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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唐人大院(11,12)
龍昇 (发表日期:2008-04-07 09:07:26 阅读人次:1761 回复数:0)
(十一)
清客元宵旧俗仍,寓居各照彩华灯。千重火树云如烧,百丈烛龙天欲升。
楼上全消星烂漫,空中还夺月清澄。遊人总逐香薼去,秾李落梅兴可乘。
——长崎日本诗人吉村迂斋
阿茶第一次跟江芸阁来长崎那年,听到另一位船主沈绮泉回答日本官员和唐通事“风说书”中“清国皇帝尚安康?”问时,说过“当今嘉庆皇上龙体康泰,我们出来时有耳闻说正要办还历大寿并恩赏功臣,大礼也许现在已毕。”却不料嘉庆皇上过完六十大寿的夏天里驾崩于避暑山庄,次年换了道光皇帝。
道光二年腊月中旬,阿茶跟江芸阁来到长崎,卸过货作罢交易就过年了。唐人大院里热闹事不少,大年初一,江芸阁将 “碧琳琅”门外的对联换了幅新的“物华天宝日 人俊地灵时”。吃过点心,他就带着阿茶下了楼。他们在院中碰上不少船主、财副、总管,都相互作揖贺喜:“恭喜发财”“健康安泰”……他们都拿着红笺名帖,先到二门、大门的番所,问候了下把门的门官儿、番检,再去乙名部屋、通事部屋,向管理唐人大院的日本官吏和翻译官们作新年祝词。
回来路上,江芸阁对阿福说:“老一辈人说,以前唐人可以自由居住在街中时,过年很热闹的,都是吹笛子吹喇叭、敲镲敲鼓地相互拜年的。如今来做生意的人,出不了这大院,拜访一下管理这里的官员、联络一下感情是必要的,你要学着点。今天船上人还接着昨天的年夜饭吃肉喝酒。明天呢,耍狮子舞,你先把阳台布置好,就可以带花下楼去看。从初三起,我们都要做灯笼,另外给你加一个活儿,编一匹竹马,糊漂亮点。”
“好的。干什么用?”
“元宵节晚上大院里要点灯笼、耍龙灯,白天每条船都要出人跑旱船跑马的,给你算一个跑马的吧。”
“那编两匹行吗,让花也跑跑。”
“哈哈,什么都忘不了花,编吧。”
年初二上午,阿茶将阳台地面打扫的干干净净,再在上面铺了红羊毛毯,置放了靠背椅茶几,摆上了瓜子点心。
唐人大院中,一曲笛声起,跟着锣鼓响,阿茶沏上香茶放在茶几上后叫道:“老爷,娘娘。要开始了吧?”
养足精神的江芸阁和早已梳妆完毕的袖笑来到阳台坐定,江芸阁发话:“你和花可以去玩了,也带点点心瓜子吧。”
阿茶和花高高兴兴下楼去,看大院二门里广场上早围满了人,在看狮子舞:紧罗密鼓声中,一名浑身黄衣的人手中挥舞着个大绣球,引导着两头金毛狮子在追逐嬉戏。黄衣人看到一个小青年和一个小姑娘挤进人圈,便将绣球指向了他们,立刻有一头狮子就地打滚过来,又是抖搂毛又是挠痒痒,还戆态可掬地站起来向他们作揖贺年。
“哈哈哈,真好玩儿!”花拍起手,还鞠日本躬。
“嘿,是阿福叔!”狮子直立时露出扮演狮屁股那一半的人的脸,阿茶认出是他们船负责防火的阿福大叔。
原来这耍狮子舞的是各艘唐船的防火责任者。
“狮子,日本有吗?”阿茶指着金毛狮子用简单的日语问花。
“狮子,西西,过年时有的。绿的、蓝的、红的,一个人舞的。”
“想看日本西西,可惜现在出不去大院。”
“以后,会看到吧。”
一阵锣鼓急,黄衣人高高举起绣球,金毛狮子摇头摆尾、耀武扬威回到广场中央。黄衣人将绣球横着一指,“嘿”地一嗓子,人圈让出一个口子,狮子向着大院的角角落落舞去。
在土神堂舞一阵,在大院所有庙堂都舞一阵,在每座房子前都舞一阵。那每座房前都站出几十上百船员和遊女,二层阳台上都坐着一船船主、财副、总管、高级水手和更加花枝招展的遊女,他们都为狮子舞祝阵喝彩,都欢乐在大年的气氛中……
阿茶和花一直跟在金毛狮子屁股后门,玩遍了唐人大院的角角落落,玩得最是痛快。
“要是这二个人的,黄的,西西,能舞到长崎街里去,让我妈妈也能看到,多好。”花希望着。
“妈妈把你卖了,你不恨她吗?”
“爸爸死得早,妈妈又有病,她养活不了我呀,没办法。”
“喔,那我以后要学学舞狮子,一定把它舞到街上去,让你妈妈看看!”
“阿茶哥,你也不恨我妈妈,就是说你没看不起我,你太好了。”
年初三起,“碧琳琅”里就忙起来了,江芸阁和袖笑、阿茶和花,都在做灯笼,三天里编好了五十只灯笼的骨架。江芸阁发话了:“下两天里我和袖笑画灯笼纸,阿茶,你去土神堂那里领些大点的料做马吧。”
土神庙前空场上,一群人在忙活着,他们每人都拿一段二、三尺长的用竹枝木条编结好的圆筒子,正小心翼翼地连接它们。那些圆筒子上面都绷着画着鳞甲的绢布,接好了就成了一条四、五丈长的龙。
“还没龙头龙尾巴哪!”阿茶对花说。
“龙头龙尾巴有现成的,在天后堂的仓库里放着哪。”一个人抬头看看阿茶说:“怪不得问这样的话,看你鼻子下的毛嫩的。”
“再嫩也是长毛了的呀。”
“嘿嘿,嘴还挺伶俐。长毛了,元宵节就得出个节目的,你准备出个什么?”
“我们这不是领材料来了吗,告诉你,我们要做两匹马,表演跑马。”
有一个人看了看和阿茶并板站着的花,笑道:“你们这俩这小人也跑马?跑得动吗?不如跑驴吧!”
接龙的人们听那话都哈哈大笑起来,把阿福和花笑了个莫名其妙,还是有个领头的说了:“你是江船主的阿茶吧,别听他的,去领材料去吧,但愿你能将马跑好,那就成男子汉啦。”
阿茶回到“碧琳琅”,问江芸阁:“老爷,院子里的人在接龙灯哪,他们有人说我鼻子下的毛嫩,说我们跑马还不如跑驴,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那到不全是。我想他们是走南闯北过的人,肯定见过跑驴的。北方逢年过节多搞踩高跷、跑旱船、扭秧歌什么的,南方多了个采茶扑蝶,实际和扭秧歌差不太多,北方多驴,跑驴的就多。”江芸阁解释途中突然改口:“对了,你们俩就跑驴吧,比跑马有意思,还省事了,俩人编一匹就成了。”
“那驴怎么编哪,怎么跑啊?”
“你就照马样子编,耳朵立起来编长点,大小可着花的身子编,像马像驴全靠我来画它的脸了。做好了我教给你们跑,不难的。”
“那领的材料不是多出一份了吗,我给退回去吧。”
“材料不要退了,还是编两匹吧。”袖笑听说俩人可跑一条驴,插言道。
江芸阁乐了:“是你也想跑驴?好极了。编,编两匹。”
年初十,“碧琳琅”的灯笼糊好了,圆的、长圆的大红灯笼,还有四角的、六角的、跑马灯……自己房里留了二十盏,三十盏交到大院公用,“碧琳琅”楼下的船员们也交出了数百盏灯,整个唐人大院被数千只灯笼装饰起来了。阿茶和花合编的两匹驴也完工了,江芸阁给画了裱纸贴上去,就活灵活现啦。
“花,你骑上这小的。”江芸阁和阿茶抬着“驴”,让花钻进“驴”背上的洞中,再将驴固定在她腰间。
江拿块包袱皮裹了个木偶人,做成了一个襁褓,送到花的怀中:“抱上这个,这是个三个月大的孩子,不能背只能抱。”
“阿茶,带上瓜皮帽,腰上系根红带子。”
阿茶装扮好了,江芸阁将自己的长烟袋插在了他腰中。仔细检查一番阿茶,又去拿来墨笔说:“他们不是说你鼻子下面的毛软吗,来,我给你画个硬的。”
“哈哈哈!”花和袖笑看到长了黑胡子的阿茶都笑了起来。
江芸阁拿来他的长笛说:“现在开始练习。我笛声一起你们就开始跑,不是跑,是扭着走,想怎么扭就怎么扭。记住你们的角色,花是抱着孩子的小媳妇,阿茶是花的小老公,是送媳妇回娘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笛声起,花和阿茶跑起驴来。花一边扭腰一边走,一会儿看看前方一会儿低头看看“孩子”。阿茶跟在“驴”屁股后面,拔出烟袋,一会假装抽两口烟,一会儿用烟袋捅捅“驴”屁股……
“停!”江芸阁叫住了花和阿茶说:“花扭得不错,但还得注意不要光往前走,得走六、七步再退二、三步,才能叫表演。阿茶的烟袋捅驴屁股表示催它快走,想得不错,但不能真捅,搞不好捅破了就不好演了。还有,你别老跟驴屁股后头呀,有时也要跑驴头这来。袖笑,你看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也才懂怎么跑驴,步伐和其它动作不会讲。到是觉得驴是假的人是真的,得把它跑活了才对。心里头想的东西要表出来,要表一个‘幸福’。抱着出生三个月的孩子回娘家,幸福阿,还有疼爱还有骄傲。”
“人家又没有过,怎么表?”花的小脸红了。
“想啊,没经过可以想啊、追求啊!”
“太对了,就照这么办。开始!”江芸阁举起了笛子。
几遍练习,花进进退退,扭得自由自在了,还不时将怀中的“孩子”轻轻拍拍、摇晃摇晃,不时用嘴亲亲“孩子”的小脸。阿茶也“驴”屁股“驴”脑袋地跑前跑后,跑前时常抬头看看天空,估摸一下时辰,跑后时嘴发“的、的”声表示催促,他还来了些发挥:好像远远看到熟人,便赶快一手举起烟袋吸烟、一手背到身后将腰板撑直,“熟人”走近时则先作揖行礼,口念“你老吃了,恭喜发财呀!我给丈母娘送外孙子看去!”。最有意思是他每经“驴”背时总要低头看看“孩子”脸、抬头看看花的脸,就把花的脸看羞了看臊了看红了……
“好!越跑越像了,可以歇会儿啦。下两天这就照这样练,把它练熟了,准能得喝彩的。”
江芸阁夸奖了花和阿茶一番。
“老爷不练练?”阿茶问。
“我戏都会唱,还用练吗!”
“娘娘没跑过驴呀!”
“是了是了,我是得练练。我跟老爷练练,那谁吹笛子呀?”袖笑挺高兴。
阿茶取出自己的笛子,呜呜吹了两下,悠扬婉转,把江芸阁和袖笑吓一跳。一个问“你小子什么时候练的?快赶过我啦!”一个说“花,你看阿福进步多快,你的琴也得加油啊。”
阿茶和花帮着袖笑“坐”上“驴”,江芸阁一嗓“扭起来呀”,两个大人练上了……
年十三,吃罢早饭,江芸阁对阿茶说:“今天城里圣福寺举行关公会,大院里的人可以出去玩耍,你跟着去看看。”
“跟老爷去?”
“我去过多少回了,这回想在家图个清闲。这可是一年中难得几个可以外出的机会啊,跟阿强去吧。”
“那我能带花去吗花?”
袖笑替江芸阁回答:“阿茶处处想着花。这大院的门哪,对你是出去算自由,对她可是进来算自由。她要出去就得回丸山,想上哪里由屋主和谴手说了算,而眼前以她年纪和身份,最多可走到思案桥,还得有人看着。你就先自己去吧。”
阿茶找到伙长阿强叔,走出了大门。这天走出唐人大院的人不少,有好几百人,还伴随着大院管理官乙名、翻译官唐通事、番所的番兵们。
“阿强叔,老爷说他去过好几回圣福寺,今天就不去了。你也去过多次了吗?”阿茶在路上问。
“船主能出大院机会多,江船主是知名文人,还常有日本高官请他出来逛诳我们去不了的地方玩呢。圣福寺我也去过好多次,这不是难的的出门机会吗,我是担心有新水手不懂规矩,犯了哪条禁令让巡逻的逮去,所以每次都跟着来,这圣福寺比咱们常去的兴福寺远的多,路上可看的也就多,你可别离队伍太远了啊。”
“这我知道。阿强叔,你说兴福寺还有崇福寺里不也有关公吗,为什么关公会要在圣福寺举办呢?”
“嗨,你小子去过崇福寺?那是福州船上人去的地方啊!”
阿茶一五一十说出了首此来长崎和福州船主小厮“掉包”去了崇福寺的事。令阿强直排大腿:“那回我们先上了船,没想到还有这么出把戏,江船主待你不错呀。这圣福寺的关公会嘛,是这么回事——”
这长崎街中,共有四座唐人寺,其中三江人的兴福寺、漳州泉州人的福济寺、福州人的崇福寺,先后脚落成,他们的施主都是唐人,开山和历代主持也都是自唐山请来的唐僧,所以那三座寺院被称为唐三寺。唯那圣福寺比之唐三寺晚建了五、六十年,开山是在住长崎的福建漳州望族唐人陈朴纯和日女西村氏之子铁心,铁心是混血儿,师承福济寺主持木庵,他之后历代主持均为日僧。按说它是半唐半日之寺,只是明末住在长崎的广东人少、现在来的广东船也少,偶有来船,他们又没檀寺,便去圣福寺礼佛朝拜,不知何年变成了广东人的寺院,唐三寺变成了唐四寺。虽并称唐四寺,还是有别,长崎奉行所规定唐船来时只能在唐三寺供奉妈祖像,对居留在市中的唐人和咱们唐船来的人给予唐三寺的捐银赠物也有明确的宽容。于是圣福寺别出心裁申请了个在关公生日五月十三那天举办“关圣帝祭会”,得到长崎奉行的许可。
“明白了。”听罢阿强叔的述说,阿茶还问:“你刚才说关老爷生日是五月十三,那怎么圣福寺的关公会放到正月十三了?”
“这唐三寺也好唐四寺也好,都祭关公的,不仅五月十三祭,九月十三也祭的,圣福寺多出个正月十三,这个祭会好,不光市中唐人日人去得,唐人大院里各省籍人也允许去,不是给咱们多了个透气的机会吗。”
边走边说,阿茶来到圣福寺,只见山门中有弥勒佛笑脸相迎、他背后立着韦驮天,大雄宝殿正中是释迦如来,两侧有迦叶、阿难,更有迦兰神和达磨大师,听寺内和尚讲佛像都是从唐山请来的,令阿茶吃惊不已。大雄宝殿之右是禅堂,内供观音大士,有善财、龙女侍从,再就是关公和关平、周仓,又显长崎禅寺特色——佛道合在。这天关帝案前香火盛,唐人日人皆礼拜。阿茶最敬关老爷,拜了又拜,想供上几文香火钱又没有,却见阿强代江芸阁在香典簿上签上了他们船的名,他告诉阿茶说那笔香火钱会由船上货中扣下经长崎奉行所给予寺内。
这天阿茶玩的挺痛快,回到大院跟花说:“我还替你拜了关老爷哪。”
正月十五,上元节,长崎城里唐人的福济寺举办“观音大士祭”,寺内点燃香烛无数,散居在市中的住宅唐人们都去参拜,他们带上新的红烛,将寺中残烛换回,可保家人安康。有许多日本人带着日本蜡烛来寺内,换走中国蜡烛拿回家,燃烛祈祷,可祛病,,慢慢变成一种风习,叫做“蜡烛替”(换蜡烛)。下午,有许多日本人聚到唐人大院依靠的狐岳和小岛山角高处,来看唐人的闹元宵。
唐人大院的各栋长屋、每个房间都挂上灯笼点起蜡烛,每个阳台上都铺上了红毛毡,满院装饰得像龙宫似的。
锣鼓声中,先开始闹得是跑马。每条船都有“马”在跑,也有出高跷、旱船的,跑着跑着,出来一匹“驴”,“驴”背上坐着个穿和服的、抱着孩子的、美丽的小媳妇儿,后边跟着个带瓜皮帽的、拖长辩子的、叼着烟袋的小唐人儿。
“嘿,新鲜哪,日本小媳妇儿!”大院里的唐人们无不拍手喝彩。
花认真地跑着扭着,认真地表演着幸福、疼爱、骄傲,那喝彩声又令她脸上泛出红红的羞色,把个小媳妇儿扮活了。阿茶虽不在“驴”背上,但却跑出了驴步,他表演的十分滑稽,因为鼻子下面有一撮墨笔画上去的小胡子,使他越认真表演却更加滑稽,大院中人皆比他年岁大,因此他不断地叫唤:“叔叔好,恭喜发财!”“阿爹好,你老长寿!”
好!好!大院中连连应声、连连赞声。
“阿茶,什么时候娶的媳妇,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和阿茶一条船的烧饭的阿喜老爹嚷。
“阿茶,把花娶了吧!多般配的一对啊!”伙长阿强起哄。
“噢!娶了吧!娶了吧!”许多人跟着哄。
花和阿茶心乱了,“驴”像喝了酒,“驴”步蹣跚了……
“谁欺负我们花和阿茶了?看吾来矣!”一头老“驴”登场,跑上来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袖笑和一步三喘的罗锅子江芸阁。
哈哈哈,哈哈哈……大院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的欢笑声。
一盏、二盏、千万盏,唐人大院的灯笼全亮起来,长崎街道红了半边天。
咚咚咚,嗆嗆嗆,嘡嘡嘡,呜儿哇啦……
“这回有长喇叭声,舞龙要开始了。”站在狐山脚高处的日本人议论起来。
“看,龙珠出来了。”
“那么多灯,哪个是龙珠啊?”
“最大最亮的那颗就是,他是指挥!”
“哦,看到了。那珠下面有个穿白衣服的人哩,出来了,龙出来了!转着的!绿的!怎么也那么亮?怎么见不到人?”
“龙身上插着香,肚子里点的蜡烛,能不亮吗!舞龙的穿的黑衣服,黑天下看不清的。”
“哦。但是蜡烛火不烧了龙吗?”
“龙身外贴了布里边贴了油纸哪,再说人家舞的就是技术,能让它烧着了吗!”
明晃晃的龙珠在游动,夜空中只见一道道一圈圈亮光,龙摇头摆尾舞起来。
“这叫‘单龙戏珠’。”
那条龙忽尔腾云驾雾跃上天,忽而翻江捣海钻入水,那龙还能翻地打滚,龙头还能从龙尾下钻过去……
“又一条龙出来了!青的!”
“这回要‘双龙戏珠’了。”
一阵阵欢呼叫好声从狐岳山脚传进唐人大院,大院里就用喧天锣鼓声呼应,大院内外皆欢腾。
江芸阁和袖笑、阿茶和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就在龙旁边看的舞,自然高兴。回到房间有厨房送来糯米元宵,花吃吃着元宵脸红了。
“烫着了?当心点儿,元宵可得慢慢咬慢慢吃啊。”阿茶小声关切地提醒她。
“阿茶哥,今年秋天你们还来吗?”花的声更小,脸更红了。
“那得问老爷。”阿茶提高声朝江芸阁问:“老爷,花问我们秋天还来不?”
“好好的吃元宵,怎么想起问这个?”江芸阁看了看花。他那一问一看,花的脸变紫茄子色了。
袖笑也跟着看花那张涨紫了的小脸,她看明白了,她想花一定是还想着跑驴时人们“嘿,新鲜哪,日本小媳妇儿!”“阿茶,把花娶了吧!多般配的一对啊!”那些话。她就趴江芸阁耳边说:“也是,我早想说了。花十五了,前年已从‘秃’升为‘厨子’学诸般才艺,秋天里就要成为‘姉女郎’接客。这几年花和阿茶相处的挺亲密,是喜欢上了。花挺可怜的,跟我一样是从小被穷妈妈卖到引田屋来的,干这行接客是没有办法的。做妻子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但可以看得出她想让阿茶做第一个客,甚至像你待我一样,一直做下去。我也有这个意思,你看行不?”
江芸阁对花和阿茶相处亲密是看在眼中的,但从来都是拿他们当小孩子看待的,被袖笑这么一说,不由得仔细看了看他俩才心中吃惊:这花出落成个端庄美丽的大姑娘了!这阿茶壮实得顶天立地了!花要当“唐人行”了,她的童贞给了不认识的哪个老家伙太可惜了,只有童男子阿茶合适。他想到这三年里,花是做为“秃”做为袖笑陪同来的,只须管饭和多少给加几斤白糖一两块布就行了,但花要给阿茶当“唐人行”,阿茶是要付“扬代金”的,那么阿茶得有钱才行。
江芸阁认真地考虑一番后,大声冲着阿茶说:“秋天来!阿茶,你跟着我当书童和跟差,仅管吃喝,没有工钱,这是你妈临终托付给我的,要我带大你。三年多了,来长崎数次,在人情和生意上你学到不少东西,人也长这么高了,我觉得你可以独立了。你父亲临终时给你母亲留下一笔银子让她养育你,你母亲临终又将那银子交给了我,现在你可以动用那笔银子做生意了,下回来你就当船中客吧。”
船中客?以前说过,即搭船的货主。这唐船来日,船主财副可谓大货主或总经理,他们除了自己的货物还经理着一些不来日本的货主的货物,而有些小货主想来日本看看、确认交易经过,就跟船来了,他们就是船中客。
“老爷,我就伺候你,不用做船中客。”阿茶显然没听到袖笑的话也没领会到江芸阁的话意。
“做船中客也是常和我在一起的,开始时我会在办货和卖货上给你指点,干吧。总之我是想让你走向自立,让你能自己挣出些钱来。就这么定了。”
老爷的话就是命令,况且那是父母嘱托的,阿茶决定秋船再来时当船中客了。
江芸阁问袖笑:“初紫今天没来看灯?”
袖笑回:“应该在的。”
“天黑前跑驴时,我看见她和阿强叔在一起哪。”阿茶也回。
“你去把她请来,我有话对她说。”
阿茶去伙长阿强屋去了,果然初紫在,正在卸装,她今天是要留宿的。“小家伙深更半夜跑我这儿干什么来,耽误我好事。”阿强假怒。
“是老爷要找初紫阿姨。”
“嘿,他也要老杉板?”阿强笑道。
“不是老杉板,是阿姨。不是要,是请。”
“看看人家阿茶多懂事,你老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没正经。”初紫赶紧又整了整装。
“玩笑玩笑。去吧去吧,快去快回,我等不住的。”
“江船主有何吩咐?”初紫在江芸阁面前显得就规矩了。
江芸阁先打发阿茶去睡觉,才问初紫:“花还是你管着吧,她可是年底就要升‘姉女郎’当‘唐人行’了?”
“哎呀,该死,今天看灯眼花缭乱脑袋糊涂了,忘了先过来报告一下这事,是这么回事,你看这花真跟你们说的似的——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眼瞧着鲜嫩。是中了江船主心思了?”
“我?嗯,是中了我心思了。你回去告诉你们引田屋屋主,让他把花给我留下,就是我秋船来晚了,也得给我留着,不许给别人。告诉他,我给花出太夫级的花代。”
“姉女郎”就是可以做接客的遊女了,这丸山遊女分—— “并”“见世”“太夫”三级,她们的“花代”或者叫“扬代金”也是翻倍而增。给花出太夫级的花代,不仅给屋主增加了数倍收入,做监管职务“谴手”初紫也会有额外一份白砂糖可得。初紫乐得答应:“谢江船主大方,我包与和屋主说定此事。”
袖笑和花听到江芸阁和初紫的对话后,搂在一起高兴,她们知道江芸阁的话如一锤定音,给花定了个好终身。
(十二)
捧若添香颐指中,双双眼语意何穷。
洞房不用烦传译,自有灵犀一点通。
——赖山阳《长崎谣》之一
大年在船中过的,东海已被甩在船尾,站在船头已遥见九州大陆,却不料负责导航兼水手长的伙长阿强找到沈绮泉江芸阁两位船主报告:“我看前面有黑云凝重,怕是要起风雨,北上长崎会有危险,我们是否直向正东,泊船歇上几个时辰,避过这场风?”
“前面是何方土地?”沈绮泉问。
“萨摩州片浦。”
江芸阁说:“日本限长崎一港做生意之前,来萨摩州的唐船很多。这里良港不少,片浦是其一,还听说有一坊津,是否也在附近?。”
“这片浦海湾内可泊船百余艘,确是良港。坊津在其南三十余里,还没有长崎时,它与安浓津、博多津齐名的日本三大商港之一。坊津和片浦之间有一秋目浦,那是唐代高僧鉴真登陆之地。”
“好,为安全起见我们就先泊片浦吧。”沈绮泉同意伙长的判断。
江芸阁也同意,他还赞许地对垂手于身后的阿茶说:“伙长真是了不起,经验丰富。阿茶你虽非水手,但以后常作海上生意,伙长这套行船知识也要牢记在心才是。”
“是,我时时都要跟阿强叔学习。”
“嘭、嘭、嘭”三声船炮鸣起。片浦港外高崎鼻了望哨知道来了唐船。
……
江芸阁的船在片浦港避了一天风,于正月初八抵长崎,进唐人大院时,仍旧是阿茶挑着漆竹笼、提篮和行李卷,那是江芸阁和他两个人的行李。这回的阿茶已不是头戴瓜皮小帽、腰中一条布带子系着小棉袄的短打扮了,而是头冠红顶官帽身着蓝缎长袍的买卖人装束了,因为他的身份由小厮变成了船中客。
关于船中客再罗索两句:唐船来海外贩货,船主是大货主,船中货或都是他的、或也代理了许多不亲自跟船的货主的货。有的货主想跟船来看看交易情况看看海外风情,跟船来了,就称呼为船中客,一船中跟了好几个船中客则可推出一个头儿为客长。
阿茶做了船中客,就是货主就是生意人了,以他现在的打扮肩挑手提一堆家什,就显得怪怪的。但他愿意那么做,因为他心中的江芸阁永远是他的老爷、长辈,他不愿他另雇小厮,他身强力壮,可以将俩人的行李都挑在自己肩上,可以将船中客和小厮两个角色同时担当起来。
一船人将行李放在唐人大院,又敲铜锣吹喇叭地将船中妈祖像关公像送往兴福寺,长崎街上又围拢千百人来看热闹。思案桥上站了许多丸山遊女,她们直着脖子在张望,看看这一队人中有没有自己的相好。袖笑一眼就认出了走在前面、手端妈祖像的江芸阁。
“阿茶哪?他没来?”花着急地问。
“那不是吗!穿长袍戴礼帽的那个,抱着关公像哪。”
花记得还是跟在江芸阁屁股后面的小厮打扮的阿茶,所以一时没有找到他。经袖笑一指点才确认出来谁是阿茶。啊,红冠蓝袍,精神啊,英俊小伙,翩翩少年!花脸羞红,花心呯呯跳。
“还不快回去梳妆打扮准备礼品!”袖笑拉起看直了眼的花跑回丸山遊廓。
江芸阁的“碧琳琅”里又在开宴席,庆祝船到长崎,招待管理唐人大院的日本官员、翻译官唐通事和其它唐船船主。酒菜依旧丰盛,但宴席桌边多添了两把椅子。
“你,坐那里!”江芸阁对站在他背后的阿茶说。
“我?哪配坐?”几年来。阿茶见识过不少这种宴会,但都是去的伺候人的角色,即便他可以享受那些佳肴美酒,也是忙乎完了才拨上几口菜,坐一边去吃,这回让他入席,还真有点不敢。
江芸阁笑着向各桌人作揖道:“各位官员、各位船主,这阿茶一直是我的书童,这回来当了船中客,他入席该不会令大家丢面子。另外,今天聚会,我还有一个节目想表演一下,给大家一个惊喜。阿茶,你就坐下吧。”
阿茶诚恐诚惶坐下,就有人问:“江船主,你又要表演筝笛合奏吗,怎还不见袖笑到?”
“来——啦!”袖笑一撩门帘从里屋卧室走了出来。她今天身着葱绿和袍,更加满面春风,显得格外美丽。一出现就赢得一片“还是江船主有福气,袖笑好!”的赞叹声。
阿茶也觉得袖笑今天美丽不凡,他想自己可能是刚才照旧去了厨房帮忙,没注意娘娘的到来,那么花来了没有啊?
“还有更好的哪!”袖笑又回首从卧室牵出一人来。
众人看那人:身裹一袭红袍、头盖一方红绸,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白生生玉笋般小脚踩在高高的黑木屐上。
“新娘子!”唐人们叫起来。
“这是谁呀?”日本官员们也叫。
“看那小脚,三寸金莲哪!”唐人们说。
“哇!”各桌坐着的丸山遊女们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的脚,不由得羡慕又嫉妒。
袖笑牵着红袍人到各桌前转了一圈儿,那一走动就显出了红袍人的步伐轻盈又端正、身段婀娜又庄重,又引一阵惊叹:“如行云流水!”“此步只有仙女有!”
阿茶当然也注目在红袍人身上,因为他想娘娘带来之人应该是花,他懂那人头盖红绸是新娘子的红盖头,但他还没想到老爷说的“节目”是要真做。众人赞美红袍人行姿时,他觉得那身段是熟悉的不要再熟,众人惊叹红袍人的脚小巧玲珑时,他也曾留神细看,他有些吃惊也有疑惑,他记得花总是穿白布袜蹬红木屐的,这蹬黑木屐的是花吗?
直到袖笑将红袍人扶入阿茶旁边的空椅中,阿茶心跳了:应该是花。
日本官员还在叫:“到底是谁呀,都急死我了,干什么要罩着脸哪?”
仍是江芸阁抱拳作揖道:“诸位,现在我宣布要表演的节目是场婚礼,阿茶是新郎,新娘子头带红盖头是我唐土风俗,红盖头当由新郎在洞房摘。今天既有日本人急得不行,我就临时移风易俗一回,让阿茶当众揭给你们看看,不过先得将仪式走完。”
唐人们都知道那“仪式”是怎么回事,立刻有江芸阁老友杭州人朱柳桥朱船主自告奋勇出来当了司仪喊:“阿茶,扶新娘子起立!”
阿茶没敢即刻立起,而是将眼睛向袖笑望去。袖笑对着他耳朵说那是花不会错的,他才站起来。他又想到新娘子、新郎、洞房等词,在来船中江芸阁都未提起过,现在来的太突然,难道确是演节目?他眼睛又向江芸阁望去,得到老爷一道令:“我对客人说是节目,而对你们却是正式的,拜天地吧!”
阿茶将红袍人扶起来,一起站到桌外。
临时充当司仪的朱柳桥高唱:
“拿土神堂当天地吧,朝着那边鞠躬,好啦,一拜天地!”
“就拿你江老爷和袖笑娘娘当父母吧,阿茶得下跪,新娘子那高木屐一下跪准摔跤,行日本礼吧,好啦,二拜高堂!”
“阿茶不必起身,跪倒石榴裙,新娘仍行日本礼就行,好,夫妻对拜!”
朱柳桥临时编的词和被指导的新郎新娘子的动作,引起了哄堂大笑。他最后又喊起:“哎,阿茶,怎么不起来了,那脚你有的是时间看的,先揭盖头给大家看看你娶的何方仙女,让她给我们斟杯琼浆玉液啊。”
阿茶涨着大红脸站了起来,是因为跪着,头正拜在新娘子的赤脚上,眼不舍得离开,就把血流到了脸上,还因为司仪捅破了他的心思。
盖头揭去,满堂惊呼:“国色天香!”“羞花闭月!”“绮丽!绮丽!”。
“哈娜!”先是有遊女用日语喊出了花的名字。
“花?谁家的花?什么花?”有唐人问。
“就是一直跟着我来的花呀!”袖笑答道。
朱柳桥惊叹:“哎呀,真是女大十八变,我还真没认出来,这可真是一朵花了,不愧是袖笑调教出来的,阿茶,你小子好福气!”
阿茶也吃惊花的变化,怎么一年不见她的头发变成乌云,脖颈细长如玉柱了?面孔虽留天真烂漫却楚楚动人了?
“愣着干嘛,还不给众官员和长辈们敬酒!” 江芸阁发话:“船满风顺,喜宴开始。”
阿茶和花笑盈盈地给各桌来客斟酒劝菜之后,江芸阁又发话:“你们也该去楼下给船上水手工匠们敬下酒才是,还有各位船主回去宣传一下我们船阿茶和花的事。”
众船主笑允回:“好,好,好。江船主城府深哪,让他们下楼敬酒还让我们广为张扬,其意莫不是只许阿茶独占花魁,不允旁人摘花!”
这是船到长崎初日,楼下水手们也在设席吃酒,酒菜不如楼上船主财副们的山珍海味,大鱼大肉还是摆满桌的。一身正装的阿茶和一袭红袍的花的出现,引起一片轰动。有人叫阿茶,说原以为他当了船中客就再不到他们这儿走走,看来还不是;有人看着花,说看半天才认出来是老跟着阿茶逛大院、还跑过驴的小姑娘,怎么今天变天仙了呢!有人看到他们俩手中都举着酒杯,说放着上边的好菜不吃,要跟咱们卖粗力的一块儿吃?
“各位大哥,阿叔阿爹,今天我和花结婚了,现在给大家来敬酒。”阿茶高高举起酒杯道,花也也举高了酒杯。
水手们都大眼瞪小眼了,他们在琢磨“今天我和花结婚了”的意思。楼下宴席的首席上坐着伙长阿强,他旁边坐着谴手初紫,阿茶和花先走到他们面前敬酒。
“阿强叔,谢谢你这么多年教给我许多航海和社会知识。”
“初紫妈妈,谢谢你多年来对我的教导。”
花的道谢,令初紫高兴也从心中泛出一丝歉意,因为花虽然是跟着袖笑的,但却是直接受她这当谴手的老前辈管束的,她曾打骂过花,她回到:“花,看到你跟了阿茶我高兴啊,以前我管你太严,别往心里去呀。”
阿茶恰到好处的趴初紫耳边说:“阿姨,还不是有你的力量,才能把花留给我的吗。我们都谢你,以后除了阿强叔,我也忘不了要孝敬你的。”
那话的意思是阿茶除了要付花的“花代”也要对初紫意思意思,可把她说开心了,便一口干了花敬过来的酒。
他们走到水手们跟前敬酒时遇到了开玩笑的主儿:“我刚琢磨出这‘今天我和花结婚了’的意思,是花让你包了归你一人啦。花这小人儿多标致阿,我也早别着哪,这下我可活不下去了,你说怎么办吧。”
初紫站出来圆场了:“这兄弟别着急,我这就出去给你带个跟仙女般的来,你多准备些银子吧。”把大家逗的乐死了。
阿茶和花在楼下水手这边呆的时间长些,回到楼上船主和财副们的宴席也快完了。江芸阁对他们说:“我和沈船主说好了,他房间旁边的拿间小屋就给你们住了。这里就不用你们陪了,快去入洞房吧。”
是袖笑将他们送到那间小屋去的,在阿茶和花下楼时,她已去那里布置好了床和铺盖。她在小屋里说过“阿茶,你是爹娘早逝的苦孩子,喜的是他们给你留下了可以做生意的本钱,又有江船主这样重情谊的人带你成长。花呢,生了付仙女样子,可家贫如洗,有妈妈却有病,不得不卖她来做此营生,比你还要苦。就是我也是一样,不碰到江船主这样的好人,也仍会在苦中的。江船主和我都希望你们俩苦孩子相互照顾,我特别高兴的是你是童男,花虽身陷丸山,但至今还是贞女,希望你们这么原装原配地白头到老吧。”掩上门走了。
小屋虽小,点着两只大红蜡烛,气氛亦如洞房了。
花打开一个包袱皮,拿出一个枕头放在了床头,说那是她带了的礼物,枕套图案是袖笑画的她一针锈出来的。阿茶看到那枕套上绣的是一匹雄鹤从旭日升起的东方衔食归来、一匹雌鹤在松枝间的巢中为三只幼鹤哺食,那是花楼引田屋三宝之一——鹤枕头。
阿茶想起前年说起“鹤枕头”时,袖笑娘娘对他说过“没关系的,那鹤枕头我看见好几次了,图案记得清清楚楚的,以后我和花给你做一个就是了。”他问“娘娘做个鹤枕头,也能叫唤,也能出笛声出雄鹤雌鹤交鸣声吗?”娘娘回说:“仙人送来的鹤枕头,谁摸都能叫唤。我和花作出来的大概要分人,阿茶摸大概是能叫唤的。”
那鹤枕头挺长,是要两人共枕的。阿茶十八,已是顶天立地好男儿,花十六,二八姑娘一朵花,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无须再描述……
话说阿茶这头一回买卖做的挺脆,他这船中客带的货,在长崎会所的招标会上全部被有专买权的“五所本商”以高价认购。那是因为船来长崎中遭遇风雨避难萨摩州片浦而因祸得福:萨摩州是九州南部强藩,以前一直独立与明国清国和西洋诸国做生意,自打锁国政策限定长崎一港做海外贸易,它失去了很大的经济利益,因此时不时做些走私生意。正赶上江芸阁船避风到它的地盘,就有人要求留下了一批货,而且付款不是铜棍是白花花的银子。那么江芸阁的船带到长崎的货就少了,竞争之下就全部出手了。
这天,和沈绮泉推算过整船货的利益后,江芸阁把阿茶叫到了“碧琳琅”对他说:“你袖笑娘娘从唐通事那里听来,说有位日本数一数二的大诗人野村篁园,下午要来这里磋商诗词,你去告诉朱船主请他过来一下,届时你也过来。”
“老爷,那么大的诗人来,我跟旁边不丢人现眼吗?”
“不,你还来当书童,沏茶倒水,铺纸研墨。然后就站后面听着,你上过几年私塾,应当更学点东西。现在你开始当船中客了,我让你带了些白砂糖和丝绸布匹什么的。但你看我总是还带了许多书籍字画文房用品,为了做个全面的船主,我希望你会全面地做买卖。虽然你有花做陪伴了,但是以后凡有文人来访你都要过来给我当书童,听讲话,即使不能完全听懂看懂,起码可以了解日本官府民间、做学问的人学识状态,可以投其所好带来那些文货。”
阿茶听江芸阁一番话,感激不已:“老爷,我有这个想法的,只是考虑自己读书太少不敢提。有你如此栽培,我一定好好学。我就去请朱船主。”
江芸阁说的野村篁园,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生来病弱,三岁尚不能语,五岁下病床,十五岁开始读书,竟于十八岁与人结成诗社,后来成为幕府儒官,是官派诗人之中心领袖,得意汉诗和填词。他于午饭后来到唐人大院里的“碧琳琅”,早有江芸阁和朱柳桥恭侯,道过“久仰”问过生辰,因野村长江芸阁五岁,江、朱便以兄称之。脱去缎袍换上素净布衣的阿茶,伺候好茶水茶点垂手站到一旁。
简单说过天气好身体好,就谈起了诗词歌赋,谈到入港时,野村篁园说:“吾学诗作诗以唐本为范,探讨研究均在日人间,今得正宗本家指教当受益匪浅。”
江芸阁作揖道:“篁园兄过奖。吾等虽是正宗唐人,却是弃文从商俗陋之人。来日多年到是看出日本汉诗界辈出高人佳作,令我等惭愧。早从多位来崎儒学者说起篁园兄大名,但愿赐诗鉴赏?”
“但求批评斧正”野村篁园客气了一句,拿出几页笺纸。朱柳桥拿过一张,但见上书七言律诗《鲣鱼脍》:
鲣鱼四月出房洋,价跃燕都结客场。翠鬣脱罾凝海色,红肤落俎砕霞光。
银盘巧叠千层浪,玉箸轻挑一片霜。莫道金齑资雋味,不如芦菔雪生吞。
品味一番,朱柳桥脱口道出:“沾罗卜泥吃生鱼片,用词如此华丽,到嘴中却清淡寡鲜,好哇!”
江芸阁看的一篇是五言绝句《白石矼》:
池束纔三尺,架以一片石。石瘦水亦急,跳珠千白颗。
“三尺宽水面间一块垫脚石头,一幅小画,世界大千!廿字之中,竟集陆游、柳宗元、钱起、苏东坡四大家意境!”
听江芸个的赞叹,朱柳桥也歪过脖子来看那“廿字”,找出了他说的四大家:“陆游《将离江陵》写‘地崄多崎岖,峽束少平旷’;柳宗元《游黄溪记》说‘树益壮,石益瘦,水鸣皆锵然’;钱起《苏端林亭对酒喜雨》曰‘濯锦翻红蕊,跳珠乱碧荷’;苏《六月二十七、望湖楼醉书》言‘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穿’,另《红梅三首》之二中有‘细雨裛残千颗泪,轻寒瘦损一分肌。’”
“正是!”江芸阁很高兴老朋友与己所见相同。
野村篁园知其二人并非清国顶尖级文士、且又是弃文经商之人,但仅从对那两首律诗绝句的评价,看出他们于己于诗词功底非浅,不禁钦佩,不由得又拿出厚厚一叠诗稿说:“看来我没找对人了!这里有我五年前写下的集唐诗一百三十七首,合成《採花集》,如蒙二位赏识,请求赐序,是吾来之本意。”
阿茶在一旁认真听着认真看着,前面多有似懂非懂之处,但听到此,赶紧开始动作轻轻地准备纸墨笔砚。
集唐诗乃採唐代众多诗人句子拼写的诗,自古有之,明清戏剧如《牡丹亭》《长生殿》更将其写成定场、下场诗,可迎文人雅兴,提升传奇艺术。但其兴多年,随者千万,写作难度很大,评述亦难,因此江芸阁和朱柳桥非常认真地读起野村篁园的《採花集》。
读罢,江芸阁凝神良久,叹道:“集唐之能事毕,吾辈之声华长矣,东土之奇才广矣!”伸手取过阿茶递上的纸笔,挥毫写下:
“集唐一艺,见之广矣,非入于泛,即入于窄。今读是篇,题句恰当,辞意相洽,宛出己手,了无採撷之痕。想见灯昼用夕费。词人一片苦心,同乎獭祭。非学问兼优,文情緜丽者,不能以排。在吾土已不可多得,而况遇诸此邦耶。天地之大,无所不具。吾读是篇,增一阅历,益自检束身心。因思,文章之广,才人之巧,不知即几千万亿也。”
朱柳桥随之亦写一序,记日:道光四年仲春月上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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