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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唐人大院(9,10)
龍昇 (发表日期:2008-04-04 10:08:46 阅读人次:2131 回复数:5)
(九)
梅花又开一年春,客馆韶光触处新。
侵晓西楼慿栏望,天涯目断未归人。
——明人沈苕园(和带屋久范)
又是一年,江芸阁做为船主来到长崎。
一日夜,江芸阁与袖笑吟诗作画罢,筝笛合奏罢,巫山云雨罢,已昏昏欲睡时,忽闻楼梯作响,登、登、登……
“谁呀?”袖笑醒了。
登、登、登……登、登、登……脚步声不停,轻轻的,阴森森的。
“就这么几个台阶,怎么还没上来?是花吗?”江芸阁披件衣服下了床。
掌上灯到外间厅里看,花睡的熟熟的。确认了房门是锁着的,耳贴门上听了会儿,那声音又没了,回房对袖笑说许是去别的人房间的,睡吧。
登、登、登……脚步声又响起。
“是冲着我们房来的。”袖笑有点害怕。
登、登、登……
“怪了,怎么还不上来?我再去看看。”
这回江芸阁干脆将外屋门开开,朝楼梯那里看看,黑古隆冬的哪有人影儿?是耳朵有毛病了吧,他又回屋了。
“还能咱俩耳朵都出毛病了?”袖笑疑惑。
登、登、登……脚步声近了。
“你听,这不是进房里来了?”
“不对呀,我刚才检查完过的,千真万确是把房门拴上了的。”
登、登、登……
“阿呀,进里屋来啦!”袖笑把被子一拉,将两人的头全捂上,她浑身抖索地搂住江芸阁,靠他耳边说:“怎么看不见人影啊?”
“根本就没人进来嘛。”江芸阁将被子拉开一条缝儿望外看了看:“瞧给你吓的,是没有人,不用怕,有我在哪!”
不料,江芸阁的话音刚落,他就看到了一个步履艰难地走近来的人影,吓的走南闯北的他也害怕了,赶紧把刚拉开的被子缝儿又拉上:“还真来啦!”。
登登登、登登登,那人影绕着床来回走溜儿转圈圈儿,被窝里传出袖笑上牙打下牙的格格格、格格格声……
终于,脚步声停了下来,却听见一句人话:“江船主,别来无恙?”
“招魂的吧?千——万——别——接——他的话。”袖笑把嘴贴江芸阁耳朵上了。
“江兄,故国家园安好否?”影子问。
江芸阁没敢吱声。
“故国家园可有巨变?”影子还在问。
“这声音好熟啊,是谁呀?”江芸阁在琢磨。
“故国家园可有巨变?”没影子的人重复地问。
“好像是广东船陈财副的声音,他不是去前年死了吗?”袖笑琢磨。
不回话影子不走开,老是那句话。江芸阁犹豫半天终于壮着胆子回了句:“嗯,老样子,还不错。”
“噢,那就好,那就好。”登、登、登,影子脚步声起,登、登、登地走出里屋门、外屋门,下了楼梯,再就听不到了……
“哎哟,把我吓死了,连我都吓坏了,还真有这种事?”袖笑掀开被子,摸摸身上的汗从床上坐了起来。
“真有哪种事?”江芸阁也坐起来,搂着袖笑问。
“看来真有这种事,我们丸山街上还有全市街上都有传说的,有的比这还利害哪,说这唐人大院时常有幽灵出现,没想到今天被我们碰上了。你听刚才那人说话,同是你们唐人,他的广东唐语我听不懂,但他音声却能辨出来,不是去年死的广东船陈财副声音吗?”袖笑身上的哆嗦缓过些来,上下牙也不打架了。
“我也是听出是陈财副的声音才回他的话的,现在我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老朋友跟我开玩笑来了,他等不及想回唐山了。明天再确认一下,你不怕了吧。” 江芸阁抚慰着袖笑,吹灯睡觉了。
说不怕,可也睡不着了,好容易熬到天明,江芸阁起床到外屋叫醒花,问她昨夜听到什么动静了吗?花说什么也没听见。江芸阁想也是,她还是童女身哪,是听不见那登登登,便说:“花,下楼去把阿茶叫来,别大惊小怪的,悄悄的啊。”
阿茶上楼来了:“老爷今天起这么早,要洗脸水?”
“洗脸水待会儿再说。我先问你,昨夜睡觉,你或者别人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睡着觉哪听的到什么声音?对了,到是阿强叔一早起来就跟厨房点火烧热水的阿喜爹在嘀咕什么咚、咚、咚哪。”
“这就对了。阿茶,你去牌位堂看看,给我数数那里供着的牌位有多少块?”
阿茶第一次进牌位堂是十四岁时初次进唐人大院时带着花偶然闯进去的,那回猛见一排排死人牌位和一口大棺材,吓了他一跳。这回他十六岁多了,不会怕了,便腾腾腾地跑去了。
牌位堂前已经有许多人站着了,正有一人对人讲:“我住的离这里近,昨夜是听到里边咣啷咣啷地响了一宿。”
“我说的是不是!那是里面牌位在跳舞哩!”一老汉接茬儿说。
“牌位会跳舞?”阿茶问。
老汉没搭衬他,却有个小厮冲他叫:“嘿,不是江船主的阿茶吗,你来干什么?”
阿茶认得那是精于吹拉弹唱的林德建身边的小厮阿兴,便对他说:“噢,是林船主的阿兴!我们老爷叫我来数数那里边的牌位有多少块。”
“别数啦,我也是老爷叫来的,刚刚数完,九十九!”
“九十九块!”阿茶跑回“碧琳瑯”向江芸阁报告。
“哦,没错了。”江芸阁不住点头。
“你可要处处当心啊。”袖笑拉住江芸阁的胳膊,十分关切的嘱咐。
“嗯,放心吧。有你在身边照顾,不会出事的。”江芸阁回完袖笑话又转向阿茶说:“你上下楼梯可得轻轻的慢慢的,别滑着。洗衣服打水也要加小心,别掉水池子里去呀。另外,楼上的我会通知总管,你去楼下叫阿强叔告诉水手们无论是干活的还是闲着的,都要处处当心,别出差错。”
在阿茶眼中的老爷今天有点婆婆妈妈,他不由得问了句:“为什么要处处当心呢?”
“去传我话吧,为什么你可问你阿强叔和阿喜老爹。”
伙长阿强还在和烧饭的阿喜爹在唠唠叨叨,他们旁边多了两个小年轻水手。阿茶对阿强详细地传达:“阿强叔,老爷叫我去牌位堂数牌位去了,林船主的阿兴已经数了,说是九十九块,我报告了老爷,老爷就让我告诉你让转告诉大家无论干活的还是闲着的都要处处当心,别出差错。”
“哦,没错了。”阿强听了阿茶话立刻向众水手传达江芸阁的关照去了。
留下的阿茶问阿喜爹:“老爹,出什么事了,老爷都神秘兮兮的了,他听我报告牌位堂里的牌位有九十九块,就说‘哦,没错了。’这跟阿强叔报告,他也来了个‘哦,没错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行吗?”
“你不叫你阿强叔传达要大家处处当心的吗?”
“是呀。”
“你不是说牌位堂的牌位已经有九十九块了吗?”
“是呀!”
“跟你说说吧,记得前年就是你慌慌张张从牌位堂跑出来撞得我腰老疼的,想必你没数数那时的牌位有多少块。是这样:那牌位堂又叫灵牌堂、灵魂堂、仙人堂,日本人管它叫做幽灵堂。我们唐船的人在来日本的海中或者在这大院子里死了,绝大部分是埋在这里的唐人寺里了,但他们的灵魂却老想回故土,于是便有了那座牌位堂,每回死一个人就在那里立块牌位,代表他的灵魂,当牌位攒够一百块了,我们活着的人就送他们回老家。现在已经有九十九块灵牌,就是说再有一块凑满他们就可以回唐山了。我听到动静都有一年多了,比如在牌位堂边听到过里面有动静,比如半夜里我这锅台边就有轻轻的脚步声,或者梦中有老相识来见面,但都不太厉害,我也就没提。可这些日子,他们活蹦乱跳了,就是说第一百位灵魂要出现了,他们为庆幸即将魂归唐山,就跳出了叮叮铛铛的声音,晚上不仅托梦,还亲自跑出来看看熟人打听下家乡事,这两天就有死了的老相识来看过我,也有人找过你阿强叔。”
“嗯,有这种事?我怎么没看见、没听见?”
“你不是童男子嘛!再说你刚来几年哪,你认识的人还都活着哪,那边没有你熟识人。想必是有人找过船主了,他下吩咐叫大家处处小心。”
“处处小心,具体小心些什么呢?”
“小心别当第一百位!好了,把洗脸水打上送去吧。”
阿茶打上洗脸水腾腾腾地上楼梯,一不小心踩空了楼梯台阶,差点摔个大马趴,嘴里忙念叨“处处小心”“处处小心”,上楼看到花已起床在收拾房间,他又冲她嘱咐了句“处处小心”。
袖笑听到笑说:“阿茶对花真关心啊,你把水放下再说话呀,当心水撒外面烫了脚。”
江芸阁也笑了:“她不用嘱咐,拉魂的人是想找个同乡作伴回故里,不会找日本人的,是我要当心你要当心。”
正说着当心,阿强跑上楼来报告:“江船主,那边福州船的老水工一口气没倒上来,死了,他们正准备送他去崇福寺念经埋葬哪。”
“还真准啊,阿弥陀佛。他这是赶上大流了,福州人是要埋崇福寺的,但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一会儿我会送点香典过去,你也招集大家看看能出点什么人力和材料,准备做彩船吧。”
阿强跑下楼,阿茶问江芸阁:“老爷,你刚才说的大流和彩船是什么啊?”
“噢,我们这大院唐人有祭奠死人和送灵魂的老规矩,叫做彩船烧,也叫彩舟烧。这大院最多的一年住过九千多人,往年总有四、五千人住过,现在来的船少了,一年一二十艘也有二千人吧,死个人总会有的。死的人埋掉后,活人还会做条彩船拿海边烧掉,算是载他灵魂回唐土,这叫小流,不过是象征性的,孤独小船在大海之上怕是有危险的,所以烧过之后还是要给他设个牌位寄放着,等人多势众时造个大彩船一起回去,就叫大流。你来这两回我们船和别的船没有死过人,就没有搞过小流,这回牌位堂的牌位够一百了,是几十年才会碰上的,要造一座和真船差不多的彩船送他们回唐土。造大彩船要许多船的人合力的,你也得学学,到时候我给你个差事干干。”
住在唐人大院中的船主们汇在一起,商量报官申请,采购木料造彩船,举行大流。
长尾门外,牌位堂前。呲喇呲啦,拉大锯刨板子,乒乒乓乓,锛斧声声,各船都有木工,各显身手造船忙。牌位堂内,牌位活蹦乱跳叮噹作响,灵魂们庆幸即将叶落归根。
小流彩船小,大流彩船大,这回造的大彩船长两丈,跟真船一样。船室货舱坐落有序,桅樯风帆齐备,可以航行。船中载有许多人——木头人纸人,分别是船主、副船主、财副、总管、夥长、掌舵的、掌帆的、施锚的、供海神的、木工、鼓手、炊事员、水手、小厮……,还有分管唐货交易的各级长崎日本官员、翻译官唐通事,甚至还有搬运唐货的日本搬运工。
阿茶会编风筝会画些小画,江芸阁就叫他参加了做木头人糊纸人的活儿。阿茶从造彩船工地上领来好些竹条木棍儿和纸,花问:“做什么呀?”
“给他们带些吃的东西。”
“我跟你一起做吧。”
阿茶编了一个竹架子,花往上面糊上纸,就成了一只鸡。
阿茶又编了一个竹架子,花往上面糊上纸,就成了一只鸭。
阿茶还编了一个竹架子,花往上面糊上纸,就成了一只猪。
整整半个月,彩船造好了。唐人大院的唐人们恭恭敬敬地将牌位堂中的牌位请到彩船中安置好,为他们准备了随身用品金钱和食物,纸人纸马、金山银山、楼宇亭阁……阿茶和花做的鸡、鸭、猪也被搬了上去。
唐三寺——兴福寺、崇福寺、福圣寺的和尚念经来了。灵魂堂前念经、土神堂里念经、妈祖堂里念经,经念三日,第三日的焰口经后,笙笛齐奏锣鼓惊天,唐人们跳起舞来,彩船慢慢地被抬出唐人大院。彩船后面跟着许多身着崭新的皮袍船主、财副、水主、伙长等老板和水手,有些人扮成了散花天女、菩萨、仙人、福神、寿星……他们簇拥着彩船,载歌载舞地在海边街道游行,引来千万长崎市民观看……
砰!唐人大院的大门被撞开,又有好多唐人冲了出来。原来彩船和一部分船员被放出来后,大门就被武装的番兵给关闭了,大院里还有好几百口唐人哪,他们也想送送自己的同胞同乡啊。番兵拦住了他们:“上官有令,今日只准放百人出来,其他的都回去!”
“那规定说我们今天可以外出,哪有百人之限?”
“我们都参加了造船扎花,我们也要给同乡亡灵送行呀!”
“不行就是不行,回去!回去!”番兵们横起长枪推挡唐人们。
“不许动武!”
“冲呀!”
冲出唐人大院的唐人越来越多,负责监督彩船烧、维持秩序的番兵也越聚越多,他们抡起叫做“十手”的带钩的铁尺、标枪和明晃晃的刀去钩打唐人。这下可把唐人们惹急了,便捡起石块向他们投去。一方刀枪锋利,一方乱石如雨,直杀得天昏地暗,把个“彩船烧”变成了比武场……
终于,有唐船船主说情、有日本官员出来发话允许后面出来的唐人也参加“彩舟烧”,才算平息了一场乱子。彩船最后支好桅樯,头朝海地停在了大仓库新地蔵旁海边,被人山人海围住。一名彪壮的“直库”手提一柄六尺长的铁棍登上船头,在锣鼓声中耍起绝技,将头上绑着红棉花的铁棍舞得只见光影不见人,引得看客阵阵拍手喝彩,当他再露身影时已不见了衣服,变成了赤条条一个裸体。嗖——,那“直库”从高高的船主跃进大海,成了浪里白条,又引起一片拍手喝彩。当他爬上岸壁,立即有人捧上一套新衣服穿上,那作舞时穿的衣服作为免灾避邪之物留在了彩船上。
铁钴舞罢,彩船整体被推下水系住,观客散尽,和尚仍在念经,是为“待风”。
次日天明,看客再聚,彩船被解缆扬帆,数名水手操操纵着它、数艘小船载着数十名唐人大院的唐人代表簇拥着它,离岸开航。岸上锣鼓震天响,数百唐人向它挥泪作别。彩船航行十里,来到长崎湾口神崎鼻白洞,被一把火点燃,百名唐人灵魂归还故里……
唐人大院举行“彩船烧”后的十余天后,迎来了七月十五盂兰盆会,长崎人也过此节。有着唐人寺的寺町的寺院群背后的风头山山腹一带,有许多日本人和在住唐人的墓地。盂兰盆会前两天,那些墓地上挂满了用竹杆挑着的灯笼,有人在墓地里放起了鞭炮火花。同时,长崎街上各家门前也挂上了灯笼,搭起“精灵棚”,“精灵”——灵魂也。日本人家中都有祭祀先祖故人的佛坛,那些日子里每家中佛坛上会供上丰盛的供果,请来和尚来念经,将家中先祖故人灵魂接回来供养几天。许多人家还要用杉木和青竹绑成一条二丈多长的、房屋形的、龙型的“精灵船”。“精灵船”船头饰有如大镜子似的大牌子,上面写着家名、家纹、街道名。船上吊满了一排排一串串的灯笼,船中安放先祖、新近死者牌位和阿弥陀像,还载满了供物。十五日这天,各家各户的人们敲着小锣,放着炮仗,口中喊着号子,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拥着“精灵船”跑步送到离唐人举行“彩舟烧”的“小流”“大流”仪式不远的地方,将它投入大海,是为送先祖故人回天。那种行事叫做“精灵流”。“精灵船”、“精灵流”颇似、也有人说源流于唐人大院的的“彩船烧”“彩船流”,一直在长崎流行。
(十)
薄雾浓云愁水尽,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醉花阴·九日》
这两天是艳阳天,长崎奉公所有规定,唐人大院的人可以外出,到市里观看“くんち”。
“くんち”是什么?它是日文字母“假名”,读音“昆奇”,实际就是“九日”“九七”,也有“宫日”之音之意。它是镇守长崎的诹访神社的一个祭礼活动,也正好是九月九重阳节,活动从九月七日起到九月九日止。九月七日,诹访神社中的“神舆”被请到海边一个叫“大波止”的地方供奉,九月九日再请回原位。中间要举行许多仪式,长崎各个街道要轮番拿出表演节目参加行事。“くんち”又叫“诹访大祭”,是长崎最大的一个节日。
诹访神社前面有一条长长的石板坡,坡下有方平地。长崎人这两天倾城而出,都聚到了从诹访神社到“大波止”的途中,在那块平地上和到“大波止”的途中还搭起了许多带棚子的楼台,坐进了观光客,几座高级的楼台上则分别坐着长崎奉行和以下高官及外国人。唐人大院的船主、财副和高级水手坐在楼台上,水手们站在楼台之下。
这年诹访大祭,唐人大院的唐人全部被邀请出来了,一座楼台上有伙长阿强的座位,但他站在了楼台之下,为的是照顾好水手们别乱动弹走丢了。阿茶照例要站在船主江芸阁身后,
但他给船主那桌上摆好茶点后,江芸阁打发他说:“其实楼下看的清楚,到你阿强叔哪儿去吧,他对这长崎重阳节比我清楚,可一边看一边让他给你讲讲。”
“怎么下来了?”阿强问凑到他身边的阿茶。
“老爷说下边比上边看的清楚,还说让你给我讲讲。”
“其实上面才一目了然哪。不过江船主说的也对,坐上面看不到你娘娘和花的脸,呆会儿你就明白了。你跟我说说,刚才在楼上都看到了什么?”
从前几天起,袖笑和花就不在唐人大院里了,她们要去排练,参加今天的“くんち”。阿茶想想阿强说的站下面看的好处也不无道理,回说:“阿强叔,在楼上平眼看去,一个楼上坐了好多日本官儿,隔过去的楼上坐的都是蓝眼睛大鼻子的人,也有许多娘娘陪着,那里还站着俩小黑人哪。”阿茶说。
“那就是荷兰大院的荷兰人,他们也难得出来一回,他们身边的娘娘大概是小舞跳的不好的吧。那些荷兰人头发是红色的,所以长崎人管他们叫红毛,那俩小黑人跟你一样,是书童和小厮,他们是从南洋或亚非利亚那边带来的,不过那红毛待他们像不像江船主待你就不知道了。来咱们大院的娘娘叫‘唐人行’,那楼上坐着的娘娘叫‘荷兰行’。”
咚咚咚,嘿嘿嘿,鼓声响,人欢嚣。诹访神社里的仪式作完了,祭礼行列走过来。先看到的是几十个人用大木杠子抬着个黄色的亭子,嗨哟嗨哟地过来。
“嘿,那黄亭子真漂亮!可是看着不怎么沉,为什么要好几十人扛着哪?”
“那不是亭子,是轿子。正式名字叫‘神舆’,日本庙叫神社,里面一般祭祀的是镜、剑、玉三样神器,并无具体神的像,只有块象征性的牌位,碰上祭祀它时就放那轿子里抬出来。神吗,当然沉了,不过你看,沉的是那老粗的杠子,当然就得那么多人扛了,人多热闹吗。”阿强是伙长,对水手们下命令事简单明确,对阿茶却挺有耐心,因为他是小孩子。
一阵三味线琴、月琴声响,紧跟在“神舆”之后出现的是一个衣着绚丽的丽人方阵,方阵中人均着绫罗霓裳,甩锦绣衣袖,头插鲜花银钗,舒舒展步,边舞边唱,翩翩如风摆柳、水上漂。
“啊呀,日本女人长得都这么好看,穿的都这么高级!”
“你不是去兴福寺的路上看到过市中日本人过吗,哪里都这么漂亮。你仔细看看她们是什么人?”
噢,那方阵的人都穿的跟袖笑和花似的,原来那是花街丸山町的一支队伍,由秃、遊女、遣手以身材年龄排成。
“那她们都是青楼女子啦,怪哉,祭神怎么能用她们打头阵?”站在阿强身后的一个新水手问。
“噢,你以后也要常来常往的,我说说吧。”为了让大家都听得到,阿强稍微提高了点声音说:“大家虽未每次,但也轮流地去过兴福寺,经过过眼镜桥,这回新来的人也在刚才来的路上看到了眼镜桥,这诹访神社和眼镜桥是同一时代造的,小二百年了。日本青楼女子也有拜神社的风俗,也对神社奉纳些银子的。就在诹访神社造起不久,有叫高尾、音羽的两名丸山青楼女子,以舞蹈做过为对神的奉纳,那以舞蹈做奉纳就叫成了‘踊奉纳’。‘踊奉纳’既是青楼女子对神的奉献,也可给其他参拜神社的人作为余兴观看,所以奉行所就奖励她们做‘踊奉纳’,后来又把‘踊奉纳’排进了这个九九重阳的盛大祭礼中来。”
“原来如此,她们漂亮,衣着华丽,舞姿优美,还有敬神心诚,就排在了最前列了。”新水手领会道。
“说的正是。”阿强肯定了新水手的理解。
说话间,“踊奉纳”的方阵来到高级楼台前。只见前面是着白底绣花衣的小姑娘们,她们是“秃”,她们后面的是按年龄排列的穿绚丽多彩的和服的遊女们。她们一手持折扇,一手握鲜花,在三味线琴月琴声中缓步扭来。锦袖罗裳舞翩翩,惹一街观客神魂颠倒欢呼不已,那欢呼声中夹着唐人的“好,好!”,也夹着荷兰人的“嗷,嗷!”
“踊奉纳”方阵在搭着楼台的地方原地踏步地舞起来,为的是给市的首长官员和外国人多看一会儿。伙长阿强还在继续继续在讲解:“你们有人可能知道这丸山的遊女学过的基本功中有‘小舞’和‘乱舞’两种,最初对神做‘踊奉纳’的高尾和音羽在神前奉献的的舞蹈是‘小舞’,她们都是太夫级的遊女,所以就叫成了小舞太夫。后来参加九九重阳诹访大祭表演‘踊奉纳’就必须是小舞太夫。两个人在神社里奉献还可以,在这人山人海中表演就显孤单了,所以再后来表演这‘踊奉纳’时,两名小舞太夫身后增加了八名“秃”,排成两队舞。到如今是几乎整个丸山遊女倾巢出动啦,热闹啊!”
阿强说着话,伸出手指转对阿茶道:“哎,哎,你望那里看。”
“哎呀,那不是花吗?”阿茶叫起来。
“知道在下面看的好处了吧。她们不扬头的,在楼上看不清脸。”
“花,花,我看见你啦!”阿茶高声叫,引日本观客扭头看阿茶,却未见到花扭头过来。
“小声点,别影响人家奉纳神!你就认得小杉板!再往后看看!”
“她是花,不是小杉板。哟,后面有袖笑娘娘,看她舞的多稳重多优美!”
“那是当然啦。嘿,老杉板也在后面,瞧她那两步扭!”
“阿强叔,你怎么老管初紫阿姨叫老杉板,她一点也不老啊,那两步扭不是挺美的吗?啊呀,我看着他扭的比娘娘——”
“呵呵,可也是,要不你叔能看上她!”阿强美美地笑了。
丽人方阵中乐曲骤变,阿强和阿茶眼见着初紫有意识地望他们这边一扬头,然后加大扭动动作,进进退退的,还张开了嘴,还带动一队人都张开了嘴:
カンカンイ,スウヌテキュレンカン,キュヤキュレンカン……
阿强和阿茶以及所有唐人异口同声叫起:“九连环!”他们随着唱起:
看看兮,送奴的九连环,九呀九连环,双手拿来,解不开,拿把刀儿割,割不断了,
哎哎哟,哎哟……
丽人方阵唱罢舞罢“九连环”,轻移脚步向前走去。一阵笛声一阵鼓声,在她们的队尾出现了一顶高近丈、阔半丈余的硕大的伞,那伞尖饰有一条跃出水面的金色的大鲤鱼,伞边上饰有一围黑色绒布,上烫“银屋町”三个大金字,从伞边沿垂下一围彩绣垂帐,垂帐下露出了一个打伞的人的两条腿。伞上还挂着铃当,那两条腿是拧着走路的,一拧步,那大伞就发出清脆的“叮啷”“叮啷”声……
“哎呀,这可比我给妈祖娘娘打的黄盖伞大多了!阿强叔,你给我讲将它好吗?”阿茶拍着手问。
“噢,这伞哪,它叫伞鉾,也有叫笠鉾的。是为表现神的威严用的,又是每一个町的仪仗队,没看见那圈黑天鹅绒上写着‘银天町’三字吗,就是说它是银天町的仪仗。刚才过去的你娘娘她们队是丸山町的,她们队前面也有这么个伞鉾的,只是因为丸山町是花街,整个是有墙圈着的,它的门小,要钻出那门的伞鉾就做的小了些,你们光看美女,没注意她们町的小伞罢了。”
“阿强叔,我可没光看美女呀。是你光顾找初紫阿姨的脸,忘了告诉我有小伞了。”
“嘿,臭小子,你反咬我一口!那不说了。”
“别,别,我认错。你接着说。”
“这伞鉾做的好啊,你看那冲天跃起的金鲤鱼四周支着好多串银色的珠子,真跟溅出的水花似的。你知道那鲤鱼的名字叫什么,叫‘流金出世鲤’,不就是咱们唐山的跳过龙门的鲤鱼吗。好啊,前几年还没看到这条金鲤鱼,大概也就是去年做的吧。”
“阿强叔,那打伞的人上半身全遮在伞里头了,根本没办法看到前面的路,我琢磨他准是低头看着前面那个人的脚后跟走的。他那拧着腿走路的样子到是挺有意思,赶明我也练练。”
“那几步走不难练,但举着那大伞练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知道那伞有多重吗,二三百斤哪。”
“我的妈!”
这顶着“流金出世鲤”的伞鉾后面也是跳舞的队伍,有日本舞、唐人舞、西洋舞……又一顶伞鉾出现,它后面有日本人扮成的西方人在跳舞,其中有两个人摇摇晃晃跟喝醉酒似的脚在跳,嘴中在打嘟噜,他们身边有人举着个牌子,上书“荷兰陀万才”。
“阿强叔,那俩大鼻子真逗乐!我老听花一高兴就喊‘万才’,让她写出来也是这两字,解释的意思就是咱们的万岁。那么那牌子写的意思就是荷兰万岁了吧?”
“在这里就不全是那意思了,花念的音该是‘半才’,这里应念‘漫才’,是滑稽戏,他们俩扮成大鼻子在表演滑稽戏哪。”
“噢,怪不得那么逗乐呢。”
队伍在行进。一顶伞鉾后面出现了一艘唐船,上面还站着几个“唐人”,船底下装有车轮,被许多人拽着跑;一顶伞鉾后面出现了一艘荷兰船,船边跟着几个带大荷叶帽披斗蓬穿长筒袜子的“荷兰人”,举着西洋剑向观客致意;一顶伞鉾后面出现了一艘日本船……还有龙宫船、河船、官船……一顶伞鉾后面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大鲸鱼,人们一边拽着它跑一边表演捕获它的经过……气派非凡的藩主出巡的行列、威武的军队方阵……
参加“诹访大祭”的长崎各个街道的表演节目,多表现了这个都市的国际色彩,它绚丽多彩,热闹非凡,进行了小两个时辰方才结束。看过行进表演的阿茶回到大院很久,还在和几个初次看到“诹访大祭”的小水手坐在土神堂前兴奋地谈论着它,直到看到袖笑和花提着竹笼走进长尾门来才止口。
“娘娘辛苦了,这么快就回来。你拿的什么呀,快让我来提。”阿茶接过袖笑手中的竹笼:“哟,还挺沉的。”
“好吃的,拿稳了别晃悠啊。”袖笑关照道。
上得“碧琳琅”,江芸阁也向袖笑道辛苦,袖笑说:“哪里辛苦,是高兴啊,快打开笼子吧,有好吃的。”
阿茶把竹笼打开,里面装的盒盒罐罐,小心翼翼摆到着子上看,是:红豆饭、桃馒头、藕煮鲜菇、醋泡鱼、石榴生鱼片和泥鳅、芋头、牛蒡、油豆腐煮的一大罐汤……
“袖笑,不好意思,让你——”
“不。这诹访大祭,奉公所给每个町都给了些补贴费用,大祭完了都要吃这种饭的,我们只不过是把分给我们的一份带来给你们尝尝罢了。”
“哦,你们看,这是我拜托唐通事搞来的一盆菊花,这是去年酿制的菊花酒,今日重阳,又有日本料理,得喝点儿。”
阿茶兴奋地看着那些吃的叹:“都是日本料理!但这桃馒头不就是我们的寿桃吗?”
袖笑给他讲:“正是,是从唐人家唐人大院传出来的。诹访大祭从九月一日起就开开始准备了,市中各家门前插了青竹,挂出了家纹幕布,开放庭院,将自家秘藏屏风、书画、什器,舞衣都摆在路人可以看到的地方展现出来,参加表演的人家插挂花,还以酒、桃馒头、栗子、柿子等来待客,所以这几天长崎到谁家都会看到桃馒头。”
阿茶赞道““这石榴生鱼片看着就新鲜,都是红红白白,晶莹透亮,在唐山没见过。”
江芸阁说:“这道菜是好,我吃过,日本叫它石榴脍。脍,将鱼或肉切成片或末也。此字自唐来,生吃鱼片唐当有之,有湖的那边人即食之,只是咱们家乡没见过而已,你可多食。你的用词大有进步,晶莹透亮用得好,以后何不用晶莹透剔。”
四个人一起吃那诹访大祭饭,都觉得很好吃。中间,阿茶问花:“我看见你了,跳的真好啊,我叫你了来着,你怎么不看看我呀?”
“我听到了,但是我不能东张西望的。”
“那初紫阿姨怎么能望我们这边看,还没等阿强叔叫唤呢。”
“她不是资格老吗,她闭着眼睛都会跳会唱的。我不是刚练不久吗,往你们那边一看,脚底步子走乱了就糟糕啦。”
江芸阁了他们讲话,插嘴道:“阿茶,听出什么意思来了吗?花对学什么东西都讲认真的,这也是日本人的好的地方,你也得学着点。你不问问她这几天怎么练的舞?”
“我们丸山町,平时就练习那‘小舞’,到了九月一日町里面搭起一座棚子开始集中稽古,叫做‘小屋入’,有小舞太夫指导,要求可严啦,差半拍都要挨训罚的。就是那天开祝宴,吃桃馒头、栗子、柿子的,尤其是前天昨天,练的我衣服都是湿湿的哪。”
诹访大祭饭还在吃,江芸阁忽然想起问:“袖笑,说到町中各家将秘藏珍贵东西都摆出来了,你们引田屋那‘三宝’没摆出来展示啊?”
袖笑回:“摆出来了,摆在花月茶屋。”
“引田屋有三宝!都是什么呀?”阿茶好奇地问。
“长崎人都知道那三宝的,让花告诉你都是什么。”
“白狐玉、饼花鼓、鹤枕头。”花背出那三宝的名字。
“玉和鼓,有珍奇花纹特别制法,算宝贝。可一枕头就算绣了仙鹤,也能算宝吗?”
江芸阁听花和茶的对话乐起来,口颂一诗:
巧同鸢刻画楼藏,唤醒邯郸梦一场。留得好音如鹤鸣,至今人说创明皇。
“啊,那鹤会叫唤!”阿茶眼睁大了。
“这是咱们老前辈船主沈萍香写在花月茶屋的诗。那鹤是会叫唤,让你娘娘给你说说。”
“那可不是一般的绣花枕头啊,相传是很久前从天上飞来的一个白胡子仙人送来的,说是唐明皇和杨贵妃同床共眠用的枕头。那枕头用红色蜀锦装裹,上下两面绣的是一匹雄鹤从旭日升起的东方衔食归来,一匹雌鹤在松枝间的巢中为三只幼鹤哺食。不仅是枕套刺绣将一家鹤表现得栩栩如生,不可思议的是你用手一按那枕头,它会发出婉转的笛声,还会发出雄鹤雌鹤呼唤交鸣声,可好听了。所以那三件宝中,鹤枕头是第一宝,平时是不肯给人看的。”
“哎呀,那么神奇的枕头!真可惜我不能看到。”阿茶叹息道。
“没关系的,那鹤枕头我看见好几次了,图案记得清清楚楚的,以后我和花给你做一个就是了。”袖笑开玩笑地安慰阿茶。
阿茶到挺认真:“娘娘做个鹤枕头,也能叫唤,也能出笛声出雄鹤雌鹤交鸣声吗?”
袖笑哪有那个能耐呀,但她还是回说:“仙人送来的鹤枕头,谁摸都能叫唤。我和花作出来的大概要分人,阿茶摸大概是能叫唤的。”
这话叫江芸阁听得哈哈大笑,袖笑也忍不住说话时的认真而与他对笑起来,感染的阿福和花也咧开嘴笑……
这天,阿茶和唐人大院的水手们日子过的挺开心,因有诹访大祭,他们难得地呼吸到了长崎市中的自由空气。
回复[1]:
爷爷故事编得好。
我是局长 (2008-04-04 12:11:44)
对不起打了那么长的电话,把您老人家给骚扰坏了吧?
回复[2]:
你是看了内容还是看了标题就夸我的?
龍昇
(2008-04-04 12:49:34)
你得说说哪儿编的好呀.
你来电话来着,我怎么不记得呀,是我喝高了?
回复[3]:
我挺佩服你的
我是局长 (2008-04-04 13:04:53)
我就不会编小说。
至于哪儿编得好,那就是说整体,能编就好。
昨天我们喝酒时没给您打电话吗?我记得打来着……
回复[4]:
我听着怎么是
小林
(2008-04-06 03:39:17)
得儿、得儿、得儿……的脚步声呢?
闹得我又失眠了。吃药!睡觉!
回复[5]:
小林03:39:17还照镜子哪?!
龍昇
(2008-04-06 09:49:04)
是吓着了还是挨太座罚哪?
那鬼魂是男的,所以登登登,得儿、得儿、得儿是穿高跟鞋的女魂.也不对,穿高跟儿的哒哒哒,嘎嘎嘎,咔咔咔,今晚给您送一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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