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贝自李锐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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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隐私
――日本印象之一
李 锐
从太原坐五十分钟飞机到北京。从北京坐将近三小时的飞机到关西机场。然后,再坐一个小时的机场大巴进城。汽车开上高速路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初秋的大阪比太原暖和得多,西斜的阳光烤热了脸边的车窗,有些疲惫的眼睛渐渐淹没在大阪望不到边的楼群里。汽车,飞机。飞机,汽车。一路所见,无非都是柏油路,航空港,和没完没了的高楼大厦。然后,就是如我一样,挤在汽车和飞机里来去匆匆的人群。再然后,就是那个在无数次旅行中被无数次证明过的经验:现代化的大都市都是相同的,渴望看见不同那不过是眼睛的幻想。
在酒店似曾相识的“标准间”里放下行李,领路的毛丹青先生问我,怎么样,想去吃点什么?我说,第一次到日本,当然要吃日本菜。他笑笑,那好,一会儿有个大阪本地的朋友要过来,他是大阪通,咱们问问他大阪什么地方的饭馆最地道。于是,跟着那位大阪通先生在楼群和车流中七拐八拐,我们走进一条窄窄的小巷。巷口的墙壁上钉了一块街牌,红底白字写着:法善寺横丁。丹青告诉我日语的“横丁”就是小巷、小胡同。法善寺小巷两边都是精心打理的小店铺,干净、别致、精巧,每间店铺的门前都挂着鲜亮的招牌和各种形状的灯笼,密密麻麻地给整条小巷镶满了精致的日本风情。丹青开始兴奋起来,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这都是最地道的日本味儿。我笑而不答,跟着他们慢慢走。有过那些被无数次证明的经验,我知道什么叫现代大都市吸引观光客的旅游产业。说到底,全世界的柏油马路、高楼大厦和全世界的旅游产业都是一种东西,它们都有点类似酒店里的那个“标准间”。希望在全球化的“标准间”里得到意外和惊喜,根本就是痴人说梦。用北京话说那叫你有病。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一百多年的“脱亚入欧”,早已经进入发达国家的标准,或者说早已经“进步”到彻底完成了全球化。大阪的工业规模仅次于东京,是整个日本西部的经济中心。一个在水泥楼房里过了大半辈子的城里人,当然懂得什么叫“经济中心”,一个在世界各地旅游过的人,我早已经懂得怎么做才能愉快舒适,早已经懂得打破标准就等于自找苦吃。我的旅游常识告诉我,要想看日本真正的古典和传统,你得去奈良和京都。反正吃晚饭的时间还早,我们不慌不忙的遛跶,不打算观光,也不打算购物,东问问,西看看,说好了,要找一家地道的日本火锅店。
浑然的散漫之中,只是觉得小巷很窄,窄到汽车开不进来。小巷很深,深到远远隔开了城市的喧嚣。在又窄又深的小巷里信步而行,不经意间,四周升起了暮色,接着,在小巷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亮起了灯盏。因为还有落日最后的余辉,那些灯光不但没有照亮黑暗,反倒把沉沉暮色弄得模糊而又迷离。在深长迷离的暮色中,我不知道自己正在走近一场意外。
几经选择,我们终于看好一家叫做“角力茶家”的火锅店,老板娘介绍说,这是相扑的大力士们专门要吃的那种火锅。从火锅店出来没走几步,大阪通先生随手一指说,看,这就是法善寺。石头铺成的路面湿漉漉的,在稍微拓宽的石头路旁有一片小小的空场,空场的后面静静地矗立着一座庙宇,凝重的暮色给庙宇平添了几分古旧和巍峨。庙门前的街沿上,垂首合十站立着一位化缘的和尚。接着,视线一转,我猛然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场景:
隔着窄窄的街巷,在法善寺大门对面的街角里有一座石柱瓦顶的亭子,亭子里供奉了一尊手托宝塔的神像。亭子的瓦檐下悬挂了一圈纸灯笼,昏黄的灯光映衬出灯笼上漆黑的墨字“不動明王”。丹青告诉我,这是“地藏尊”,类似中国的土地神,在日本神佛不分家,所以也可以说这是一尊石佛。可是不知为什么,这石头的神像周身上下长满了碧绿的苔藓,不但如此,连同神像的石座和他面前的两个童子也都被青苔包裹得严严实实,一眼看上去,简直就是三尊绿蓬蓬的草佛。走遍世界,进过无数的庙宇、教堂、石窟,看过无数的佛像、神像:木头的,石头的,金属的,泥塑的,画布上的,甚至包括用丝绸刺绣出来的,但是我真的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神像。一时惊讶得不知所以。石头上边怎么可能长得出草来呢?而且又怎么可能长得如此饱满蓬勃呢?记得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故事里,漂亮如天仙的姑娘在拒绝不满意的求婚者时,常常会说出一个斩钉截铁的誓言:“要想让我嫁给你除非江河倒流,石头开花!”可是,眼前的石头们真的开花了!纤细的草叶们簇拥着,交错着,绿盈盈的,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如花似锦。
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神像前陆陆续续聚集起了人群,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依偎的年轻人,领着孩子的妈妈,其间还夹杂着不少打了领带拎着提包的上班族,大家很自然地排好队,耐心等着前面的人。我看见,每个人在祭拜之前,都先用一只水瓢在神像前的水桶里舀水,把清水一瓢一瓢泼洒到神像身上,然后再双手合十,低下头来虔诚地敬拜祈祷。静静的暗影中每个人都重复着同样的动作。看得出来,正是下班回家的时候,巷子里没有成群结队的观光客,来佛前祭拜的都是住在这个城市里的普通人。一天的忙碌结束了,在卸下身上的疲惫之前,先来拜拜佛,把自己的希望和烦恼寄托在清水泼洒后的默念之中。这样的祭拜,就和吃饭穿衣一样,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只不过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些石头上的青苔,就是被这一瓢又一瓢的清水滋养出来的。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千百万次泼洒,千百万个祈祷。在永不停歇的凡俗的祈祷中聚沙成塔,古老的传统就是这样生长在今天的;瞬间的泼洒就是这样变成永恒的;不可能就是这样变成可能的;“无”就是这样变成“有”的;石头就是这样开花的。
昏暗中那支静静移动的队伍,给人的感动深长而又迷离。
我也随着走上去,把自己的清水和祈祷泼洒在蓬勃的青苔上。
我一向不大相信所谓“缘分”,不相信也并没有特殊的理由,只是觉得它已经成了一种太轻易的借口,任何巧合都可以被拿来说成是缘分。在我看来,缘分不仅仅是一种意外的相遇和获得,更是一种意外的心领神会。那一刻,沉浸在暮色中,我忽然意会到,自己平生第一次到日本,第一次在日本的街头漫步,就来到大阪的法善寺,就走进了法善寺门前这条又深又长的小巷。在暮色沉入黑夜的片刻之间,我无意中看见了日本的隐私,看见了日本拒绝被标准化的民间信仰,看见了日本一种生生不息的传统,看见了日本人并不拿出来给别人“观光”的自己的生活。
我忽然意会到,在这个傍晚即将被黑夜淹没的片刻里,自己在偶然间得到了一次真正的意外。
西元2007年12月2日傍晚写,12月16日,改定于草莽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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嵯峨……嵯峨……
――日本印象之二
李 锐
十一月三号晚上到京都,五号下午离开。在京都只有不到两天的时间。其中四号的下午和晚上,吉田富夫教授盛意安排了佛教大学的公开演讲和晚宴。留给我看京都的时间只有演讲前的那个上午,和晚宴后的第二天上午,五号下午三点半就坐新干线去东京,车票就在我的书包里。东京之后是仙台,仙台之后是函馆,日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切都不可更改――这是一个现代旅行者必须遵守的规矩。
京都是千年古都,是日本文化的发源地,当初是仿照唐朝都城长安建设的,至今可以在京都的街牌上看到从“二条”一直到“十条”的街名。凑巧的是我就在一个叫做“南华门东四条”的胡同里住了三十年,所以,走在京都街头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据我所知,在京都,国家指定的重点文化遗产建筑一百八十九处,国宝级的建筑三十八处。可留给我的时间只有两个上午,如此紧迫的时间去看什么好呢?想来想去,既然注定了只能走马观花,索性放弃了选择。我对吉田教授说,要去看什么地方,参观什么建筑,一切都听你的,一切都由你决定,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看到客人放弃了选择,反倒叫东道主颇费思量。
吉田教授从上大学开始就一直住在京都,已经住了五十多年,对京都的一切了如指掌。和吉田教授虽是初次见面,但是为了翻译作品的事情多次书信往返,神交已久,一见如故,本也就用不着客套,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于是,第一个上午吉田教授领路,带着我和日比谷小姐先上山去参拜佛教大学的本山寺庙知恩院。吉田教授告诉我们,知恩院属净土宗。当年就是知恩院的主持倡议、筹资建立了佛教大学。明治维新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在全日本确立神道教为国教,排斥、压制其他宗教。知恩院由于有大学为支撑,躲开了一次劫难。从知恩院出来顺路游览了岡山公园,稍作小憩。再去清水寺,下山时闲散地走过三念坂的小巷。说闲散,其实也不是真的闲散。这天是周日,山上山下人潮如涌。其中不少是成群结队的中学生。原来在日本,中学生升入高三第一个学期,要由家长出钱,学校组织同学外出游览一次,意思是学生们马上就要成年了,应该去看看外边的世界。京都自然就常常是大家的首选。
第二个上午日比谷小姐已经回东京,吉田教授有课,换了垣谷好子小姐做导游。吉田教授嘱咐说,金阁寺一定要去看看,离佛教大学很近,还可以一起吃一次午饭,然后,如果有时间最好还是要去看看岚山。在中国有两个日本的地方很出名,一个是鲁迅先生留学的仙台,一个是周总理写过诗的岚山。已经近在咫尺,当然要去看看,时间紧也要去。何况吉田教授已经说了“最好还是要去看看”。
现在回想起来,幸好听了吉田教授的话去了岚山。否则就会和那两个字失之交臂。
坐计程车直奔岚山。走下汽车,迎面看见两脉青山夹着一湾碧水,几只白鹭掠过水面在幽谷中翩翩而去,纤细的翅膀在苍翠之间划出一线浅浅的悠长。沿着翠流旁的台阶拾级而上没入山林,先去看过周总理的诗碑。剩下的时间真正的只能走马观花了,就只好坐在车里慢慢走。好在开车的司机先生对岚山极为熟悉,也极为喜爱自己的家乡,一路开开、停停,轻声的为我们指点一两句,脸上一直都是由衷的微笑。经过竹林小道,经过神社,经过长满青苔的草屋酒家,经过柴门轻掩的私人庭院,渐渐地,我越来越多地看见那两个字――“嵯峨”。街角上,石路旁,常常可以看到“嵯峨酒家”、“嵯峨旅店”、“嵯峨旅游纪念品”……甚至还看见一块“嵯峨村管理委员会”之类的大牌子。我终于知道这岚山脚下的村庄名叫“嵯峨村”。一时间,他乡遇故知的兴奋让我忘了眼前美景,深深地沉浸在对这两个字的奇遇之中。又是一次似曾相识。又是一次深深的对似曾相识的感慨。记忆中,嵯峨这两个字,在现代汉语里已经很少看见了,尤其是在中国当代人的白话文中早已经基本绝迹。可是谁都知道,这两个字曾经在中国古代典籍里,在中国古典诗人的笔下反复出现,反复吟诵。
在《楚辞》的“招隐士”里有:“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
在司马迁的《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里也有:“于是乎崇山巃嵸,崔嵬嵯峨,深林巨木,崭岩嵾嵯……”
杜甫的五言律诗《江梅》的尾联是:“故园不可见,巫岫郁嵯峨。”
一直到了晚清,在诗人黄遵宪的笔下也还有:“战台祠庙巍然存,双阙嵯峨耸虎门”的诗句。
可是自从白话文以来,又自从简化字以来,和许许多多的方块字暌违久矣!岂止是暌违,早已经陌生到形同路人。所谓“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没有想到跨海而来,在岚山脚下,在这座优美如画的小山村里,我这个大半生操笔墨生涯,大半生写简体字的人,却和古老的“嵯峨”遽然相遇。
这遽然的相遇,让我忽然看清楚了自己和古典相隔了有多么遥远,岁月千年,海天相隔,一时间,五味杂陈,感慨万千。我告诫自己,这嵯峨不是那嵯峨,你不要一厢情愿,不要把别人的房舍当成是自家庭院。可是,嵯峨这两个字不断从街头巷尾闪现出来,和我擦肩而过,四目相对,欲言又止,视线一次又一次被扯断,扯出许多莫名的惆怅来。于是,只好自己安慰自己:让“嵯峨”和这样一座如诗如画的小山村相依相伴不也是一种美好的归宿吗。可这安慰还是让人平静不下来,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牵肠挂肚:
当初,他们两个形影依依,远离故乡,跨洋越海来到这里,到底经历了多少坎坷和蹉跎呢?到底有过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和冷暖呢?到底有过多少柳暗花明的峰回路转呢?
这样问过了,想过了,还是不行,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心里还是翻来覆去地默念不已:
嵯峨……嵯峨……嵯峨……
西元2007年12月20日写,12月25日改定于草莽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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