拳打脚踢,形成一场混战。

  
正那时,大院里的乙名赶来看到了那镜头。大院“乙名部屋”和“通事部屋”的官员和翻译官都“陪”江芸阁那一行人去兴福寺了,只剩下他一个乙名和几个门官儿对付不了这场面,他就一边喊着“骚乱啦,骚乱啦!”一边跑着搬救兵去了。他跑得快,好在江芸阁那一行人敲敲打打走出不太远,他先追上他们,叫他们回去管管,继而跑向长崎奉行所。

  
江芸阁一行人向后转回,阿茶老远一看报告说:“老爷,大院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啊。”

  
阿茶说的“人影”指的是唐人水手和日本搬运工,其实人影还是有的,是番兵和藩兵。番兵是把守唐人大院的民团性质的兵,藩兵是负责镇守长崎的福冈、大村两藩的正规军队。藩兵的出现说明问题严重,说明报急的“乙名”说的不是假话,江芸阁说:“进去看看。”。

  
个把时辰后,一位五旬之人,袖中揣着门牌,在翻译官唐通事水野媚川陪同下,来到唐人大院前,看到那里大门紧闭,戒备森严,任何人不得进出,连对面的新地蔵仓库都驻满了正规军藩兵。

  
这位五旬之人名叫田能村竹田,大分竹田村人,父亲是藩医,他先在藩校学儒,由儒员升至教授,后周游京都、大阪、江户,交接诗画名家,竟成诗书画全能,尤得中国文人画精髓,在当时已被誉为日本南画最高峰。他去年回九州,九月初到长崎访慕名已久的江芸阁,当时江芸阁正做返航准备,匆匆忙忙,只在他纸扇上提下两句赠言,谈话尤未尽,今年就又来访。看到唐人大院门前情景,不禁问:“怎么回事?我们拿着门牌的都不让进?”

  
“是呀,连我都不知道,咱们一路尽顾讲话了,没注意街上变化。”水野媚川举目左右再看看,看到一群遊女在一旁讥讥喳喳,眼中一亮:“那里边有袖笑,过去问问她许知究竟。”

  
“袖笑好,怎么连你们也不让进了吗,出什么事了?”水野媚川走过去问。

  
“水野大人好。中午大门还开着哪,朱柳桥船头的船先卸的货,跟他们船上人相好的姐妹们早进去了。江郎船到得晚我们也就来的晚,刚到不久,只听番兵说是大院里水手跑出来和搬运工们打的不可开交,大院的官和守卫也制止不了,奉行所就派藩兵来压制来了,现在暂时不准任何人进出。”袖笑答。

  
“那压制住了没有呢?”

  
“藩兵说赶到这里连个打架的人影也没见到,大门已经紧紧闭着,他们就把门前封锁住,在等奉行所来人调查了解哪。”

  
“我们来得真是不凑巧,得到几时方能调查完呢?”田能村竹村说。

  
正这时,大院门开出一条缝儿,闪出一个“乙名”来,他走到遊女这边来宣布:“看来今天是搞不出个水落石出的,等也白等,你们先回去吧,让你们屋主每天来看看什么时候解禁再来吧。”

  
“乙名”认识水野媚川,点头问:“大通事也来了,为的那桩事?”

  
“这位是田能村竹田,有名的大画家,你不认识也该有所耳闻。我是带他来拜访江芸阁的,他有你们发行的门票,是不是通融一下。”水野媚川求道。

  
“田能村先生之名声如雷贯耳,搁平时欢迎还来不及呢。无耐今天这时闹大了,惊动藩兵来把守,我不好放你们进来。麻烦的是今天闹事的正是江船头船上的水手,容几天吧,一旦解禁,我先给大通事报信去。”

  
听“乙名”说的委婉,田能村竹田和水野媚川只好做来日再访的决定。袖笑和花听到是江芸阁船的水手闹的事,焦急地问“乙名”:“他们有没有受伤,江船头没事吧?”

  
“水手有受伤的,江船头去兴福寺半路上返回来的,又没参加打斗,怎会有事?当然他会有事,得胁从调查呀,回去等两天吧。”

  
又有几个遊女围到“乙名”身边问:“受伤的水手是谁?”

  
“我现在脑袋都大了,那有空去查都姓甚名甚!,姐姐们哎,心疼了?告诉你们吧,一个都没死,回去等两天吧。”

  
那些遊女回丸山去了,她们等了不止两天,是因为对那打架事件的调查用了好几天。因为长崎奉行所官员是以破坏门禁聚众骚乱之罪来调查的,他们要求惩办肇事者。而水手们当着他们和自己的船主江芸阁以及翻译官们说的是:他们先是受了日本人欺负,是话顶到那儿了,才跑出大门是和日本人练练,比试比试,是比赛,而且看到藩兵赶来就撤回大门里边不比了,并未进市里去闹事。

  
其实江芸阁回到大院就调查清楚了经过,他虽然没看到虾球被大块头撞到、被划船的晃倒之事,却回忆起在新地蔵仓库听到水手们说过“那咱们比比?” “咱们今天就练练。”的话,所以他就对官员们打圆场说:“你们最好也找那几个搬运工和划船的问个来龙去脉,水手们不能出去和他们当面对证,我可去奉行所听听,如果是水手有意挑衅,我可作代表向他们赔礼道歉并付受伤者医药钱。如果确属比赛,那末水手们只犯了未经批准而出大门一条,那我会以船主身份向奉行所赔罪。但谅他们只出大门丈把远,并未进市里,就以我的赔罪替了对他们惩罚好不好?”

  
听江芸阁说得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奉公所官员们同意了他的话。就为找到那些搬运工和划船的到奉行所去对证费了好几天时间。对证完的那天,江芸阁笑容满面地从奉行所回到唐人大院,先约来包括朱柳桥在内的几个船主到他的“碧琳琅”来喝茶,报告奉行所对那事件的处理结果。

  
“长崎奉行亲自审理了事件,毕竟是干力气活的人淳朴,没那么多心眼,虽然没承认是有意撞虾球闪虾球,但搬运工说了嫌虾球瘦小枯干耽误他干活,划船的一再强调他划船一向那么猛,要不怎么成赛龙舟的第一哪,也就表明了先有虾球跌跟头之事。判个聚众闹事打架斗殴的结果,对他们也没好处,而且都是干力气活的人爱叫劲,谁也没有非打死谁不解气的想法,所以他们也承认的是练练比比,比赛摔跤打拳。那就好办了,我不仅向奉行对水手未经容许走出大门谢罪,还答应给搬运工和划船的一些白砂糖做医药费,这事就了了。”

  
“江船主办事漂亮,那外边的藩兵可以撤了?”

  
“等一会儿就会撤了。不过兄弟找各位,还有一事要禀报商量。”

  
“好事还是坏事?”一位船主问。

  
“是这样,那划船的口口声声说他所划的龙舟跑了长崎第一,承认他跟虾球说了要比试比试划船、虾球说他出不来的事。我乘奉行圆满处理这次事情之机,来个得寸进尺,说了一通水手门很少有出大院门机会憋得慌,对他讲长崎既有划龙舟之风俗,能不能让唐人大院的人也参加一回,来个不打架、守规章的竞赛啊。奉行大概昨天睡了个好觉,竟准了。”

  
“嗯,是好事。”大家称赞道。

  
“奉行说明年五月五比,龙舟得咱们自己造,规矩可通过大院的乙名和通事了解。”

  
“好,咱们当船主的出钱造船,赛手也由各船挑选。”几位船主敲定了要参加赛龙舟。

  
藩兵撤了,唐人大院大门开,袖笑和花进来了,田能村竹田也进来了。他前几天来访江芸阁,吃了藩兵的闭门羹,水野媚川给他出了个主意说,你不必每天来看门开不开,常上丸山看看袖笑就行了,她们哪里消息灵通,这天果然看到袖笑要来大院,就跟来了。

  
“江郎,看我带谁来了?”袖笑引着田能村竹田走进“碧琳琅”。

  
“啊呀,是仙史兄。”江芸阁叫出田能村竹田的一个别号说:“袖笑,咱们这里没开水泡茶了,快去阿茶屋里看看有没有。”

  
两人先是寒喧几句去秋相见匆匆别也匆匆,就见阿茶提着个水壶,跟在袖笑后面进来了。

  
冲好茶,田能村竹田指着那水壶问江芸阁:“日见市中有卖壶的,写为铫,这铫又为何物?”

  
“铫即是壶呀,当然它是壶的一种,又名空心吊。茶疏所谓调必穿心,令透火气也。铫,意挑,你看他提的这壶就是铫,它肚子里凸出一个高高的空心的尖儿,直直的壶嘴又挑得老高,就是铫了。你在市上见到的如果是白色红色的,大概是漳州船带来的漳州潮州的白泥烧红泥烧,他提来的这是我们家乡附近的宜兴紫砂铫。”江芸阁指着阿茶提来的水壶说。

  
正好看到江芸阁案头摆着一部《红楼梦》,田能村竹田又想起问““噢,最初看到这铫字是在书上,经你这么一讲明白了。对了,看到这《红楼梦》,又想起两个词。读过三遍了,其中老见‘穿堂’一词,哪是什么?”

  
江芸阁答曰:“穿堂相当于日本房屋之前厅,七分突出在外,三分缩在内。”

  
“那么书中常说的‘影壁’又是什么?”

  
“大屏风也,有砖的木的竹的纸的,相当于日本之发音‘赐以他泰’那东西。”

  
“原来如此。这《红楼梦》可是一部好书啊!你记得是谁最先将它带到日本来的吗?”

  
“我们来长崎的船都会带几部《红楼梦》来,要说是谁最早带来的,我哥哥江稼圃说——”

  
“尹孚九、沈南萍、江稼圃延续形成长崎南画、南宗文人画,我受其影响颇深。《红楼梦》莫不是兄之兄最先带来的?”

  
“他也带过,不过我听他讲最早是乾隆五十八年,由南京船主王开泰自乍浦带来长崎的。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哥哥见过他。”

  
“令兄近年来过长崎吗?”

  
“五年前陪医生胡兆新来过一次,现在老在家中,再也经不起风浪颠簸了。”

  
“那时我在京都那边呢,真可惜没能与这南画传人见上一面!”

  
谈话一开始很投机,田能村竹田很快就说出来意,是想和江芸阁磋商填词,也请他在自己的画上题词,他拿出了早准备好的填词集《秋声馆集》《清丽集》《竹田布衣词》和两幅画《风雨溪居》《秋岭夕阳》。江芸阁先打开《秋声馆集》,赫然看到日本名诗人菅茶山批语,忙命阿茶:“去请朱船头过来,好文共欣赏啊,让他和馆中人说饭就在这里吃了。”

  
朱柳桥很快就到,他和江芸阁一起欣赏着田能村竹田的填词集,一边和他磋商诗词书画。阿茶则识趣地叫上花,走下楼去厨房安排酒菜去了。

  
从书桌移师饭桌,磋商还在继续,田能村竹田猛发现阿茶和花非普通下人一般遊女,招呼他们也来入座。阿茶站书桌那边谢回:“我们知识浅薄,在诗画上羞于插言,还是在这里先砚墨备纸,待老前辈喝差不多时,我们再来添个节目给祝兴好吧。”

  
“江兄身边无庸人啊,失礼一直未问他们是?”

  
“那是我儿子阿茶。”江芸阁说。

  
袖笑给田能村竹田斟上一杯酒接上说`:“那是我女儿花。”

  
“有其父必有其子!”田能村竹田赞道。

  
朱柳桥哈哈大笑,他给田能村竹田解释了四人的真实关系后,加了一句:“不过他们确实挺像父母子女的。”把田能村竹田也逗笑了。

  
酒在喝,词在品,画在赏,朱柳桥和江芸阁在田能村竹田的填词集和画上写了批语提了字。江芸阁还对他的《清丽集》提诗一首:

  
潚灑填成幼婦詞,清才绮麗甚於詩。

  
箇中妙理從天悟,亘古聪明不自知。

  
田能村竹田走后,江芸阁对阿茶说:“你把你阿强叔叫这里来,我们商量一下明年五月五赛龙舟的事。”

  
“好的。老爷,这赛龙舟能不能有我一份?”

  
“噢,先跟你说一事吧。这么多年,咱们船都是我和沈绮泉船主轮换着当船主和财副的,现在沈船主年纪大了,打算这趟船回去就不干了。这船主我得干下去,那财副不想找别人了,就由你来担当如何?”

  
“沈船主真不干了?老爷,你看我能当财副吗,我自己还没自信。”

  
“你先跟我当书童三年,实际已经接触到了生意事。这又干了五年多船中客,直接做了买卖,且一年比一年做的好,占全船货的份量也越来越多,尤其我观察你在造册记帐上都做的井井有条,能当财副的,干吧。你父亲就是船主,他是我好朋友,岁数不饶人,我也有干不动的时候,是想让你早点学会有独当一面的本事,将来将担子交给你,干吧。”

  
“谢老爷如此看重栽培,我一定好好干。”

  
“那么这回你跟沈船主一起回唐土,我将信牌和下趟船集货诸事全交给你了。我打算留在大院当在留船主,休息一段时间,如何?”

  
“老爷,你放心休息吧,也好和袖笑娘娘多呆些日子,其它事我一定会办好。”

  
“你办事,我放心。现在再说赛龙舟吧,做生意我相信你能行,但划船得有体力,你有那么大劲?”

  
“船在海上时,我跟阿强叔和水手们一起混,也跟虾球操过桨。老爷不知道,那虾球看着细小,腕子上劲大着哪,他还咵我有劲哪。”

  
“嗯,参加赛龙舟,大院只能派一条,摊到咱们船出六个人,摊谁我说了不算。去叫你阿强叔吧,待会儿跟他商量再定,他是伙长。”

  




 回复[1]: 这也是日本人写的东西! 小林 (2008-04-14 15:36:46)  
 
  海誓山盟两心就,多情泪湿青衫袖。

  
情似松山高且长,风浪难摧心依旧。

  
日本古代诗人清原元辅所作

 回复[2]: 古了狗方知清原元辅是 龍昇 (2008-04-14 17:42:42)  
 
  写《枕草子》的清少纳言她爹,肥后守,歌人。好啊,谢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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