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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武侠迎面相遇的日子

杨文凯 (发表日期:2006-09-19 22:17:12 阅读人次:1934 回复数:0)

  

  
我过去读书的中学是一所拥有前世今生的名校。学校座落在上海市区南部,解放前是民办私立大学,地下党活动频繁,学生队伍中老革命辈出。1937年淞沪会战时,日本人的炸弹落在校园里,死伤不详,曾激起师生同仇敌忾。这一切,后来都写进了光荣的校史。解放后,院校关停并转。一条南北大道把校园一劈为二:西边一半,建成了鸟语花香的公园;东边一半,办成了远近闻名的重点中学。

  
我们的中学虽然只继承一半祖荫,但毕竟是大学出身,规模大、底子厚,老早就是“文明学校”兼“花园单位”了。学校拥有六幢大小不等的教学楼,楼与楼之间,绿树成荫,花团锦簇。学校还有一个非常正规的运动场,400米环型跑道任你驰骋,羡煞路人。即使不论近乎100%的大学升学率,光凭这些硬件,这种学校在今天开出的价格肯定不是常人敢于想象的。当年,很多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学生,能够入读我校并从容毕业,主要是托社会主义之福。

  
以上的描述,有助于建立起必要的想象空间。就是这样一座校园,为我20多年前一次出色的逃窜和隐匿行动提供了大好舞台──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武侠小说的经历,那部小说叫《萍踪侠影》,作者梁羽生。

  
流行音乐和武侠小说,是中国接受大众文化启蒙最重要的两翼。在我的中学时代,学校里唯一出现过的隐秘阅读思潮,就是刚刚传进大陆的港台武侠小说。梁羽生的《萍踪侠影》和金庸的《书剑恩仇录》揭开了这场阅读革命的序幕。与日后漫山遍野泛滥成灾的金庸作品和古龙小说相比,这两部小说虽没有经典地位,但它们是投石问路的先遣队。在开放社会晨曦微明的时刻,刚刚迈入人生启蒙阶段的一代新人无不被武侠小说轻易击中,然后是趋之若鹜、走火入魔。当时,流传在校园里的民间阅读方式有如地下党员单线传递绝密文件。一本武侠小说常常显得奇货可居,最终的下场是流经众人之手而被彻底肢解。为了领略一下惊心动魄的武侠世界,大家接龙式地排队等候,既蠢蠢欲动,又跃跃欲试。我第一次遭遇武侠小说的过程是这样的:始于信手翻阅,继之横刀夺爱,终而废寝忘食。我扮演了无耻的中途插队者,破坏了既成的阅读秩序。今天,我愿意主动把这段劣迹供出来,主要是为了说明武侠小说的吸引力是无条件的。对于十三岁的少年来说,一部《萍踪侠影》足以屏蔽他的生活视野,覆盖他的想象世界。这种痴狂状态尽管短暂,但身心投入却是百分之一百。

  
小应是我们班的长跑冠军。我曾在他的领跑下,勉强通过了800米测试。那天,我偶然看到一本流传到他手里的《萍踪侠影》,便在课间拿来随手翻阅。问题的严重性在于,读武侠只要一开头,便难以收拾。那天下午,我以认真听课为由,力劝小应歇手,而我则一直躲在桌底下猛读武侠,目不转睛,身外无物。放学后,小应吵着要把书带回家,这对于初尝武侠美味的我来说,犹如虎口夺食。我请求小应把书借我一天,惨遭拒绝。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我飞快地把书装进书包, “嗖”地一声窜出教室,心想还是跑吧。小应反应过来,拔腿紧追。我俩一前一后,在学校运动场上展开了疯狂的追逐拉力赛。

  
如果一直跑下去,拼体能,拼耐力,我准保没戏。为了保住《萍踪侠影》,我先在跑道上狂兜“s”型,随后一返身又折回操场附近的5号教学楼。5号楼底下,有一个小夹层堆装石灰粉,专门用来划操场跑道线。我冲进门口一刹那,眼明手快,一扬手把书扔进了石灰粉堆。等小应追进教室,我唯剩喘气之力。小应讨书,我说没书。为了让他死心,我理直气壮地主动给他查书包。上下前后,里外夹层,翻个遍也没发现书影。小应坐在那里干纳闷,没辙。

  
趁着喘气缓劲的机会,我对小应展开了说服教育工作。我知道他也是看了一半放不下,但我仍然劝他:晚看一天不吃亏,今天反正找不到书了,还是快回家吧!我的好朋友也在一边帮忙搭腔,把小应说得一愣一愣。过一会儿,我缓过气来,看小应没有回家的意思,便说:“你不回家我回家”,同时示意好友拖住他。我遛出教室,在石灰粉夹层里找回《萍踪侠影》,放进书包,大摇大摆走出校门。我心中窃喜:今晚,可是我的世界了。没想到,小应从教室里赶出来,在校门口截住我。他说:“书肯定在你身上,你不还我,我就跟你回家。”

  
小应家与我家住在相反的方向。如果两点拉一线,学校正在当中。为了一本打开少年新视界的武侠小说,小应舍南下回家,选择跟我北上,这种毅力可歌可泣,这种耐心感天动地,但对我来说则是一场眼前的灾难。我一路费尽口舌,劝说他回家,却送神未果。眼看快要到家了,我灵机再动,痛下决心,决定对小应晓之以理,诱之以利。我说:“你跟我走了这么远的路,口也干了,人也累了。我给你回家的车钱,再给你买一碗小馄饨,一两生煎包当点心。求求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在我壮士断臂,毅然放出一周零用钱后,小应面对我的牺牲终于松口,心满意足而又恋恋不舍地登上了回家的电车。

  
那天晚上,是我的节日。我第一次有了为一本书而通晓达旦的高峰体验。这种高亢的阅读激情一直保持到翌日。为了履行按时还书的承诺,那一整天的所有课程,对我形同虚设。我为自己专门开了一门“武侠小说阅读”课,还热情动员同桌的温柔小女生为我放哨,以防老师突然出现在我身边,做出釜底抽薪之举。但悲剧还是发生了,不怪小女生不用心,只怪我投入得忘乎所以。在语文老师步步逼近的严峻脸色下,小女生甘冒危险连叫了几声“老师来了”,但沉浸在武侠世界里的我充耳不闻。直到老师君临城下,高声喊道“全班同学,请看这个人在干什么?” 时,我才从《萍踪侠影》里跌回到现实世界。我当然为此成了反面典型,但无怨无悔,只是连带同桌也要委屈地受到批评,与心不忍。在此后很长时间里,我一直心存愧疚,却对她无由言表,因为老师为我们换了位子。

  
如果说,初次阅读武侠小说,构成了我中学时代的一次小小事件,那么我为这次事件付出的代价不菲,获得的教益不浅。首先,我初次尝试着慷慨地用钱去摆平一场同辈之间的纠纷,且大获成功,尽管我的零用钱少得可怜。在这个过程中,我认识到了钱的交换功能如此强大,钱的本质力量就是换得人之所爱。其次,张丹枫、云蕾、澹台灭明这些名字,如界碑一样深深地镌刻进我的心里。相较于以后的郭靖、黄蓉、乔峰、陆小凤等更为经典的武侠人物,《萍踪侠影》中的大侠们面目更加清晰,印象更加深刻。他们就是我的武侠指南,是我所有想象力的出发点。其三,全班升入初二后,马上实行了男女生分桌制。这一招够狠毒,把许多友谊的种子和感情的滥觞掐灭在萌芽状态。在我的回忆中,当年与我同桌的小女生真的很好,聪敏灵利,闲静淑惠,肯主动为我抄写课堂笔记,会自觉为我站岗放哨。有她在,课桌椅每天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让我坐在桌明几净的环境里,时时都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心情。分桌以后,我们忽然意识到自己长大了,我的少年时代为此过早地结束,我的阅读兴趣也慢慢离开武侠而他移。

  
多年以后,事实让我认清自己是一个“侠缘”颇浅的人。我没有刻意搜罗并读遍所有的武侠名著,但对于那些不知所来又不知所终的“天外来书”,则始终怀着来者不拒的态度,继续保持一气呵成的阅读习惯。今天,社会已进化到网络游戏大行其道的年代,尤其对于十几岁的青少年深具诱惑。从我当年与武侠小说迎面相遇的经验出发,我觉得在上一代的文娱方式中,从想象力、感受力和吸引力多种角度考虑,唯有武侠与今天的游戏有得一拼。

  


  
2004。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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