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天涯沦落人│龍昇│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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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天涯沦落人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8-11 13:51:28 阅读人次:2306 回复数:0)
漫漫天山路西段，一座小山将路岔开，向南分出一支，一直通往歌舞之乡麦盖提和历史名城莎车。那路分岔的地方叫做三岔口，今日到南疆的喀什的铁路已经修通，那里当有一个火车站。从三岔口往南，经十八公里戈壁，可到一座叫巴楚的县城，我在前面提过的莫洛瓦西县就是它，维吾尔人是那么叫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最早的师部在麦盖提县，后来固定在了巴楚县的阿克丝色毛拉（今日有的地图上称为阿克沙克毛拉）。我们工程一支队曾长年“转战”在莎车、岳普湖、麦盖提、巴楚，其中在巴楚县度过的岁月最长，虽然我在那里是被劳动改造，但我对那片土地和在那片土地上生活着的各族人民抱有深厚感情，我在那里结婚成家，它在我心目中是我第二故乡。正在我回忆我们在新疆那批劳动改造的人唱的歌时，传来了巴楚——岳普湖地震的消息，我深深哀痛在这次地震伤亡的各族人们。我还看到一条关于地震的消息——“西北地区最大平原水库——小海子水库大坝——永安坝出现的诸多险情已于3月3日晚全部清除”，我安下心来。那是我们劳动改造的北京人修筑的大坝呀！　　话说文化大革命深入到1967年夏，中国的气候进入到一个火热的季节、一个流血的季节，中国各地都在动刀动矛动枪动炮地进行武斗，在斗斗斗、杀杀杀。我们工程一支队的北京人本是挨斗之人，那时期的苦难就更上一层楼了。精神和肉体的折磨实在忍受不了了，更多的人选择了逃跑、流浪来躲避那场灾难。有人跑回北京，有人跑到东北、云贵，有人跑进深山老岭、跑进少数民族地区……。　　就在那个夏季的一天，在新疆巴楚县举行了一场婚礼。这场婚礼太特殊了，我一生中还未听说过二例——场所是县收容站，新郎新娘是被收容人员，没办登记手续，出席婚礼的五位嘉宾也是被收容人员。　　巴楚县收容站有一名汉族人站长，一名维吾尔族人管理员。站长长期不在站上办公，管理员也就不太认真负责，他就管每天往两间收容人员的住房里送两餐饭，晚上将收容站大门用将军锁锁牢，就回家睡觉。　　那两间收容人员的住房，原是放置东西的仓库，每间有四、五十平方米宽窄，地上铺着烂草当床。那年一个夏天，被收容的人员总共有七人，六男一女。六男中有一位叫杨大千，他就是新郎，新娘只能是那一女了，她叫张曼宁。　　杨大千自幼爱画，梦寐以求当个举世瞩目的画家，上高中时他的漫画已颇有造诣。文革前，他画了一幅长卷漫画《人生之旅途》，描绘了一个人、也就是他自己的从生至死——哭着呱呱坠地的婴儿、笑得天真无邪的幼儿、刻苦读书学画的学生、壮志凌云的青年、有成就感的中年、因画卷成山而受人景仰的老年、最后捋着白胡子走进一座坟墓……。那是任何年轻人都神往过的画卷，本无可挑剔。但他要“漫画”嘛，要来点夸张幽默嘛，他在那坟墓前的墓碑上“刻”上了“当代画师杨大千之墓”，碑后的墓志铭的落款赫然刻着“毛泽东”三字！　　那可不得了，《人生之旅途》长卷漫画被一位争取入党的进步同学汇报给了党组织，杨大千被打成了反革命罪，进步青年入了党。按现在人眼光看，希望自己成名希望有位伟大人物给自己提词提墓志铭，算不上犯罪，可那时代不行，算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算反革命罪。杨大千被送往北京劳动教养单位团河农场改造去了。　　文革始的1966年，杨大千随团河农场就业人员到工程一支队强制劳动。次年夏逃跑，途中被抓获，因为不是被兵团而是被地方抓获，他被暂时送进了巴楚县收容站。　　张曼宁是农三师四十五团的上海支边青年。当时只有十九岁。因为长得漂亮，且性格温文，被他们连长——早年进疆的老兵看中，连长常以培养入党为由接触亲近她。一天夜里，连长把她叫到连队办公室，以介绍入党为诱饵奸污了她。张曼宁是个进步女青年，她只想入党，并不喜欢连长。连长以入党为诱饵强行奸污了她，她又不想入党了，从而远离、冷落了连长。连长做贼心虚，生怕她有朝一日告发他，影响他的升官梦。于是常给她小鞋穿，总想找出个毛病拿她个把柄，让她永远封死嘴。　　连长找到了把柄——张曼宁在一次学习毛主席语录时，一不小心，手中拿着的钢笔中落下一滴墨水，正巧落在《语录本》封面的毛主席像上。沾污领袖像，就是反革命，连长要开她的斗争会。她怕挨斗，逃跑了。她跑回过上海，但最后被遣送回来，进了巴楚收容站，等待连队来接她。　　就是这样的一个北京强制劳动犯和一个上海支边青年——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在收容站相遇了。那个收容站竟是血腥岁月中的一方“净土”、是个“自由的小王国”，铺烂草当做床的收容室竟成了他们的温暖乡——新房！　　巴楚县城外，有个解放军兵站，兵站里有接兵的招待所和食堂，有自己种的七、八亩地，养着五、六头猪。兵站常驻人员少，缺少劳动力，管理员老王便来收容站联系，叫那六男一女去充当帮工。工作是浇水、除草、整枝、摘豆、下瓜……。因为不付工钱，所以劳动要求不高，劳动相对是自由，而且伙食从优，还能分得兵站里的一些旧衣物。　　那个收容站里没有阶级斗争，武斗还没席卷到那个兵站，对那六男一女来说，两个地方成了兵团不管、地方不管、文革势力冲击不到的三不管的地方，简直是“赢氏乱天记，贤者避其事”的“桃花源”了。他们乐得在兵站劳动，乐得住收容所。收容所的管理员见他们生活满意、安居乐业、不会再逃跑，也就不急于将他们送回兵团，索性只干早晨开大门放他们去兵站，晚上再将自动回来的他们锁起来的两件事，其它时间回家搞自己家务去。　　在被将军锁锁住的“自由小王国”里的人们的心情反到心情愉快了，相互之间也加深了感情。杨大千人聪敏，谈吐诙谐风趣，常讲故事将大家逗得捧腹大笑。张曼宁心地善良勤快贤惠，常帮一群男人洗衣服，大家把她当成了小妹妹。　　杨大千始终没有荒废他的画漫画才能，有一天，他在收容站里画了一幅《求婚记》。画中间站着一位美丽的公主，她的身边围着十几个国家来的王子，个个是气质高贵的美男子，他们各自带来求婚的礼物。那些礼物中有的是辽阔的疆土，有的是荣华富贵金银珠宝，有的是威武卓绝的战功，有的是机智雄辩的口才和洋洋巨著，有的刨开胸膛露出的一颗忠诚善良的心……。　　杨大千展开《求婚记》给大家看，他认真地问唯一的女收容人员张曼宁：“假如你就是那美丽的公主，会选择那一位做你的白马王子？” 　　张曼宁望着《求婚记》先是笑得合不拢嘴，再就羞涩地嘟喃了好几句“我呀——我——”最后毅然伸出一根手指，指在了那掏出忠诚善良之心的王子身上……。　　其他几个被收容的男人，也是从工程一支队逃跑又被抓回来的北京人。大家都是天涯沦落人，对杨大千《求婚图》的旨意和张曼宁的莲花一指的含义都心如明镜，谁都看出他们在那收容和劳动中产生了感情，谁不知他们都犯的侮辱领袖罪，谁不知逃亡流浪漂泊之无奈和苦难，谁不企盼一个安宁幸福的家庭？　　时机成熟了，大家撺掇他俩：“小张一个人睡那么空荡荡的一间大房，只身孤影，黑夜来临定是害怕得噩梦缠身，大千，你搬过去睡吧。” 　　他俩同意了大家的建议。不，应该是说他俩早有同病相怜爱慕之心，是共度苦难的朋友承认了他们。他们没有地方去登记，不会有任何一家政府单位会给两个关在收容站里没有户口的男女作登记，但是他们的同居算结婚了，与他们共度苦难的人们给做了证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朋友们，你们大概听说过“狱中婚礼”或“刑场上的婚礼”，你们听说过“收容站里的婚礼”吗？那天的“收容站里的婚礼”虽然简单，但挺热闹。虽然五位“嘉宾”们都囊中羞涩，总共才凑出两元人民币买了些糖和水果，但他们呈献了丰富多彩的精神礼品：一位说了一段单口相声，一位说了段快板，一位跳了个独舞，一位唱了首叫《问苍天》的歌：　　　　大地茫茫，问苍天，　　苍天不语，我该怎么办？　　啊！啊！啊！　　我的忧我的愁我的怨我的苦难，　　有谁知有谁怜有谁问有谁送温暖。　　我也有情我也有爱，我该对谁传？　　我也有忧我也有愁，问一问苍天有谁怜。　　　　　　　　唱《问苍天》的“嘉宾”还即兴作了一首《天涯沦落人》唱给了他们：　　　　天苍苍，野茫茫，无辜的北京人被押送到新疆，　　父母兄弟妻子儿郎，天各一方，　　思念我那白发的爹娘，夜夜梦还乡，　　爹娘啊、爹娘啊，离乡背井的儿女呀，孤苦又凄凉，　　为了生存受尽折磨，饥饿实难耐，　　瘦弱的身躯拉大车呀，苦日子怎么过？　　荒凉的戈壁滩，四处无人烟，天涯沦落人，同命相怜，　　相逢何必曾相识，患难见真情，　　不幸的遭遇把我们心儿紧相连，　　朋友啊、朋友啊，远离家乡的朋友啊，相濡苦也甜，　　为了亲人，为了明天，还得向前看，　　相信总有一天，光明会到来。　　　　　　　　雪花飘落，冬季来临。兵站不用帮工的了，那些“天涯沦落人”又得终日关在收容站里。因为收容站的经费拮据，不可能给他们购置越冬用的棉被和棉衣，终于决定将他们送回工程一支队。惟独杨大千和张曼宁“两口子”被一个人民公社给要走了，因为那个公社急需一个往墙壁上画毛主席像和写毛主席语录的人。那公社急需要的是会画画的杨大千，他坚持得带上“老婆”，于是公社将她安排在小学校教书。后来他们在维吾尔人的公社中长期留了下来，在公社里补办了正式的结婚手续。　　1979年夏，仍是火热的季节，但那时的中国不是血流成河的季节了，是改革开放的初夏。那个为收容站的婚礼编唱《天涯沦落人》的北京人，走完了二十七年的劳动改造、留场就业、强制劳动的路，被调到兵团农三师师部中学任音乐教师。他赴任途中经过巴楚县城，打听到杨大千和张曼宁早已从公社小学校调在县城中学教书。他找到了他们，他们三人一见面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始终不肯松开臂膀。他们流泪似雨，久久不停。他们频频张口，却久久说不成言语……。　　什么是患难之交？什么是人之真情？真诚、朴实、善良、自然都在那拥抱、泪水、欲诉难语中。他们都感觉出患难中交下的情感，确实与普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所不同，那种真诚朴实善良的心，就像大自然中天然的艺术品……。　　三个反革命、三个逃亡者、三个收容人员，变成了三位人民教师。　　杨大千和张曼宁设晚宴招待和庆贺昔日难友的新生，酒酣中三人又合唱起《天涯沦落人》。大千和小张已不是“小两口”，他们有了两个小上学的孩子了。两个孩子听了他们的歌声后，非常开心地说：“伯伯，爸爸，妈妈，这歌就是你们自己的故事啊！太好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