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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纸头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7-08 13:13:39 阅读人次:2141 回复数:3)
世间多风波，我家常搬迁，小学六年，辗转五校，上海三家，北京两家。第一家上一年级，只记得和老师同学家长挂灯笼拉兔子等过中秋节；第二家上二年级，记得校长在校长室被“镇反”来的军警当场击毙；第三家上三年、四年级，才记住了一些同学的名字和事情。跟我最要好的是尹德新和白仲元，尹家是制针的，白家是制线的，因此我管他们叫针线同学。　　老师将我们三人编在了一个学习小组，放学后一起做作业温习功课。白仲元的妈妈自告奋勇决定在她家学习。小孩子眼力很准，我和尹德新一眼就看得出白仲元的妈妈比我们的妈妈年轻“一眼眼”，就管她叫白阿姨，而不是叫白伯母，那叫得她交乖惬意。白阿姨穿花旗袍，腋下掖着白手帕，时不时摘下手帕在脸上轻轻拍拍又掖回腋下。她的脸白白净净，无须擦拭，那只是习惯动作。她的脸上是扑了扑粉的，像月份牌上印的大美人。　　白阿姨很爱她也白白净净的儿子，看到红红脸庞的我也很欢迎，只是初见尹德新的黑面孔黑手时吓了她一跳。她以为他龌龊，就给我们订规矩，学习之前要打手揩面（洗手洗脸）。白阿姨很讲究的，在我们小组学习中间要安排吃点心的，如奶油蛋糕、糯米粽子、巧克力、甜酒酿等，这就又要打手揩面。饭前便后要洗手是早就会的，但白阿姨的打手揩面繁文缛节，她要亲眼看我们打香皂、打手、揩面，完后要每人摊开双手给她检查。白仲元易通过她那美丽的眼睛，我次之，到尹德新时总会听她叨叨出“还龌龊，再打一记！”，尹德新重新洗过手伸给她看“白阿姨，打好了！”，就那样，有时会通过，有时还落句“还龌龊，重新打过！”。　　慢慢地，我们三个孩子都看出了白阿姨的“缺点”，我们只能心领神会但叫不出再长大些才知道的——洁癖、小资。我们商量了一个办法，一次尹德新提出：“白阿姨，啊拉姆妈请侬做人客，明朝到阿拉屋里厢学习好吗？”白阿姨欣然接受，因为她早想考察和她儿子一起温功课的“龌龊”的尹德新家庭环境是否贫穷肮脏。　　到尹德新家一看，白阿姨大吃一惊：尹伯母也穿花旗袍，尹家陈设比她家气派得体，尹伯母摆的点心比她的精致，尹伯母只让我们打一遍手。尹伯母只一句“勿好意思，德新格爷生的黑所以伊也黑，伊是黑勿是龌龊。谢谢总是阿姨关照。”就把白阿姨的洁癖、小资给治了。她回说“伊拉三人学习白相格蛮好。三人三副面孔像刘关张呢。”白阿姨和尹伯母互相一交流，才知尹家是制针的，大小长短粗细各式各样的不锈钢针，手针机针绣花针纳鞋底子针，白家是制线的，棉线丝线绒线、把线、团线、绣花线、缝纫机线，两家都是开厂的。　　学习小组仍设在白阿姨家，白阿姨摆点心时不叫尹得新“再打一记”“重新打过”了。我到发现了一个课余活动——玩“小纸头”。“小纸头”就是商品上贴的小商标，上海解放前后的孩子们很流行收集它。我在“小纸头”上已略有成绩，尹德新和白仲元尚未涉及。他们两家应该有许多“小纸头”的，我一提议，他们果然就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不少。包针纸上贴用的是长方形的、缝纫机线线轴两头贴用的是圆形的，还有椭圆形的、菱形的、三角形的，颜色也是五花八门。我们拿针线包装的商标纸和其他小行家交换到数百上千种“小纸头”，也用积攒下来的零花钱向仅有一小板凳一小箱子的“老板”去购买交换不到的“小纸头”。　　我们的妈妈没反对我们玩“小纸头”，她们认为那比玩“战上海”“击毙潜伏特务”等成熟多了。但我们让她们胆战心惊了一次——我们三人踩着旱冰鞋从淮海路出发跨西藏路去了回城皇庙，在有店铺的老板处交换购买了一批珍奇的“小纸头”。那在她们眼里有如一次万里长征，她们难得地说了龌龊话“小赤佬们，吓煞忒我啦，出了事体叫我哪弄办呢！”。　　恍惚半世纪，回上海在那条踩旱冰鞋的旧路上散步时，觉得并非艰难遥远，不值我们妈妈胆战心惊，但我想起了“儿行千里母担忧”之句。在上海滩上，我发现了尹德新家生产的不锈钢针（针鼻子下有字母为证），但包装纸上的“小纸头”已非原版，贴白仲元家“小纸头”的丝线轴线已无踪影。哦，我的针线同学今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