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有《在狱咏蝉》诗“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亦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余心?”
文天祥《过零汀洋》留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清”之句,就义前在“北庭”的“土室”作《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乐,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浩然冥……”
谭嗣同在监狱墙壁上留绝句“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江姐狱中迎解放,高唱《绣红旗》“线儿长针儿密,含着眼泪绣红旗,绣呀么绣红旗。热泪随着针线走,与其说是悲,不如说是喜。多少年,多少代,今天终于盼到你!千分情,万分爱,化作金星绣红旗。平日刀丛不眨眼,今日里心跳分外急,一针针,一线线,绣出一片新天地。”……
绣红旗(歌剧《江姐》选曲) 1=bB 4/4 阎肃 词 羊鸣、姜春阳曲
他们是受人崇敬的名人,他们在狱中的诗吟歌唱光明磊落、正气凛然,把监狱、镣铐、鬼头刀、子弹都比得怯懦渺小。
无名的、不是那么凛然入狱的囚徒也唱过歌吗?
我曾在四十年前入过监狱,在长期的劳动改造岁月里就经常唱歌,也听到许多被劳动改造的人在唱歌。人混到劳改的地步,该是万念俱灰了吗?不介,照样想找点乐趣作精神支柱活下去,侃大山,聊色迷传,打扑克,下像棋、围棋、老虎棋……,还有唱歌。我的苦难岁月早已过去,但那些在劳动改造时唱过的歌和唱歌人的故事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我早移居国外,几年前我曾接到一封发自国内江苏省宜兴市和桥镇的来信,那地址与我一生无缘,搞了我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拆开信,看到署名才知道写信人是多年前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时一起被劳动改造的难友韩宝兴。那信中写道:“龙升:去年我曾去一位一起在喀什教书后来又同调在江苏工作的朋友家,他送了我一本书,并说这是写六六年进疆的那批北京青年的事。回家后,我一页一页读下去,我猜到了主人公就是你……。我脑海里浮出七六年咱们工程大队在喀什疏附县修一级电站时的情景,你每天傍晚都到喀什噶尔河畔练习吹黑管,而我去练声,同对一河东流水,各自将压抑在心中的真情向大自然向大地——我们的母亲倾诉,那种真情把我们苦难的心连在一起了……。”
看到那里,我记起了韩宝兴的面容和他的两个外号——韩疯子、野狼嚎。那两个外号都起源于他爱唱歌爱练发声,他平时很少将一支整歌唱完,更多的是只唱“啊--啊--啊--”一个字,还用那一个单调的“啊——”字练习升八度降八度,他唱那“啊——”字是要运气憋气还得动用后脑勺儿,得直眉瞪眼旁若无人,因此被管教我们的领导叫成了“韩疯子”。我记起他因被领导搜出一本《外国民歌二百首》而被吊在旗杆上一小时,刚松绑就又去大沙包上去唱“啊——”因此又被领导叫成了“野狼嚎”。我记起我不仅在喀什噶尔河畔练习吹黑管,也扯着破锣嗓儿疯子似地跟他练过几回声,在戈壁滩上拔、在胡杨林里拔、在帕米尔高原的河谷中拔,拔得那个回肠荡气、那个胸怀宽广!
他在信中讲他是给出我的那本书的出版社编辑去信查到我国外住址的,来信是想叙旧。他在信里给我留下了地址和电话,我迫不及待地看完信就给他打去了电话。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久违了二十余年的男高音!
我们相互激动了一番后又相互询问了对方别离后的情况。原来在我离开强制劳动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三师工程大队后不久,他也被调到兵团师部学校当音乐老师,后来又调到他妻子所在地江苏宜兴市和桥镇粮食局,现已退休。我问起他还唱歌不,当成了歌唱家否?他说是时代耽误了他当歌唱家的最好年华,现在具备了歌唱家的水平,却过了登台演出的年龄。但他说他仍在潜心钻研音乐,业余教授学生,直到现在退休后还坚持不懈。他说他没多少退休金拿,生活一般,但他满足于他从那江南小镇中培养出了中国武警总政文工团两位歌唱家雅芬和全芳、一位宜兴中学音乐老师、一位大学音乐教师……。
四年前的秋天,难友韩宝兴又给我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今年八月二十七日,中央电视台和无锡电视台录制了我学生的专辑,并采访了我。电视台还打算推出一台关于在新疆被劳动改造的北京人在那时期的炼狱里流行的歌曲的节目……。你曾用文字记录了我们当时的生活,现在我打算通过音符来反映炼狱中人们的心声,搞个集子,是否能帮我汇集一些资料?”
难友计划中的集子预定名为炼狱流行曲,想编辑的是包括从“反右”到“文革”的大墙悲歌和从“文革”始到“改革”前夕一批在新疆被劳动改造的北京人唱的歌。那些歌有的是本身就流行于社会,有的是自己编曲自己作词,有的是用固有的旧曲填上新词,也有的是将老歌的词曲都有改动。
我对电视台那种打算的大胆开放感到惊喜,对那个计划能否实现也有存疑。但打算毕竟是好的,哪怕它泡汤,我愿支持朋友搞成个私人的集子,便将保存着的一点点“音符资料”——手抄歌谱给了他。还有些歌曲没有形成文字记载,但我还能唱出来,就采取在电话中哼哼给他、由他记录的办法整理。那么做太费时间,还用去许多国际电话钱,后来就改成写信。我已不太认识简谱了,不能标长短不一的横线说明哪个字该唱几分之几拍,只大概地在几条竖线中写上1、2、3、4、5、6、7来表述。他居然就凭那些纯数字1,2,3,4,5,6,7将曲子谱了出来,因为他已是专家了。
我仅是当年许多唱歌人之一,而且唱得不太好,存在脑中的“音符资料”有限,便建议他多联系些当年难友广做搜罗更好。倒是我对当时唱歌的背景、情景和唱歌人的故事尚能忆起,也能忆起他曾给我讲过的几个唱歌人的故事,便决定将它们写出来,权做给难友的“文字资料”,加入他的集子。
动手之前先查了查古人在监狱或流放时唱过歌没有,好看看我们起名的“炼狱流行曲”或“大墙悲歌”有无历史渊源。古诗吟颂是要唱的,现代歌曲的词就是一首诗,我就查到了文首那些先例。拿那些名人义士做根据,大有往自己脸上贴金之疑,但我确信了小人物在监狱里也唱过歌。
我突然想起鲁迅笔下的阿Q下了大牢绑赴刑场,砍头前看到了吴妈时的描写:“阿Q忽然很惭愧自己没志气:竟然没唱几句戏。他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寡妇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毁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将手一扬,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之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不说的话”小人物阿Q被砍头前虽然只说出半句“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但我想象《小寡妇上坟》《龙虎斗》“手执钢鞭将你打”等戏文在他心中也“旋风似”地唱过一遍的吧。
我好象找到了些渊源根据,于是我开始动笔。
龍昇 文 韩宝兴 曲
(全凭记忆,尤其以后段落中出现的歌曲,敬请有保存原曲者给予批评指正)
还是贴不到跟贴中去,贴这里吧(摄于1971,5,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