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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旧故事《少年失宠物》图

九哥 (发表日期:2008-04-08 08:46:03 阅读人次:1890 回复数:0)

   

  
(版权声明:此文版权由台湾优秀文学社拥有)

  
我曾经一度很喜爱拍照片,那一段时间可以说除了小提琴外就是拍照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受我老兄的影响。(我老兄是个职业摄影师,就像我在此书里提到的∶“我干什么,连发烧都要和哥哥比高低。”)而我的老兄年轻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长大要搞摄影。他喜欢的是唱歌。而引起我写这篇《少年失宠物》的原由则是因为我偶尔读了我母亲的自传《平凡的一生》里的这一段描叙:

  
“1932年,妈妈去世后,为了哥弟姐妹,父亲无奈、只好去找离别了多年的结妻卿氏,把我们托给她看管。

  
父亲带着我们离别住了六个年头的武汉,向憧憬中的老家驶去。我们乘的是民船(俗称航船),经过洞庭湖时,碰上风浪、一个浪头把我放在船窗上玩的小桌和四条小长凳斜进水里去了。

  
那套小桌和四条小长凳,便是父亲唯一给过我的玩具。我一直把它们当成贴身宝贝。失去了它们,我似乎失去了人生的一切乐趣。”

  
小时候的宠物,每个人都必然有几件。小九我当然也应该有过,只是不管我怎么搜寻,也从记忆中找不出一件来。当然只怪我的童年、凑巧撞上中国“暂时困难时期”。全中国缺食少吃,连维持身体基本运转的卡路里都不足,再要求维持记忆的营养岂不是奢侈。

  
失去宠物的失落感和伤心,我和哥哥都已经是青少年时候的事情。哥哥失去的、是他最最喜欢的一本《外国民歌200首》和《五四以来的歌曲集》。而我的、则是贴身伴友小提琴。母亲失去“那套小桌和四条小长凳”后,“似乎失去了人生的一切乐趣”的感觉,这些年来,在我心里一点也没有褪色。相信哥哥也是。

  
认识我哥哥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但时而也谈笑风生。其实后者才是他的本性。哥哥小的时候是个十分活泼可爱的孩子。他从小喜欢音乐,就连我现在吃音乐饭也要算从他启蒙。记得是小学二年级,哥哥从学校带回一只竹笛,回到家就开始练习。他一不在,我就偷着吹。几年后我还成了那小地方颇有名气的“笛子鬼”。(小时候,不管干什么、就连发烧,我都喜欢跟哥哥比高低。)后来他又不知从哪里弄来把胡琴。当然、我也偷着拉。那便是“害”得我现在吃小提琴饭的起因。

  
1966年,(哥哥小学六年级,我五年级)我们两都同时撞上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顾名思义,就是大革文化的命。首先开刀的是中国五千年的文化:什么孔子孟子、四书五经;凡是66年以前的就都是旧文化,凡是旧文化就都要被砸掉(焚)。再就是思想:凡是66年以前的就都是旧思想,凡是有旧思想的人就都要被打倒(坑)。泊来品就更不要提了,只要带个“洋”字就统统枪毙:洋火、洋油、洋娃娃,连洋人都、、、除非他们叫马克思或白求恩。

  
还剩下点什么呢?一个没有文化的国家,和一群没有思想的人民、、、、、、

  
不准思想的日子过长了,中国就开始时兴“精神贫瘠”症。上了年纪的人们知道革命的厉害,可以没有思想、不敢思想、懒得思想、或被统一思想。但年少的人,就初出牛犊不怕虎,开始蠢蠢欲思起来。

  
哥哥和我、也正是这“精神贫瘠”沙漠中的两粒想发芽的小豆豆。有一天,哥哥从父亲的旧箱子底找出一本漏网的旧《外国民歌200首》,又从母亲清理好、还没舍得作废纸卖掉的“四旧”中偷出一本手抄的《五四以来的歌曲集》,才如枯豆得水。

  
从此、我们兄弟的生活改变了。母亲一不在家,我们就把歌本拿出来,对着简谱打着拍子学着唱。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查树》、《(苏)青年进行曲》等等等等。哥哥似乎最喜欢《三套车》,尤其是唱到“你看吧,我那可怜的老马、、、”的“老”字时,他总要很过瘾地延长到一口气快要憋死。而我却喜欢《俪歌》一些,因为小的时候,偶尔听爸爸用口琴吹吹,或哼哼。每当我听到5\ 6 1 4. 6 \ 5 1 3. 1 \ 7.6 71 22 44 \ 3--. 5 \ 6 1 4. 6 \ 5 1 3、、、时,尤其觉得韵味、就禁不住要手舞足蹈起来。

  
于是,我在《俪歌》那一页上画了颗五角星,以表示我很喜欢。不料,哥哥发现后大发雷霆。从此,那两本歌集就一直藏在他的秘密地方。只有在我立功请赏、或求他行善时,才肯拿出来。但一定是他亲手捧着。

  
自己关在家里唱唱,没人听见,当然无关痛痒。其实我们住的那一带,劳动人民比较多,就是听见了、恐怕也是“对左弹琴”。

  
问题是、这些歌曲很快在我们那片小朋友中间泛滥起来。事情就出在那年夏秋,住在“潘家贫”仓库的一帮小朋友,(大的十六.七岁,小的只有十二.三岁,一共十来个人)闲着无聊,决定一起去乡下,义务帮邻居的亲戚傅外婆的生产队扳禾(收稻子)。

  
白天大家在地里干活。一到晚上,就无聊了。乡下不但还没有电视,连喇叭(收音机)也没有。(要不是污蔑的话,好象连电都还没有)所以一到晚上,大家就轮着买香烟,围着二叔爹,听他说《七剑十三侠》的书。每次都是讲到“、、、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只见‘唰’地跳出来一名大汉,大吼一声、、、”这时二叔爹蒲扇一拍:“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接着就是我们小朋友们讨论,明天该轮到谁买烟。

  
后来不知道是谁赖着不肯买烟,还是生产队的谁找过二叔爹,(《七剑十三侠》,当然是四旧)二叔爹的书没再讲下去。直到好多年后,我还在琢磨那“七剑十三侠”的何去何从。

  
二叔爹一休讲,到了晚上,便是一片死沉。大家除了吃闲得连籽都不要吐的西瓜以外,就是拿把蒲扇赶蚊子。

  
忽然,月光从云层里穿透过来,小溪边飘来一阵男高音“、、、你看吧,我那可怜的老-----马、、、”

  
从此,哥哥的《外国民歌200首》和手抄本《五四以来的歌曲集》就被共产,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当然一定是在哥哥视线的范围之内。到了晚上,大家围个圈坐下来,先齐唱一遍:

  
“田野小河边四处静悄悄,只有我们在轻轻唱,夜色多么好,心里更舒畅,在这迷人的晚上。”

  
之后就一人一首地轮着来。唱不完的就罚给大家煽扇子。

  
其中最最起劲的是长红伢子,他对着满妹子:“哎呀妈妈,你可不要为我担心,哎呀妈妈,你可不要为我担心,哎呀妈妈,你可不要为我担----心,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十五岁的伢子,就是在那天晚上,发情了!

  
秋收结束了,大家晒脱了几身皮回了家。傅外婆的生产队为了表扬我们,特意送了一面锦旗到我们家长所属的单位“潘家贫”仓库。

  
仓库的当权派又为了庆贺、为我们小朋友开了个庆功会。在会上,大人们又拿我们开心,要每个小朋友来个节目。

  
羊德伢子唱了首“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赢得了一片掌声。继革哥唱了一首“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也赢得了一片掌声。

  
接着钱百哥唱了一首《(苏)青年进行曲》:“、、、我们告别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孩子吧,再见吧、妈妈,别流泪别伤心、、、” 钱百哥吐词不是最清,大人们也没在认真听,等唱完了,又是一片掌声。

  
快轮到哥哥了,我问他:“又是那匹‘老---马’?”他摇摇头,死要面子没说“不敢”,而说要换换新、唱:“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而我,怎么也想不起《俪歌》里的一句词。一着急,就想尿裤子。

  
没想到满伢子“嗵”地跳到台上,抢先吟了一首《夜半歌声》。唱完了有些人鼓掌,有些人吃惊。主持会议的人也有点奇怪:好象从没听过这么首革命歌曲。为了避免尴尬,他要大家继续唱歌。

  
长红伢子从来就是个风头人物,此时当然是忘乎所以,迫不及待地跳上去“哎呀妈妈,你可不要为我担心,哎呀妈妈,你可不要为我担心,哎呀妈妈,你可不要为我担----心,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大人们听到最后“相爱”两个字,都像被电打了。显然、“相爱”这个词、因已多年禁用而已经陌生。

  
开这个会,本来就是应付加好玩,会议主持人也不愿多找麻烦,便立即宣布:“歌就唱到这里。”(我那泡尿才又收了回去)

  
母亲是个知识分子,我一直注意着她。其实在钱百哥唱《(苏)青年进行曲》时,她就写了张小条子,只是没找到机会送上去。满伢子的《夜半歌声》才开口,母亲就只摇头,几次站了起来,却被后面的造反派叫坐下来。等长红伢子的“哎呀妈妈”时,妈妈就起身走到不知哪里去了。

  
散会后,母亲立刻截住钱百哥、满伢子和长红伢子,很当那么回事地教训了他们一通。“好在今天的人还不算多,要不然像你们这样放毒,害了人民害了自己还不算,还要连累你们的父母亲。”最后临走,还添了句:“十四五岁的细伢子,什么相爱不相爱的、晓得个屁。你们都是在红旗下长大的革命青少年,哪里学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长红伢子的父亲是走资派,被打倒以前一直是母亲的上司。他实在忍不住,冲我母亲来了句:“从哪学这么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邹阿姨回去问问你大崽成钢筋就知道了。”母亲一惊:“你讲莫子(讲什么),再讲一遍。” 长红伢子真以为还要讲一遍,被钱百哥在脑袋上敲了个钉根,两人便争吵起来。我一直躲在暗处偷看,只见母亲转过身就往家里奔。我撒腿就跑回去报信。

  
哥哥不在家里,我便跑出去到处找。哪里都没人,我又只好回家。

  
一进门,只见母亲站着,哥哥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前面放了个夜尿用的脸盆,脸盆里放了点垫床用的稻草。妈妈刮了根火材,稻草就烧了起来。借着火光,我才清楚地看到哥哥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外国民歌200首》。母亲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就要过去夺,哥哥这才撕下封面,丢进火盆。然后又撕下一张,又撕下一张,又撕下一张、、、

  
火在哥哥鼓得大大的眼睛里焚烧。我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直到他撕到《俪歌》那一页、我看到我画的那颗五角星,才反应过来。冲上去就从哥哥手里夺。妈妈手也快,也抢了过来。三人僵持了片刻,哥哥的手松开了,只剩下我和母亲僵持着。接下来,哥哥采取了个意想不到的行动:他把我的手从歌本上扳开,紧紧抱住我。母亲拿着歌本就往火里一丢,大家屏着气,谁也没出声。那200首外国民歌,就“哗、哗”地在中国革命的尿盆里,唱出了它们最后的声音(呻吟)。

  
如果是写电影剧本,编剧一定会逮住这个机会大煽其情。导演也会格式化地安排哥哥把嘴唇咬出血,再重复一组组挤眼泪的镜头:哥哥从爸爸的箱子最底层找出那本歌集、、、我们一起在学唱、、、哥哥的“老----马”、、、我在《俪歌》那一页画了个五角星、、、乡村的小溪边,月光下小伙伴们的歌声、、、、、、再穿插一组尿盆里烧歌本的镜头:火还要烧到莫斯科、伦敦、巴黎、华盛顿,直烧遍所有的外国。后期剪辑还会添油加醋:上音乐、去原声、出特效、再带慢动作、、、、、、那前前后后可以搞好一阵子。

  
然而,事实却只是几分钟、那样的短暂而简单的几分钟、没有对白、没有眼泪、没有音乐、只有“哗哗”的火声震撼着心灵。

  
接着、母亲又从哥哥屁股底下抽出那本手抄的《五四以来的歌曲集》。不知是那本《外国民歌200首》还没烧完,还是别的什么,母亲的手颤抖着、反复摸着那手抄本的封面。终于她下了决心,头一偏,将手抄歌本丢进火盆,一转身,到后面房里去了。这一切,也都是在默默中进行。(后来、从母亲的日记里得知:《外国民歌200首》是除爸爸外,另一位“很讨厌的”伯伯送她的信物,怪不得一直压在爸爸箱子的最底层。而手抄本《五四以来的歌曲集》是她年轻闹革命时,为了掩护地下党的一位同志,冒着危险珍藏下来的。后来那位同志牺牲了,这便成了烈士留给母亲唯一的遗物)

  
就那一把火,把哥哥少年时期最心爱的宠物,连带着他活泼的笑容、还有那 “老----马”高亢的歌声(谁能肯定他不是中国将来的多明戈或帕哇罗蒂)、更有那在万丑的生活中,少年心中唯一能追求的一丝美好,一齐化为了灰烬。

  
后记∶

  
后来,我陆陆续续帮哥哥用手抄过一些歌。但他终于没有再开口。只有在兄弟三重唱“攀登、攀登到罗拉山去,羊肠小道又崎岖、、、”缺一嘴不行时,才很勉强地。

  
失去那两本歌曲集的创伤,直到我生命般的小提琴被母亲砸了以后,才双倍理解。(就是从那一刻,我下了决心∶“等我长大了挣了钱,一定要买很多的小提琴。而今天,我真的拥有几百把小提琴。要是我这一辈子卖不完,说不定还会变成我孩子们的累赘。)

  
不过后来,哥哥十六岁时被造反派抓了,我们的家也给抄了。那是一个杀人都不需要理由的年代,如果哥哥的那两个歌本没有毁掉而被抄出来,还不知道要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灾祸。这样一想,我又觉得还是应该感谢母亲的政治觉悟和革命远见。

  
九哥

  
三十多年后写于日本

  
日本九歌网http://www.danielviolin.com/j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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