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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金子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6-27 17:50:58 阅读人次:2383 回复数:12)

  

  
1

  
我的第一个工作。是在永定门外的北京蔬菜公司刘家窑仓库装卸和倒菜窖。临时工,一共去了三十多人,多是家住永外关厢一带的壮实的家庭妇女,活儿是计件的,她们看我学生服近视镜,生怕和我合着吃亏,便把我和一个身体孱弱的姑娘及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分在一个组里。没想到,我们组干的活儿最快最多,因为四个人中,我初进社会,有一腔为社会主义贡献力量的热情,年轻不惜力,竟能干俩人的活儿,另外三个年纪都小,却都要支撑一个家庭的生活重担,他们是为挣钱而拼命干活儿的。

  
那姑娘叫尹玉金,外号“小破鞋”,十七岁,小我几个月,长得俊俏,只是身板差。十月下旬天气凉,两手不停地倒腾罗卜、白菜,凉得她鼻子里总淌着两串鼻涕。我才出校门踏进社会,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一个清纯的女孩子竟会有“小破鞋”的外号,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大老娘们儿都用鄙夷的眼光看她、在她背后指指戳戳,让她总抬不起头走路。

  
2

  
时值自然灾害末期,粮食紧张尚未解除,蔬菜公司有点好条件,食堂里将碰烂的土豆煮了,每天卖一碗给临时工。俩小孩子和尹玉金每天就靠吃土豆干活儿,节约下粮票给家里。我实在看不下眼,回家跟妈妈商量,要了一百斤侨汇粮票交给俩小孩子分,他们挺有良心,每人分二十五斤,分给了尹玉金五十斤。

  
那天夜班,我躺在卸下的白菜堆上等下一辆汽车来,尹玉金突然扑在我身边哭起来,把我哭糊涂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我问她怎么了?她趴我耳朵旁,一边抽泣一边对我说:“龙大哥,你要不要和我睡觉?”

  
我以为她累了,拍拍大白菜,叫她在我旁边躺一会儿,哪知她说是要和我“睡真觉。”

  
在高中学过生理卫生,知道睡真觉就是要做孩子,那时我还正人君子,不由得气上心田,一拳打烂了一颗大白菜,想起她的外号,便骂起来:“不要脸,难道你真是个小破鞋!”

  
这一骂,她由原来的抽泣变成了大哭,哭后压低声说:“龙大哥,你这是第一次叫我破鞋,其实我是个坏人,真是小破鞋。你待我那么好,送我那么多粮票,我没什么好报答。刚才说的话是真心的,不是要跟你做破鞋。”

  
3

  
当我告诉她我不要和她睡觉,以后粮票不够时我还会送来,她大受感动,给我讲了她的事情,听得我也哭起来:原来她一家五口,爸爸是蹬排子车的,前年连累带饿得水肿病死了,妈妈也病倒在床上,两个小弟弟边捡破烂边上小学,全家都靠她做临时工维持生活,国家曾补助过几块钱,可粮食是不补助的。小弟弟正是发育时期,在家饿的直叫唤。十五岁那年,她们街道一个小偷,带她上馆子吃了一碗面还给了她半斤粮票,夺去了她的贞操------以后,她又跟一些大老爷们儿睡过觉,少时得三两粮票,多时得过二斤大饼------

  
这是我步入社会听到的第一个故事。不,不是故事,是真人真事!

  
尹玉金最后说:“龙大哥,我保证今后不再跟别的男人睡觉了。”说得我眼泪又刷刷地往下流。

  
我陪着尹玉金哭,让俩小孩子看到了,他们拍手笑着喊:“大哥和小破鞋搞上啦!”

  
我每人胸前给了他们一拳,喝道:“从今儿起叫大姐!”

  
我也从此不叫尹玉金大名,改称她小金子了。

  
4

  
秋去冬来,罗卜、白菜卖到市场,菜窖的临时工的活儿完了,我和小金子分开,各找了不同的临时工干。一年中我辗转干了几个临时工,最后还是没了工作。烦死了,想起去看看小金子。她家离我家不远,走着就到了。

  
小金子满脸欢喜地欢迎我,还将我介绍给她妈妈,尹妈妈像早认识我似地也对我非常热情。小金子穿了件新衣裳,头发梳得光光的,也不淌鼻涕了,我这才发现她变成大美人了!眼睛亮亮的,嘴角向上弯弯着,俏丽的一张脸不笑也像在微笑。原来小金子有了在火柴厂的正式工作,容光焕发的。我觉得不如她、不够和她做朋友了,羞愧地低下了头。

  
“龙大哥,你怎么变得跟女孩子似的了?”

  
“我现在没工作,没脸见人。”

  
“你不是见我来了吗?我也刚找到工作的呀。你还是去街道办事处登记,说不定会找到比我好的工作的。”小金子给我打气。

  
那天在小金子家玩的挺开心,第二天去街道办事处,赶上分了个在铁路局建筑段当合同工的工作:冬天烧暖气锅炉,春夏秋当壮工瓦工木工。托小金子福啊。

  
5

  
烧暖气锅炉在铁路第三中学,去那里正好经过火柴厂。我去小金子家报喜去了,还跟她说我妈妈把我以前做临时工的工资攒起来给我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建议她冬天就坐我自行车上班好了。

  
小金子欣然接受我的建议。从此我总将“永久”擦的锃亮,车铃一转叮呤呤响,每天早上骑它到小金子家门口,车铃一响,她就提个黑、红、白三色的手拎包飞出来,像小燕子般跳到车后座架子上。我们在车上聊天,聊各自遇见的新鲜事,一聊聊了一冬天。

  
她也开始到我家来玩,我妈妈见她伶俐乖巧,也很喜欢她。有一次,妈妈给妹妹买花布,也给她扯了块,她脸红着收下了。

  
我们在车上聊过了第三冬。三月里,路旁小树发青了,小金子穿着新花布做的罩衣,把小脸衬的跟朵花儿似的。从她身上散发出一股热乎乎的春天气息,熏得我像喝醉了酒,让我老想编个词儿来赞美她一下。一天送她上班,我想好一句话,扭过头去对她说:“小金子,你的脸就像这明媚的春天。”

  
“有那么美?你瞎说。”

  
“有的,比这春天还美好。”

  
路旁有水沟,她说:“你胡思乱想了,当心车掉沟里去。”

  
我扶正车把说:“我是想这春天太美好了。假如我能像使这车轮常转一样地主宰生活,你会怎么想呢?”

  
我回头想听小金子回话,她已跳下车,火柴厂到了。她进厂前挥动着那黑、红、白三色拎包给了我回话:“我要在你的车上坐一辈子。”

  
6

  
那天回家,晚上怎么也睡不着觉,在琢磨小金子那句话。我在床上翻饼,惊动了妈妈跑来看我,她见我正揪着头发发疯哪。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妈妈很担心。

  
我傻瓜似地跳下床,冒出句傻话来:“妈妈您放心,我要好孩好干活儿,争取早日转正。”

  
春去,铁路局建筑段要将我们一批合同工转正,街道办事处不同意,因为那样他们拿不到手续费,铁路局只好将我们解雇了。我又没工作了,我又觉得配不上和小金子做朋友了,不好意思去找她了。

  
未入夏,片儿警来通知我去派出所分配工作。我想工作想疯了,没想分配工作不归派出所管,去了。自投罗落!我被派出所以特嫌转公安局,再转监狱再流放西域了。

  
盛夏,还在监狱时,弟弟来了封信说:“对不起,最近没去探望你。八月十九日咱家被抄,查封了。妈妈还活着!被红卫兵押送回乡下去了。小姐在厂中隔离,我过两天也会被押送乡下,你安心去新疆好了,我一个人会好好活下去的------------,另外告诉你,小金子死了。”

  
十五岁的孩子能写出这么成熟的信!妈妈还活着,就是说她受了差点死了的罪!小金子,活蹦乱跳的人,怎么会死了,我不相信!

  
7

  
接那信后半月,我被押送去新疆。半年后越狱逃跑,历千辛万苦回到北京。我要去乡下看望妈妈之前,先去了小金子家。

  
小金子家只有她俩弟弟,在整理一堆堆撕回来捡回来的大字报、战报、红卫兵小报,准备扛废品站去卖。见到我,都一愣:“龙哥哥,这一年您上哪儿啦,怎么今天才来?”

  
“我出远门了,妈妈哪?”我没敢先问小金子。

  
“妈妈叫红卫兵送乡下去了。”

  
我纳闷:“你家是穷苦人,你爸蹬排子车,你妈怎么会送乡下去哪?”

  
“红卫兵说解放前爸爸是卖麻刀的,曾经雇过一个小孩儿帮他剁麻刀,所以是资本家,所以就押我妈去乡下了。”

  
哎,剁麻刀就是捡烂麻绳头剁碎,卖给盖房修房人和白灰抹墙的,也算资本家!

  
我壮着胆子问他们姐姐也送乡下去了吗?他们哇哇地哭了,证实了我弟弟说的——小金子死了。他们哭着说:“是红卫兵打死的姐姐,他们说她是破鞋。她不是啊,呜呜——”

  
我心冰样寒,我皮肤起疙瘩,小金子是死了。我走入社会的第一个朋友是死了,死得那么惨。我知道她死时一定流了好多血,鲜红鲜红的血。我记着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要在你的车上坐一辈子。”这里面包涵多少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但那憧憬实在是要求不高的,只想在我的车上坐一辈子呀。可是天老爷却连这一点点菲薄的愿望也不能满足她,天老爷,老天爷,你不公啊!你不公啊!

  
2006-6-27

  




 回复[1]: 唉,一声叹息 陈某 (2006-06-27 18:55:00)  
 
  

 回复[2]:  东京博士 (2006-06-27 19:01:54)  
 
  还没看作者,打开帖子蹦入眼帘的“红卫兵”3个字就知道是龙老大的帖子了,呵呵。

 回复[3]: 感人 校长 (2006-06-27 19:03:49)  
 
  写初恋的大鼓励,哈哈

 回复[4]:  老三 (2006-06-27 19:57:07)  
 
  这往事让人心酸

 回复[5]:  xuezi (2006-06-27 20:31:11)  
 
  辛酸 感人 泪下 无语。。。

 回复[6]: 看得我眼眶都红了! 唐辛子 (2006-06-27 20:46:13)  
 
  

 回复[7]:  银狐 (2006-06-28 11:14:15)  
 
  无语。

  
不能理解那样的年代。。。

 回复[8]: 小道消息 陈某 (2006-06-28 11:43:32)  
 
  争鸣:社会呼吁赔偿文革受害者

  
民主党派 社会各界 部份中共党员纷提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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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鸣月刊记者报导)今年五月是文革四十周年,社会各界人士纷纷提出,中共当局应对文革中受迫害而死亡的家属给予经济赔偿。不过中共当局至今无动于衷。

  
文革结束三十周年呼吁国家赔偿的声音

  
今年元旦,中共中央召开民主党派座谈会时,民建中央、九三学社、致公党代表,曾提出:借文化大革命结束三十周年反思,是否设立“国家基金”,对在文革期间受到打击而非正常死亡者的家属给予一定经济赔偿,从而在政治上、法律上对文革宣告终结。

  
今年“两会”期间,民盟、民建、民促中央成员中的政协委员,也提出有关这方面内容的提案。政协主席贾庆林上门劝阻未果。

  
四月初,各民主党派、社会各界和一些党内人士,都就文革四十周年及文革结束三十周年,向中共中央、国务院、人大常委会提出建议:(一)召开高规格文革反思会议;(二)建立文革纪念馆、碑等,作为国民教育、党史教育的警钟;(三)设立对文革期间非正常死亡及伤残人士和家属赔偿基金。

  
彭真聂荣臻习仲勋82年曾提“国民赔偿基金”

  
早在一九八二年九月,中共十二届一中全会后,彭真、聂荣臻、习仲勋首先提出,设立中央、地方二级“受文革伤害国民赔偿基金”。当年,陈云、徐向前在中央政治局表态支持,提出基金从两个方面调拨:国家灾难特拨款、地方政府税收款和中央、省级级织部的党费。彭真、聂荣臻、习仲勋都提出:政治上平反后,必须从经济上作出赔偿,二者合一才是法律上的终结。

  
当年拟出的赔偿范围

  
当年提出的赔偿范围:(一)在文革时期被政治迫害致死人士;(二)在文革时期因受政治迫害而非正常死亡人士;(三)在文革时期因受政治迫害,造成家破人亡者。

  
当年拟定的赔偿金额

  
当年,中央政治局曾讨论过赔偿问题,但因有争议而中止。反对者所持理由为:政治上已对文革作了结论,对政治迫害造成的冤案,基本上已落实政策;如果作经济赔偿,国家很难承受这笔巨额资金,云云。

  
当年曾拟订非正常死亡人士的赔偿金额,分为三档:五万元、二万元、五千元。社会知名人士、专业界人士,五万元;城市职工、家属,二万元;农村地富家属,五千元。如果进行赔偿,预估需支付一百二十亿至一百四十亿元。当年对三十七万八千五百多名被定性为敌我矛盾的国家干部,平反后补发工资、福利共四十二亿三千七百多万元。

  
文革中生命财产的损失

  
叶剑英在十二届一中全会后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曾披露文革遭受迫害及死亡人数;(一)规模性武斗事件,四千三百多件,死亡十二万三千七百多人;(二)二百十五万干部被批斗,三十万二千七百多名干部被非法关押,十一万五千五百多名干部非正常死亡;(三)城市有四百八十一万各界人士,被打成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阶级异己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反动学术权威,非正常死亡六十八万三千多人;(四)农村有五百二十多万地主、富农(包括部分上中农)及家属被迫害,有一百二十万地主、富农及家属非正常死亡(编者按:此数超过土改中地富死亡二十二万的五倍);(五)有一亿一千三百多万人受到不同程度的政治打击,五十五万七千多人失踪。

  
文革期间,被抄家的资产(包括金银、珠宝、现金、存摺、文物古玩等)价值二千五百多亿元,归还及作价赔偿的,仅一千三百多亿元,其余均下落不明。

  
社会要求赔偿呼声强烈

  
目前,正值文化大革命四十周年、文革结束三十周年之际,社会上对给予文革受害者赔偿呼声很强烈,称:文革结束三十年之后的今天,在时间上、条件上、形势上,都是正当其时,也有利于构建和谐社会。

  

 回复[9]: 小金子谢诸位 龍昇 (2006-06-28 12:41:32)  
 
  从九泉之下,从天堂之中。

  
赔偿千万亿,也换不回我的小金子了。

 回复[10]: 人如其文? 辛汉 (2006-12-10 11:28:26)  
 
  龙先生的文风极好,颇有叶圣老遗风,佩服。那种平和中的哀惋,意境极佳。

 回复[11]: 龙升兄,晚上好! 蓝色海洋 (2006-12-10 17:58:37)  
 
  龙升兄,晚上好!

  
看了龙升兄的《小金子》欲哭而无泪!我们都是从那个可怕的年代过来的。龙升兄说的刘家窑,铁三中都是很熟悉的地方。转眼40多年过去了,往事历历在目。但愿那样的时代永远一去不复返。送寒衣的时候,我会替龙升兄给给金子嫂多送一件的。愿她在那边暖暖和和的.....。

 回复[12]: 辛汉、蓝海,晚上好 龍昇 (2006-12-10 18:47:41)  
 
  星期日偶上镜。谢谢了。辛汉评价太高,不敢当,只收下“平和中的哀惋”足矣。蓝海的“四头”也是铭记在心,也祝愿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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