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一）（二）│龍昇│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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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一）（二）
龍昇 (发表日期:2007-01-24 10:59:24 阅读人次:1802 回复数:0)
（一）　　江汉关的钟楼连同江城的建筑物早已退在船尾，转到船首站着的乘客们眼前呈现出的是大江两岸的沃野：片片平展的农田，圆圆无棱的丘陵，草木庄稼的碧翠此刻被染成深绿，只近岸处还依稀能辨出丛丛野花的红黄，三五头水牛的倒影映在江中，几缕从农家屋顶上冒出的炊烟袅袅升上天空……一派黄昏的和平，一幅图画般的甜美。那诗一般的和平甜美令旅客觉得脚下滔滔的东流水也显得安稳宁静了。　　面对美景良久，人们往往会陷入幸福的翩翩联想，但彼时在向晨脑海中浮出的却是一幅布满刀光剑影的图画。那画的左上方背景是中国第一座长江大桥，中间的大江上有数十面红旗在迎风招展，红旗下的水中跃动着数千黑色的人头，黑色人头间隙中有几片腥红，更多的腥红出现在画的右下方即大江的下游处，那每片腥红簇拥着一个仰面朝天的人。那腥红是鲜血，那仰面人是尸体。向晨将那幅从未有人画过却在他脑海中印了九年的图画命名为《血染的大江》。　　那画面描绘的是一九六七年七月江城纪念伟大领袖毛泽东横渡长江一周年的壮烈场面。在那之前，城中一派叫做《百万雄师》一派叫做《三新三钢》的、都打着誓死捍卫毛泽东革命路线旗号的、各拥有数十万人马的文革组织已有血有肉地厮杀战斗了两个月。他们都要以横渡长江的实际行动来纪念那伟大的日子。省里军区里怕他们一起纪念会生事端，便将两派活动分成两天先后进行。《百万雄师》的纪念行事已于先日胜利完成，这天是《三新三钢》的数千健儿渡江。那天，由于指挥混乱，有多名先入水者尚未振臂跃身，就被前仆后继地入水者挤压在水下窒息而死，当大拨儿健儿游至江心时，又不知从何方混进一支水鬼队，水鬼们摸出藏在裤衩中的短小匕首，只在水下轻轻往他身边的健儿肚皮上一划，江中就泛开一片腥红，不久，下游处便浮出一具仰面尸体。《血染的大江》真若成画，今天的人们能数出江上无血染血的仰面人有数十具。　　那种壮烈的场面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中国各地不胜枚举地出现过，是千秋功过都已成为历史，即使有人怀疑那些水鬼出自《百万雄师》，如今也没人去追究了。为什么向晨会牢牢记住那场面？原来他不是历史的评述人而是历史里头的人，那画面中跃动着的数千黑色人头中有一个是他的，那数十具仰面人中有一具是他的好朋友韩雨春。　　向晨和韩雨春是那一年调入江汉船厂的普通工人，他们并不是《三新三钢》的成员，只因他们都生得肩宽臂长、水性出众，厂里将上面派下来的名额派给了他俩。那天他们不是最先下水，却凭着水性好游到了渡江大军最前面的《新水运》方阵中，不想那正是水鬼队的主攻目标，韩雨春就是在那方阵中被水鬼在腹下划了一刀的。向晨曾架着他的胳膊又顺水游了几百米，直到看见他的肠子漂出水面、眼睛闭死、而自己身边也潜来了鬼鬼祟祟的人时，才放开了他。向晨放慢游泳速度，混入实力最强的《新华工》方阵，才得以安全抵达彼岸。他上岸时回忆起韩雨春临闭眼时对他说了一句话：“别让她绝望。” 　　不是那句话，向晨也许会因时光流逝而将自己九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经历淡化，但朋友在那种场合留下的遗言犹如在他脑中铭刻下一幅永不褪色的有声图画。现在，他脚下正是当年韩雨春仰面化尸之处，那幅画自然在他脑中浮出、跳跃在滔滔的江水上…… 　　（二）　　桔红的太阳沉入江底，大江两岸景致昏晕朦胧，夜幕徐徐落下。乘客们都回舱房休息去了，向晨仍望着岸上农舍窗中亮起的灯光和不时擦船而过的渔家灯火出神。他将眼放远，在江天衔接处看到了眨眼向人的星星。夜幕又徐徐拉开，群星之上悬起了中秋节前欲圆的明月，船向东驶月向西升，令他看到月下一朵白莲花似的云彩在轻轻地飘…… 　　一阵丝竹声萦绕在向晨耳边，月亮里步履轻盈地出现一位楚楚佳人，不是嫦娥，是秦香莲。她以青袖半掩泪脸，正俯首向着一江秋水以委婉凄惨的呜咽述说着陈世美喜新厌旧地抛弃她的不幸。秦香莲呜咽到让人肠断肝裂时，向晨发狂地鼓起掌来。向晨是同情秦香莲的，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场戏，他是为将秦香莲的悲愤表达的淋漓尽致的女演员鼓的掌。　　云彩将月亮遮住一刻又飘走，秦香莲已卸好妆，变成一个活泼动人的姑娘。她二十岁刚出头，正像朵含苞欲放的白莲。她白中透红的脸上有双圆圆的明亮的眼睛，那眼中含着湿漉漉的水，演戏时一来感情就可以扑簌簌地变成动人的泪，那脸上还有张闭上时也会留条细缝儿的嘴，正好在生活中流露出明朗欢快的笑声、在舞台上吐出优美清丽的唱腔…… 　　云彩还在月亮下飘着，向晨眼中的姑娘变了模样：她被一群粗暴的男人围着，他们拿宽宽的皮带没命地抽打她的脸，她痛苦地张大嘴，鬼一样地嚎叫。暴行进行一刻之后，男人们撕光了她的衣裳，轮番狞笑着爬上了她那泛出道道青痕、还有多处迸出鲜血的身上……兽行完了，男人们剥下她的两只鞋子拴在一起横在她的脖子上，扬长而去。赤裸裸地躺在地上的姑娘的嘴就那么张着再也合不成一条缝儿，圆亮的眼睛变成了不会转动的棉花球…… 　　那也是一场戏，发生在不是秦香莲的宋代，是一九六六年的炎夏，正是《血染的大江》在向晨脑中成画的前一年，地点在大江下游南岸的芜市。姑娘是芜市梨簧剧团的尖子演员。那时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不久，“破四旧”运动正由北京传到大江流域，演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梨簧戏也在大破之列，她的身子就那么被破了。那暴行兽行算做革命的行动，后来被历史评为过分，但历史并未认真去追究惩罚那些男人。　　姑娘一下子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美好的东西、一下子对人生绝望了，当她终于能从地上爬起时，便直瞪着眼睛奔向了芜市的临江塔，从塔旁一棵大白果树的浓荫处投了大江。　　姑娘的名字叫尤曼琳，韩雨春临终前对向晨说的“别让她绝望”指的就是她。那天尤曼琳没死成，韩雨春却死去九年了。九年中向晨遵照韩雨春的遗言做着没令尤曼琳绝望的努力，这次由江城沿江而下芜市，是因为有了为朋友的遗言画个圆满的终止符的机会。　　云彩散了，明月皎皎，却不见了月中白莲。夜已深透，一阵凉意爬上向晨的肩头，他走回已经熄暗灯光的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