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胡杨赞歌│龍昇│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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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胡杨赞歌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8-18 11:03:43 阅读人次:2329 回复数:3)
上中学时读过茅盾先生的散文《白杨礼赞》，先生描写黄土高原上的白杨树“……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但它却是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觉得树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质朴，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都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我爱读茅盾先生的《白杨礼赞》，非常喜欢、钦佩先生的文笔，也极爱先生笔下描述的白杨树。先生描写的是西北黄土高原上的白杨树，我长大成人后才见到。待我走过更加西北的内蒙、宁夏、甘肃、青海、新疆后，看到了更加多的白杨树，愈加领会了先生通过白杨树表达出作为一个民族一个人应有的精神和意志。　　白杨树是西北很普通的树，它适应瘠薄的土地、干旱的气候、恶劣的环境。当我们更向西北进入更加瘠薄的土地、干旱的气候、恶劣的环境中，就能看到另一种杨树，它叫胡杨，又叫胡桐。我们去南疆的那批北京人在新疆的大部分改造年月是依胡杨为伴度过的。　　近年常在报纸文化副刊和旅游杂志上看到胡杨树的照片和礼赞胡杨的文章。现代摄影技术可以将胡杨树或死了躺在地上的胡杨树拍摄得朦胧神秘、千姿百态、苍翠茂盛、支离破碎……，赞扬胡杨的文章给与它的美丽的词汇是“气氛的熏染“色彩的诱惑”“生命的启迪”“灵感激发”“参悟人生”“令人梦魂萦绕”……，美不胜收。产生那些镜头或语言的灵感是在瞬间或一时间捕捉到的，确实美。但是请你不是开着越野车扛着现代化设备去一回两回三回，而是徒步走进胡杨林里，较长期、哪怕两三个月地在那里生活上一段日子，你就会发现不必用那么华丽的词藻只用茅盾先生的“伟岸、正直，朴质，严肃”的语言也能将它来描述的可歌可泣。在新疆，与胡杨生死与共、朝夕相处的各民族老百姓，很朴素又形象地颂扬它“长着不死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下不烂一千年，家乡的胡杨树。”前两年有一部描写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电视广播连续剧《静静的叶尔羌河》中，将这些朴素的词编进了插曲中：　　长着不死一千年，　　死后不倒一千年，　　倒下不烂一千年，　　家乡的胡杨树。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它能生存三千年，　　我们家乡的胡杨树，　　它是儿子的树。　　作为曾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生活过十三年的我，尽管不是兵团创立初期的解放军战士，不是后来从内地各大城市去的支边青年，而是在那里被劳动改造的“北京渣子”，我也在听这首插曲时落泪沾襟。我们在戈壁滩的劳动改造时，造地窝子盖房子所用的柱、檩、椽取自胡杨树，烧饭、取暖用它，修桥、补路、开渠、筑堤、用它，造工具、车辆、家具用它，有的胡杨身上还寄生着一种蘑菇、因生得像木耳故叫木耳蘑、我们可采它来改善饮食，胡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无所不在。　　胡杨是一种属于杨柳科的乔木，高可达十四、五米。它的叶子有多种形状，有圆形的像杨树叶，有扁型的像柳树叶，有肾型的像桐树叶。胡杨树叶有多种颜色，有绿色的、浅绿色的、灰色的。那些树叶的不同形状和颜色通常会在一棵树上表现出来，更普遍的是通过树龄增长而变化万千。从树根到树梢直直地长到十四、五米的胡杨树我见过，但见的更多的是在一棵老胡杨的横斜无章、有如龙飞凤舞的枝杈中会伸出一枝或数枝笔直地向天空挺拔，而长到那种高度的。那就好像在一棵树的顶冠上又伸展出多棵新树似的，就是那种新枝新树，会给人以新机给人以希望。胡杨树的皮不像白杨白桦树那么光滑，那些树老了会在树干上横着长出大眼睛似的皱纹，而胡杨的灰色的树皮在很年轻时就会纵着斜着裂开缝儿，中年的树皮就如百岁老人那样皱纹如织，老年的胡杨树皮裂得就惨不忍睹，甚至连带着树干一起裂开。胡杨树的树皮为什么裂的那么早为什么裂的那么惨？因为它自幼就要经受风沙的摧残，更因为它要将一生都在忍受的痛苦吐露出来——胡杨的根汲取的是盐碱土下的水，它强咽下一部分盐碱，但它必须拒绝更多的要置它于死的毒物，它就是通过裂开的树皮将盐碱排出体外的。从胡杨树皮裂口溢出的盐碱水淌满了它的下半身和脚底，很快就变成了白色、黄色的晶体，那就是胡杨泪。　　胡杨生活在瘠薄的盐碱地中，它不畏干旱和风沙的肆虐，不怕冰天雪地与赤日炎炎，它仅汲取最低最少的养分却也生长的郁郁葱葱，它在被恶劣的自然摧残得只剩半壁皱褶重叠、千疮百孔的树皮后，也能依然挺立生存百年。它给与人类什么启示呢？我觉得它也能像矛盾先生以白杨树那样启示人们“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坚强不屈”，我还得到了不求奢侈荣华、不畏强暴、不避艰险、坚信真理，平凡而耿直地做人的启示。胡杨泪呢？历世艰难、受过不平和迫害的人自然会联想到自己流过的血与汗，我也想到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受到的屈辱折磨，想到要把它咽进肚中消化一部，也要将它哭诉出去丢在我的身外脚下。　　不仅是生活在胡杨树身边的少数民族、军垦战士、支边青年赞颂胡杨树，在那里劳动改造的北京人也在讴歌它，我们编过许多词曲也套用过许多曲子唱它唱自己，有一首《胡杨赞歌》这么唱：　　茫茫戈壁，涌现一片绿荫，　　广阔的蓝天，可伸展你自由的身躯。　　酷暑严寒中成长，盐碱的苦水化作泪，　　飞砂走石黑风暴，挺立不畏惧。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胡杨胡杨胡杨胡杨，你令我景仰，我为你把歌唱。　　死亡的荒漠，呈现一派生机，　　无限的大地，可施展你的神奇的脚力。　　历经沧桑仍从容，屡遭磨难性不改，　　大自然被你装扮更美，光彩照寰宇。　　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来，　　胡杨胡杨胡杨胡杨，你令我敬慕，我为你把歌唱。　　　　编此歌曲的是难友韩宝兴，他唱胡杨唱自己还唱一个女右派。　　他给我讲述过他看到的那女右派被判徒刑的情景。女右派已被判劳动改造，但她在刑满时又写了篇洋洋数万字的《驳十评苏共中央的公开信》，放进信箱投寄给我们的党报。当时中苏交恶，双方口诛笔伐，中共在《人民日报》上连续发表了有名的“十评”，评击苏共“修正主义”。她竟敢驳“十评”，真有点吃了耗子药、胆大包天、公然挑衅、颠覆“颠覆不破的真理”，那信件当然是“反革命信件”，她当然又从右派变成了反革命，就又被抓了回来，判了更长的徒刑。　　一个年初日，北京劳改单位土城开宣判大会，审判台上被押上数名人犯，大多是反革命，首犯就是那个女右派。女右派梳着齐脖短发，左右手臂被两名刑警反拧在背后，口中被勒着一条细绳。反革命罪行宣布、无期徒刑宣判后，她立即被带戴上了手铐、砸上了脚镣。这时候，她挺起胸膛，摇晃着头，表示反抗。她想叫唤什么，但刑警勒紧了她口中绳子。她的“反革命口号”憋在了喉咙里，便将眼睛睁大瞪圆怒视那非人的刑法暴行。她因脚镣太重而走不动路，是刑警像拉死牛一样将她拖进了禁闭室。她在禁闭室的待遇是一日两餐，每餐一个一两的“大眼窝头”一碗清汤寡水的玉米面粥。据往禁闭室送饭的人讲，就那一点点的饭食她都没有吃，她以绝食来抗拒对她的宣判抗拒改造。绝食到第三天，她被施加了“革命的人道主义”——她的嘴里被塞进一根橡皮管，一个人工压缩器连在橡皮管的另一端，食物被高压地注入了她的胃中……。　　那种宣判大会既是重判“罪大恶极”的人，也是要“杀鸡给猴看”地惩戒其他被劳动改造的人看的。难友韩宝兴就是那天台下的一匹“猴”，但是他看到的女右派不是一只“鸡”。他没见过凛然就义的秋瑾义士，他没见过昂首走向铡刀的英雄刘胡兰，他将带着手铐砸着脚镣还挺着胸膛的女右派当成了有幸亲眼目睹的巾帼英雄，他将她看成了教育人生的老师。几年后，他又到新疆劳动改造，见到了胡杨树，他从胡杨联想起自己也联想起他所尊敬的那位女右派，就创作了那首《胡杨赞歌》唱胡杨唱自己唱那大右派。　　文革结束，那位女右派的走出监狱，但她是全国惟有五名未被摘帽的右派之一，只是放她出国搞学术研究去了。女右派名叫林希翎，赫赫有名。人们对她出狱的表现给予什么评价，我们不太清楚，好像后来有许多报道文学作家写过她，韩宝兴是劳动改造过的人，他只看她在劳动改造中的表现评价她尊敬她歌颂她。　　我也很喜欢唱韩宝兴编的《胡杨赞歌》，我也唱胡杨唱自己还唱一位右派——符家钦。　　老符是先经过东北兴凯湖农场、北京良乡机械厂的劳动改造再到新疆的，在新疆的十几年中，我始终和他在一个中队。他因为带有右派帽子，就我们比更少自由，更多额外劳动。他那时已是五十多岁，他就像棵老胡杨树忍耐风沙干旱盐碱那样地将艰难困苦批斗躏辱都忍耐过来了。他甚至和胡杨相依为生了一年：那年我们中队要从根据地巴楚县开赴喀什市工作，戴右派帽子的老符和七、八个还算年轻的人被留下来，任务是深入叶尔羌河边的胡杨林去伐木做建筑材料供应前线。伐木本身是个极重的劳动，但更繁重的劳动是要推着架子车,走上二十公里路进入胡杨林，再走二十公里路地将砍伐的树拉出来。以老符的年龄体力算，仅每天在戈壁沙滩中行走四十公里一项，恐怕也能令他命丧胡杨林中。　　是大家为他想了个保命的办法——让他住在胡杨林深处，只负责将胡杨树砍倒，由大家跑那四十公里路去拉树。这个办法能提高劳动效益，得到了领导的认可。老符住进了胡杨林，他在林中架起一个小灶，用大家给他从伙房买来的粮食和少量的菜蔬烧饭吃。老符在胡杨林中的一年到是没有人看管监视，生活真像电影《阿娜尔汗》插曲中 “星星月亮是我们的客人，红柳沙丘是我们的陪伴”那样自由。但胡杨林中还有黑夜的孤独、躲不开的寒暑、野猪的威胁、有病不能医的困苦，老符学习胡杨的性格品格,克服了孤独、寒暑、恐惧、困苦。一年后，我见到从胡杨林深处走出来的老符的模样真成了一棵饱经风霜的老胡杨树。　　老符去年元旦前以八十三高龄去世，一棵胡杨树倒下了。但我想起了新疆人唱胡杨的歌“长着不死一千年，死后不倒一千年，倒下不烂一千年”。老符生前曾对我说过：“牛鬼蛇神原指虚幻怪诞，并无贬意，后来才指地富反坏右等恶人，真是冤枉。以后我要给咱们那些无辜的人写部《牛鬼集》，给那成语翻翻案。”老符还未动笔写《牛鬼集》就倒下了，我今天在《胡杨赞歌》中歌颂他一下，还想继承他的遗志试写几篇《牛鬼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