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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与君永相望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7-27 16:09:38 阅读人次:3157 回复数:6)
北京南苑大兴县黄村东,有一个叫做团河行宫的地方,简称团河宫。那里曾是清朝乾隆帝兴建的皇家行宫,多年前的团河宫广袤数里,有水有山(堆土而成),有璇源堂、涵道斋、归云岫、镜红亭、狎鸥舫,漪鉴轩、清怀堂、珠源寺八景,环境优美,风景秀丽。只可惜它屡遭八国联军侵略军掠夺焚烧、民国军阀混战兵燹、日本侵略军炮火,到新中国成立时,行宫内除一座小亭傍着一环池水,只剩得残垣断壁,枯木荒草,昔日辉煌荡然无存。据说近二十年政府重视,使其重放光明。有位李丙鑫先生在《京都胜迹》的《团河行宫》一文中写道:“五十年代,团河行宫遗址曾被辟为绿化用地。自1982年,市政府开始将修复团河行宫修复工作列入黄村卫星城总体建设规划。1984年以来,团河行宫已陆续修复了御碑亭、翠润阁、云随亭、点景抱厦房等古建筑,并铺设环湖甬路,辟建了苗圃、花房,县政府并组织武警部队、机关干部多次到团河行宫遗址参加植树活动。如今,团河行宫内湖水清澈,古柏苍翠,垂柳依依,花木繁茂,风景清幽秀丽,已成为南郊新辟建的群众游憩场所。”
看到这段文字,我欣喜昔日皇家行宫变成了人民乐园。但单看“五十年代,团河行宫遗址曾被辟为绿化用地。”和“组织武警部队、机关干部多次到团河行宫遗址参加植树活动。”却勾起我另一种回忆:五、六十年代那遗址上有一个属于公安局管理的劳动教养农场——团河农场。那个农场里有服刑的劳动教养犯,也有刑满留场就业劳动人员。那里既有在北京就地教养的人,也有因中苏关系紧张而由北大荒兴凯湖等地撤回来的政治犯思想犯和右派。他们在那里种植庄稼,特别是苗圃果园,使昔日皇家行宫恢复出最初的绿色。那里有庞大的葡萄园,北京人应该记得深受市民喜爱、成为北京一个名牌产品的“玫瑰香葡萄”就出于其。我于1963年在团河行宫旁边劳动过。那时我是无业青年,自愿地扛着行李到红星人民公社务农去了。大队干部看我穿一身蓝学生装戴一付近视眼镜,就让我和一群右派一起劳动,劳动地点就只隔一层铁丝网地挨着团河农场的葡萄园。我知道那批犯人对团河行宫的旧貌换新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后来我还听到过许多团河农场里的故事,其中一个是关于一首歌的。那故事和歌名《与君永相望》,能让人联想起杜甫 《新婚别》中的诗句:“兔丝附麻蓬,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1964年8月,一个没有月光的黑夜。一个年轻的女人,躲过了朝鲜边防哨兵的眼睛,潜入了图门江。她有时在齐胸深的江水中慢慢地走,有时在没顶的江水中轻轻地游,终于摸到了对岸。她又从中国边防哨兵的眼皮下溜过,摸进图门市郊一座房子里……。
数日后,另一个女人带着这个年轻的女人,披着一路风尘、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出现在北京团河农场。她们找到农场场部,苦苦哀求场长要面会年轻女人的丈夫。场长得知她们来自几千里外的图门,途中又染上伤风,不由得产生了恻隐之心,立即下令叫来了她的丈夫——一大队的莫传熙。他亲眼看到了小两口一见面就抱头痛哭紧紧不放的场面,考虑到莫传熙是劳教刑满的留场劳动人员,她妻子大老远来一次的不容易,就特批了他五天假,将他们安排在场部招待所团圆一场。
当天深夜,场长被一阵急促的电话惊醒。一听电话来自公安部,把他脑门上吓出一层汗。莫不是哪座监狱炸了狱?莫不是自己场里的职工又在社会上重新作了大案?不是,部里问他是不是有两个来自图门的女人到农场探视一个叫莫传熙的人?来者有无可疑之处?场长抹了一下脑门上的汗水,舒了一口气报告:“确有此人此事,她们因长途跋涉遭遇风雨,患了伤风之症,我将她们安排在场部招待所了,住几日就打发她们回去,没有发现可疑行径和言语。”公安部的电话放下之后,场长想起他有一点没有汇报:他批给了她们两个房间,让莫传熙和他的妻子住在了一起。他没汇报那一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么安排是他们劳教农场规章制度允许的,他放下心来接茬儿睡觉去了。
四天后,没等场长请干部打发两个女人走,公安部派“专车”将她们“接”走了。公安部来人没有追问场长在这四、五天里,看到两个女人和莫传熙有何蛛丝马迹,只告诉他了一句话:莫传熙的妻子是从朝鲜偷越国境过来的。公安部也没有怪罪场长,但就那轻轻的一句话,就把他吓晕了。上面没有降他的职,但是两年以后的文革时,他被下面人以此为主要罪状打成了“走资派”。
那个朝鲜人莫传熙挺传奇,他妻子从朝鲜偷越国境来探视他更是传奇。
莫传熙是个个头不高但筋骨结实的人,黄中泛黑的方圆脸上嵌着一双炯炯有神却又充满忧郁的眼睛。他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但爱唱歌,经常津津有味地哼唱《阿里郎》《清津浦船歌》《道拉基》等朝鲜民歌。
他的父亲是曾一位朝鲜人民军军官,母亲是中学教师。父亲在1951年与侵朝美军作战时光荣牺牲,他作为烈士后代一直受到政府优遇,五十年代末被朝鲜政府送到中国北京大学学习。61年中苏发生论战,朝中关系也进入非正常状态。就在那时,朝鲜政府调查出莫传熙的父亲并没有死,是在战场上负了重伤而被俘,伤愈后留在了南朝鲜,因而取消了他父亲的烈士称号。要知道中朝两国对待战场上的被俘人员的态度是同样的,莫传熙的人生也跟着急剧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年代度的大转弯。当时他正在中国一个军工厂实习,突然间就犯了泄密罪,搞不请是他向朝鲜泄露了中国的军事秘密,还是朝鲜方面要求对他审查,他被劳动改造了。莫传熙刑满后也回不了朝鲜,就留在那个农场当了就业人员。
莫传熙的妻子是和他一起来中国学习的同学,他们在中国有着共同的亲戚,他们在北京相爱在北京结婚。他们都喜欢唱歌,在北京期间学会了不少中国歌曲。她是短期培训,学习完先回了国,回国初在军队从事令人羡慕的保密工作。莫传熙在中国被劳动改造的消息传到朝鲜,她妻子也被军队解除军职,遣回其老家——图门江附近的一个叫深浦的小镇上,当了一名小学教师。莫传熙痛感自己连累了妻子,心中不忍,曾多次写信去提出离婚,可他妻子就是不肯离,发誓要等他到白头。莫传熙还写信给他住中国吉林图门市郊的表姐,求她设法劝他妻子同意离婚(他表姐和他妻子是异国隔江的亲戚),也是无济于事。她反而冒着生命危险,偷偷涉过国界图门江找到表姐,拉她一起来北京探视郎君,真有孟姜女赴长城寻找万喜良之比。
那个农场原来所在是封建王朝帝王行宫,也是狩猎的围场,屡经战火后早已变得荒芜凄凉,唯一留下的帝王遗风是一座亭子和它旁边的一围莲池。是劳动改造的人和后来的就业人员多年留血流汗,将那荒芜的围场变成了农田菜地果园。莫传熙在妻子来场的第三天,他带她来到那小亭上。前两天相聚中他们已道过千言万语,妻子的一片痴心衷情和誓死以待的决心,令他打消了原本出于无奈和好心的离异请求。今天他们来到这小亭,望着亭外水池旁几棵杨柳和池中的一条小船一片荷花,继续倾诉别离思念相见不舍,发海枯石烂的誓言,他妻子还为他唱了一首他们早就学会的中国歌曲《与君永相望》:
春风吹醉河边垂柳,水中花映月,
浮云遮盖着一轮明月,月色朦朦胧胧,
送郎出征漫步田野,情比月夜浓,
执手相对久久,欲语又无言。
朝霞染红山庄田园,风吹水涟涟,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通向大路那边,
送郎出征送到路口,依依情难舍,
挽手祝福你转战南北,望郎屡建战功。
《与君永相望》不知出于何年何人,从歌词看本是首很健康积极的歌曲,却从六十年代初就流行在北京的团河、天堂河、土城、延庆、房山等劳动改造单位。它后来被带到了新疆继续传唱,是我到新疆较早学会的一支歌,因最后两句的“挽手祝福你转战南北,望郎屡建战功”符合我们刚进疆时的心情。不管是抱“洗心换面”“继续改造”“慑于专政”“安排就业”哪种态度的人,都希望在一个新的环境“转战南北,屡建战功”脱胎换骨地将自己改造成一个“新人”的。
话说莫传熙所在的农场一大队的工作任务是管理果园、种植蔬菜和水稻,我的难友韩宝兴曾和他在一个班里劳动。看到那回莫传熙被队长传去总场场部,韩宝兴曾猜测也许是朝中关系解冻了,朝鲜方面准许莫传熙回国与妻子团聚了,很为他高兴。四、五天,见到莫传熙穿着一套崭新的衣服回来,知道是他来面会的妻子送来的,更觉自己猜测正确。不料他看到的莫传熙并未被新衣映的光彩照人,而是愁眉苦脸,人变得更加默默无语,整天只轻声低唱《与君永相望》,令人感到很奇怪。他对莫传熙说你的妻子不远千里来探视你、她当面发誓永远等你、使你打消了离婚的念头,这是件好事,你应当高兴才对。莫传熙点头同意韩宝兴的看法,但他仍默默地低唱《与君永相望》。
韩宝兴那时还不会唱《与君永相望》,只在以前听人唱过,但他首次听到莫传熙唱《与君永相望》竟是比别人唱得优美、忧伤、动人心弦。于是他决心跟莫传熙学唱那首歌,它并通过学唱它来打开他苦闷的心灵。
一个休假日,韩宝兴特意提早从家中赶回农场(留场人员可以在休假日回城里家中),陪同无家可归的莫传熙来到那小亭附近散步,向他学唱《与君永相望》。他们唱着歌散步到了小亭中,坐在了小亭栏木上。突然,莫传熙喉中歌声嗚咽而止,眼中扑簌簌地落下了泪。望景生情,莫传熙将他妻子在这座小亭中为他唱《与君永相望》的情景倾诉了出来,也吐露了他面会过妻子后反而愁眉苦脸、精神颓丧的原因。他将他妻子是偷越国境来的事告诉了韩宝兴,还告诉说他妻子是被公安部来车接走的。他判断公安部不会让她妻子自行归国,而是会押送递解出境地回朝鲜,那样一来,她回国后必将面临严厉的惩罚。莫传熙按劳动年限估计自己再有一、两可以得到自由转入社会,哪想到她妻子却又将失去自由,这回该轮到他为妻子唱《与君永相望》了。
韩宝兴掏出手绢为莫传熙擦去了眼泪,他刻骨铭心地记下了《与君永相望》的动人心弦的旋律和歌词。
1965年夏,莫传熙获释离开农场,不知他是回朝鲜了,还是回他表姐住的中国吉林图门了。但愿他的妻子在朝鲜受到的惩罚不要太重,但愿他和对他始终不渝的妻子结束了“与君永相望”的日子,但原他们夫妻团圆恩爱到白头。
1966年夏,韩宝兴和许多留场人员一起重新接受强制劳动,他们将《与君永相望》带去了新疆。
(注:歌谱全凭记忆写出,有知作曲作词人名盼告之,先谢在此。)
回复[1]:
龙老大
校长 (2006-07-27 19:23:47)
对音乐还有研究呀.俺看那12345就眼晕...
回复[2]:
没研究瞎唱的
龍昇
(2006-07-27 19:41:36)
在(1,)中注明本系列是龙升文,韩宝星曲,他懂音乐,我只是唱过。12345眼晕,可对文批评。
回复[3]:
致龙老大
蓝方 (2006-07-27 20:57:13)
龙先生:
您心里究竟装着多少感人的故事呀?
虽然人在日本,感觉再一次读“伤痕文学”的心情,一点儿都不轻松。
(在这里用“伤痕文学”这个词,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如果您反对,我也接受。)
回复[4]:
回谢蓝方
龍昇
(2006-07-28 11:08:36)
赶上那时代了,那是个出故事的时代。你觉得是伤痕是什么都可以,不过写它是我挺轻松,因为对我那也是美好记忆。曾设想,我若赶上今日大好时代,会不会写香车美女,白领外遇?
酒壶过几天发,先送你一张挺有意思的漫画。
回复[5]:
龙先生
唐辛子 (2006-08-02 18:28:33)
今天有时间,刚将您贴上来的这支“与君永相望”哼唱一遍,果然很怀旧的感觉,和现在的曲风大不相同。
看您到现在为止,在东洋镜贴了不少的简谱了,如果有时间,也许可以将这些老歌全整理出来,然后找懂音乐的朋友演奏录音,刻录成光盘,保存下来,也是对您青春很好的纪念呢。
在过去的音乐中,读过去的故事,比起现在这样无声的阅读,会有什么不同呢?不知道陈某兄会不会来看这段留言,建议有时间在东洋镜添加可以做音乐和视屏连接的功能。这样既不占用网站空间,也可以图文并茂,有声有色。
回复[6]:
辛子,简谱用IT作曲家保存了
龍昇
(2006-08-03 11:59:19)
今天又贴了两个简谱,特欢迎你跟着唱唱,下面还有,有的是我们自己作词作曲。我和国内一难友整理出它们,再经专家用IT作曲家保存下来了,我电脑中有。出声的。但我没有那软件,因此不会发到镜中文中。有人建议弄成个一段故事一首歌地出本书,这种书国内还没有过,书后再夹张CD盘,多好。那事成不成不管,我们先默默地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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