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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临终

雪非雪 (发表日期:2007-01-13 00:11:27 阅读人次:3904 回复数:43)

  

  


  
所以写出《姥姥的临终》这个题目,是由于最近跟山本先生的几封邮件往来所引起。山本先生是我曾留学大学的教师。当时他还是一位非常年轻的文学部助手。通过指导教师的介绍,他跟我学中文。

  
在日本教过的许多学生中,他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学生。第一次来上课时,他连“你好”也不会说,却拿了一本中文版的《品德发展心理学》来。他明确说明学习中文的目的是要读懂这本书,然后去中国留学,做此书作者林崇德教授的弟子。他专攻幼儿心理,曾做过幼儿园的保父。中国的“独生子女”现象即将给孩子世界带来的独特的“独生子女”心理特征,是他感兴趣的课题。 

  


  
中文课一周上一次,学会拼音后,每次上课他就成了主导。他事先把那本书上要阅读的部分按字典注上拼音,上课时由他读并译成日语,我负责纠正发音解释语法。书内容是他熟知的专业,所以他对语法的理解很快。两年后,他如愿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三年后,收到他用中文写的博士论文。再过一段,他发邮件告诉我调到另一所大学做了副教授。

  


  
下面是最近往来的两封邮件的大致内容。

  
山本先生邮件:2000年10月27日:最近突然变冷,您没有因天气急变患感冒吧。前一段写了一篇文章,文章涉及到很久以前跟您谈话的内容,我想可能有记忆错误的地方。当时您用日语讲述的姥姥临终时姥爷说的话……。如有问题,请指导。”

  
收到他的杂志后,我给他回邮件写道:拜读了连载在《发达》上的文章。《对“死亡”的援助》这个文章题目和附加照片都很好。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薄起来的姥姥,能够通过山本先生的文章记录于世,深表感谢。很早以前就打算写一点关于姥姥的事,却始终没写,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伴随自己度过儿童时期的人,随着岁月的流逝,故事越来越模糊,人的轮廓却越来越清晰。”

  
山本先生在这篇文章里,引用了多年前上课时谈到中国关于婚葬风俗时我讲述的关于姥姥晚年及临终时的一段回忆。没想到这件小事在今天被注入如此庄重深刻的思考,从而成为援助亲人别世时的借鉴资料。读这篇文章时,我很受感动,似乎是在阅读一个十分完美的告别人生画面。

  
文章开头写到:由于在家里送走自己生命最后时刻的人越来越少,“死”便在我们的生活中变得越来越疏远。很多人对这样种现象发表自己的看法。实际上,“死”作为一般概念,离我们并非很陌生。新闻媒体每天随时播放的大量死亡信息已经成为家常便饭。在这种庞大的死亡信息面前,我们无暇思考关于死的意义,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听任着它的不断传播。

  


  
接下来,文章讲述了我当年讲给他的话:……她的姥姥,也是在健康的时候,就手针把自己和丈夫的寿衣都准备好了。她至今清楚记得姥姥常常把那两套衣服拿出来,一件一件展开,抚摸欣赏一番后,满意地收起来的情景。在她15岁的时候,正好是文化大革命时期。抚养自己十几年的姥姥因患不治之症,卧病半年之久,终于迎来生命的最后时刻。家里聚满了人。家人、亲属、要好的邻居。她忍受不住悲痛,哭起来的时候,却遭到亲属的严厉呵叱,“不要哭!”。后来她才知道,如果姥姥看到身边的人哭泣的话,就不能平静放心地离去。围在姥姥身边的人们纷纷对姥姥说“我们会好好照顾姥爷,放心吧!”,“我们都好好的,别担心。”等等安慰姥姥的话。这些深知姥姥长期卧病痛苦的人们说出的话,无疑,是为了让姥姥毫无后顾之忧地解除病魔之扰放心离去。姥爷对姥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行了,走吧!” 

  


  
他的文章最后这样说到:在日本,也曾经有过“临终仪式”等送终礼仪。对于临终者的“死”的爱护援助行为,是与对生者的生命爱护不可分割的。当然,前不久发生在新宿的爆炸事件,肇事少年所说的“我想体验一下破坏人的感觉”这种变态的“优秀人才”意识,也可以看作是一种于人的“死”当中寻找生命感觉的行为。每当想起上面谈到的这个场面,我就强烈意识到,我们必须在我们的孩子们那里重新找回生和死所蕴含的原有的深刻意义。

  


  
在这里,作者所说的“对于临终者的‘死’的爱护援助行为,是与对生者的生命爱护不可分割的”一句话,深深刺痛着我的内心。文章中提到的姥爷对姥姥说的最后那句话——“行了,走吧!”。我还清晰记得当时的情景,姥姥听姥爷说完这句话,就睁着眼睛停止了呼吸。

  
最近一次回国探亲时,听母亲讲了姥姥的身世。姥姥跟老爷结婚之前,曾经结过婚,并且17岁就生了一个女儿,丈夫当兵一去未还,下落不明。

  


  
姥爷知道姥姥的全部身世,娶了姥姥到东北安家落户,生下我的母亲。我8岁的那年冬天,曾跟姥姥两人去过她的山东老家,在一个我叫姨的人家里住过一段时间。姨已经儿孙满堂,头发都白了,看上去跟姥姥年龄差不多。她对姥姥无微不至,农村没有暖气,她每天夜里先躺下,把被子暖热了再让姥姥躺进去。在姥姥离开山东的几十年里,与这个女儿见面,只有这一次。

  


  
姥姥最后的几天里,已经不能说话。但她总是努力着想要说什么,眼睛恳求着,手指不断比划。姥爷和母亲还有姥姥的弟弟们解读着她的哑语,不断安慰她家里的事尽管放心。可是,她依然每天不断地用手比划着,用眼睛期待着。最后,还是姥姥的弟弟明白了,他说姐姐是要见见她的大女儿。他对姥爷说了这个意思,希望通知大女儿来东北。但是姥爷没同意,最后,他对姥姥的恳求惘做不知地说“行了,走吧!”。姥姥挣扎着不愿意走,我哭喊着叫“姥姥!姥姥”,遭到周围人的严厉制止。然后,姥姥就那么绝望地走了。记得很清楚,她是睁着眼睛吐出最后一口虚弱的长气,我跪在她的头边,伸手把她的眼睛关上,然后哇哇长哭起来。

  


  
姥姥出棺的那个晚上,人们去送姥姥赴墓地,家里只剩下我和姥爷。送葬的人们护送姥姥离开院子的时候,姥爷泪流满面,侧身躺在炕上,颤抖着声音自言自语:“走了。她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人,就是这么一回事儿。”那是我见到的姥爷一生中最最难过的表情。姥姥去世8年后5月的一天,姥爷对母亲念叨着“你妈来接我了”告别了人世。

  


  
姥爷和姥姥感情很好,他很爱姥姥。姥姥是小脚,身材苗条,皮肤白晰,言谈举止规矩含蓄,算是那个年代里的漂亮女人。姥爷身材魁梧,典型的山东大汉,闯关东也干出了一番事业。日常生活里,姥爷对姥姥言听计从,他们是男耕女织的夫妇结构。

  


  
可是,他最终没能使自己对妻子的爱护超越过封建意识这道固墙,为维护自己做丈夫的体面,忍痛看着风雨同舟几十年的妻子饮憾而去。

  


  
几年前,按姥爷姥姥遗嘱,父母将姥爷姥姥的遗骨迁到他们故乡安葬时,顺路去看了那个姨。姨已经70多岁,跪在姥姥新坟前哭得死去活来。母亲为姨感到不公平,也痛悔自己当时不谙世事,没能努力说服姥爷通知她与母亲见上最后一面。她答应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等房子宽敞一点时,接姨到东北共同生活一段,让她享受一下城市生活的方便。可是,不久,姨就去世了。

  


  
2000年的11月,NHK电视台播放了一个文革题材的纪实节目。讲述一个下放到延安地区北京知青和他们的女儿进京寻父母的故事。这对知青未婚怀孕,将生下的女婴偷偷送给了村中没有孩子的夫妇。这对夫妇后来有了自己的孩子,对收养女孩态度就发生了改变,希望她付出繁重劳动来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她23岁结婚,并生了孩子。她知道了自己身世后,下决心想尽办法要见生父生母。在多方有关人员援助下,费尽周折来到北京。父亲居住在长辛店区一个狭窄破旧的房子里,最近下岗。相见场面摧人泪下。爸爸说“我不是不想相认自己的女儿,而是没脸见她。我不能给她任何援助,顶多给她吃顿饺子。”爸爸告诉她,她的生母结婚去了天津,原来他们没能成为一家人。生母友人接通电话说明了情况,生母在电话里哭着说“我现在的生活不允许我去认她。”

  


  
看这个节目的时候,我想到了姥姥。姥姥是临死想见不能见,而这位母亲是女儿求见而不肯见。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平白无故地断绝自己的儿女亲情,她内心的断肠苦衷可想而知。这一对母女的悲剧和姥姥母女的悲剧相距几十年,不同的时代,她们承受的却是相同的离别之苦。如果说是文革导致了这一家父女母女的凄惨命运,那么姥姥的悲剧则要到漫长而沉暗的中国历史中去寻找答案了。

  
8年前我向山本先生讲述姥姥临终那一幕时,还不知道当时隐含在幕后的大人们的悲剧。虽然在那个年老的姨家住了好多天,但是不知道她跟姥姥是什么关系。

  
现在,阅读山本先生文章中引据的细节,对作者和离世20多年的姥姥都心怀愧疚。山本先生如果知道了姥姥实际上是带着遗憾迎来她的最后时刻,恐怕就不会把这个细节引用到这篇文章里了。我甚至没有勇气对作者去陈述事实真相。可是,我又无法做到对此沉默不语。从1岁开始,我的日常起居都靠姥姥的照料,直到15岁她离去。饮憾九泉的姥姥,她如果知道我们后辈不仅没能使她安心冥目而羞愧自责,反而去美化她是在亲人的看护下寿终正寝的话,她的灵魂将永远难觅安放之所。

  


  
这件事给母亲留下遗憾,后悔没能早点去看望她惟一的姐姐,没能给含憾死去的母亲做一点精神补偿。对于我,这件事让我知道了如果爱一个人,就在那个人需要的时候献出自己的给予,这种给予不仅仅是深埋心中的感情,也应是有形的具体行为,有时甚至需要付出代价和牺牲。需要高于感情的精神超越,需要能够战胜旧价值体系、表现真实自我人格的勇气。这样的爱才会给生者以力量,给死者以安慰,是对自己所爱的人的真正援助。

  


  
当我把事情原委对山本先生讲过之后,他来邮件对我和姥姥表示郑重道歉。这使我更加不安。然而我又不知这究竟是谁的失误谁的责任。我无力去谴责早已死去的姥爷。只能痛心地告戒自己,在今后的人生中,尽量善待他人,善待自己,努力成为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人,少遇憾事,离悲剧远些。(2001.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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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复[31]:  东京博士 (2007-01-16 13:49:52)  
 
  taya怎么披露自己的口癖了?

 回复[32]: 禁止随意放大 刘大卫 (2007-01-16 13:50:43)  
 
  我只是说在“老爷”和“姥爷”的用法上,我的语言感觉是对的。

  
放大一下,对于普通话的大多数表达方式,我的感觉是对的。

  
仅此而已,不能随意放大。

  
“不论说东南西北还是说前后左右,向来把自个儿放在中心说”,没有这回事儿。

  
呵呵呵。

 回复[33]:  风 (2007-01-16 13:55:07)  
 
  哈哈,大卫也会牵须了 。“老爷”和“姥爷”的那个语言感觉,确实挺对。呵呵

 回复[34]:  吴卫建 (2007-01-16 14:19:47)  
 
  我想“老爷”和“姥爷”的那个语言感觉可能大家都有的吧 ,老爷一词,以前官方宣传不是常说,共产党人不要做官当老爷,城市老爷医院等的,姥爷嘛,望文生义,姥爷一词在小说以及相声中也常出现的。

  
老爷一词,在上海话中也有不堪一击,老旧,破旧的意思(稍带些调侃),如老爷身体,老爷房子,老爷车,如说这是辆老爷脚踏车的话,那此脚踏车大概除了铃不响,其他什么都响,

 回复[35]: 31楼DB taya (2007-01-16 21:43:41)  
 
  别怪我不淑女,但是感觉你想找抽。。。。还好意思讲。。。。看我2月份到东京去掀你老窝报当年的口癖之仇

 回复[36]:  陈梅林 (2007-01-17 00:05:48)  
 
  呵呵,老姥之争,看得有趣。

  
其实,在古汉语里,这2字绝对是同义,后者是后来细化后分出来的,汉语中这种现象比比皆是,如华花等。老姥在北方人中也经常混用的,许多名作家都这么用--我就是被我的日本人学生指出的,她是大学教中文语言文字的老师,治学严谨,她是拿了老舍的小说来和我“理论”的。

  
风桑说得对。以前认识一个广东人,他一开口就是你们北方人怎么样?俺楞住了,俺是出生在江南水乡上海,咋成了北方人呢--原来广东人把广东以北的都叫北方人。哈哈!

 回复[37]: 梅林 风 (2007-01-17 00:25:07)  
 
  这个,这个,

  
〉原来广东人把广东以北的都叫北方人。哈哈!

  
准确地说,是:

  
有些广东人把广东以北的都叫北方人。哈哈!

  

 回复[38]:  羅鳴 (2007-01-17 00:32:20)  
 
  风可能听错了。不是北妹,是北菇。如果用妹字,加捞。捞妹。

 回复[39]:  陈梅林 (2007-01-17 00:33:55)  
 
  风不是广东人吧?那个广东人说就差把广州以北的都叫北方人了。

  
不过俺祖先大概是北方人。俺喜欢面食。呵呵。

 回复[40]:  吴卫建 (2007-01-17 00:56:52)  
 
  为何风桑对广东人如此熟悉和了解,莫非贵太座原籍是广东,

 回复[41]:  风 (2007-01-17 01:06:31)  
 
  呵呵,俺没听错,说的是北妹。这个俺还不会听错。根据内容,也不会错。不过别在意啊。哪个地方都有各种各样的人。不看地方,看人。呵呵。

  
梅林:俺到处飘荡。

 回复[42]:  陈梅林 (2007-01-17 01:07:37)  
 
  是啊,你是风神--不是封神榜。

 回复[43]: 呵呵,吴兄,梅林 风 (2007-01-17 01:14:49)  
 
  不是俺家风婆婆,是俺。俺与很多地方有些渊源。喝酒时再慢慢聊吧。不过俺可不愿当神仙:只羡鸳鸯不羡仙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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