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坚和梁燕结婚前一个月,北京的报纸转载了上海《文汇报》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而到了六六年春,《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更发表了对《海瑞罢官》和《海瑞骂皇帝》的批判文章,说它们反动、是大毒草。蒲村小学虽然没有像文艺界、史学界、哲学界对此事进行激烈的批判或理性的磋商,但也接到区教育局的指示要进行讨论。讨论会上臧惠民比较高调地批判了《海瑞罢官》和《海瑞骂皇帝》,他的高调并非是比别人高瞻远瞩地预测到了那是文化大革命的序曲,而是凭着他工人出身、共青团员、思想进步的无产阶级感情认为党报党刊说的不会有错。他发完言后环视一下会场,突然问陆海:“你怎么一直低头不语?”
“噢”陆海听出他之问是对比着表现他的进步他的阶级觉悟高,抬起头说:“我认真的听着哪,我是校工,想听老师们发完言再说。”
臧惠民听出陆海说的“校工”是对自己曾为表示更有权利追求晏小梅时贬低过他“而你实际上是校工”的讥讽。
文革大幕拉开了,八月里进入一个高潮。月初的一天,陆海的妈妈收拾了一小包衣物和洗漱用具离开了家,走前向陆海叮嘱:“我要去单位接受隔离审查交代问题了,不知多少日子才能回来。你在学校工作一定得勤奋而谨慎,尤其讲话得小心又小心。还有一个特别的交代,你看到我有好几个月没带戒指了吧,刚才我将它贴在瓷花瓶的胎里了,记住,它虽价格不算高但宝贵如命,你要牢牢看守住它。”陆海拿起花瓶摇了摇,没听到戒指撞击的声音,从瓶口望瓶底看了看,没看到戒指影子,直到伸进瓶口一根食指,才摸到它是贴在瓶胎上部。虽然以前妈妈没讲过那一边平一边像锯齿、曾被梁燕和晏小梅说成“像皇冠”的那只戒指如何宝贵,这回也没明示它如何宝贵如命,但看到它被藏得用心良苦,陆海说妈您放心吧,我在它就在!
小学校虽然处于暑假期间,但这年破例,老师们还得经常到校开会搞运动,一是检讨自己有没有向学生灌输资产阶级教育,一是批斗学校当权派女校长。八月中的又一天,批女校长最积极的老师臧惠民在会中话题一转,指向梁燕和晏小梅:“梁老师和晏老师,出于无产阶级革命觉悟,我提醒你们将过屁股和过肩尺把长的辫子剪掉,虽然你们已将辫子打了几折盘在脑上或坠在耳下,能骗小学生但躲不过中学生和高中生的眼睛的,我今天看到他们拿着剪刀上街剪大辫子了!”这话表现了许志坚的觉悟,但也没表现出他有恶意,更有位剪短发的年长的女教师跟上说“我刚才来校路上亲眼看到一个不愿剪的还挨了一拳头才剪的哪。”梁燕和晏小梅不得不找剪刀,忍痛地当众剪掉了她们珍爱的大辫子和半大辫子,扔在了地上。
为那剪掉的大辫子和半大辫子,臧惠民和陆海还吵了一架:陆海以校工身份找来扫帚和簸箕将它们清扫走了,但他舍不得扔,而是将它们放在传达室的一个角落藏了起来,准备让辫子的主人带回家自己保存。待批判会结束,臧惠民想起来单找陆海偷偷摸摸问“你把她们的辫子扔哪儿了?”陆海觉出此问可疑,便说将辫子烧了。臧惠民不信:“骗人,怎么闻不到一丝焦糊味儿?这么吧,梁燕的大辫子给你、晏小梅的半大辫子归我保存,如何?”听明白了臧惠民的本意,陆海回说“破除了的资产阶级的东西你还敢保留吗?不是给自己惹祸吗?我是烧了,不信再开会让大家评评是我烧得对还是你想保存的对?”这话噎得臧惠民伸出拳头在陆海眼前晃了半天而终未落下。但此后两天,臧惠民来传达室时仍要用眼睛将犄角旮旯扫射一遍,透出对陆海的怀疑。
考虑再三,陆海将梁燕和晏小梅剪掉了的大辫子和半大辫子偷偷带回了家,准备保存到风声平静再交还给她们。谁能料到那“破四旧”风浪刮得那么迅猛,而且还了升级。次日晨, 陆海正拿着四条辫子寻找保存它们的地方时,他听到楼下一片嘈杂声,跑到窗前朝下望,看到一个民警给一群胳膊带红箍手握棍棒的人指方向,方向正指他这扇窗。莫不是臧惠民告发了,他们冲资产阶级大辫子而来?急中生智,陆海将四条辫子打了节连起来,瘪了瘪肚子将它围绕在了腰间,待房间门被咚咚敲响时,刚好在上面遮盖了衬衣下摆、束牢皮带。
破门而入的没有民警,是附近中学的一群红卫兵,为首的是一个扎两根短短的朝天辫儿小丫头片子,陆海见过——她曾来蒲村小学找过她哥哥臧惠民,这更让陆海以为他们是为大辫子而来。
“这是台湾特务臭婆娘黄婉若家吗?”朝天辫儿问?
“是我和妈妈黄婉若的家,但是她已在单位被隔离审察了,不知那天才回来,有事跟我说也可以。”来者不善, 陆海小心斟酌用词回答。
“狗特务的狗崽子在也可以,没工夫说事,你看看我们的革命行动吧。”朝天辫儿对她的兵发令:“给我搜!”
红卫兵并未奔陆海担心的他的肚子,而是将目光射向屋内各个角落。
“报告,这床头上雕着一条龙一条凤!”“铲掉!”
“报告,这张画是清的王什么字不认的画的!”“撕掉!”
“报告,这石膏像像是个外国人!”“摔碎它!”
“报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电灯伞!”“敲碎它!”
………………屋子地上扔得一沓糊涂,陆海心疼,但只有忍着。
“报告,这个瓷花瓶底子上印着北京工艺美术厂1962年制,是现在的,没事吧?”
陆海的心揪起来。
“瓶子里插花就是资产阶级,就是四旧,现在的也得摔!”
“叭嚓!”花瓶破碎,碎片四溅,陆海最先看到溅出来的妈妈的戒指,赶紧蹲过去将它纂在手中。
“你把什么捡在手里了?交出来!”摔花瓶的男孩子叫起来。
如何是好?三十六计走为上,陆海拨开挡在门前的朝天辫儿冲出门去,将戒指含进嘴里,登登登跑出了楼。
朝天辫儿被陆海冷不防的一拨倒了地,她喊着“打那疯狂报复的阶级敌人”爬起身,带着她的兵们追了出去。本来陆海是能逃脱的,但他前面挡来另一队听到“打那疯狂报复的阶级敌人”声赶来的红卫兵。两队红卫兵,一阵乱棍,把陆海打翻在地,最后一块铜皮带扣抽在脑壳上,他断了气。此时民警现身,拿脚拨弄了几下陆海的腿,见无反应,找粉笔围着他身子划了个圈,写下数字:不准动,死有余辜的疯狂报复的阶级敌人陆海。
这光天化日之下事,很快传遍了蒲村居民楼区,也传到正开批判会的蒲村小学校的老师们耳中。老师们都跑去看了,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陆海,他们惊愕、悲伤,梁燕和晏小梅不敢相信他死了,连和陆海有矛盾的许志坚也不愿意看到他会死、会死的这么惨。正在接受批判的女校长问民警:“他是我们学校的校工,我们有责任追究一下他怎么会是疯狂报复的阶级敌人?想知道他的后事怎么处理,我们学校该做些什么事情。”
“他抗拒破四旧,抢夺被查抄的赃物,殴打了红卫兵小将而逃,最后落下了这种下场。”民警回说:“他人已死,就不是你们学校的人了,归我们管,我已联络火葬场来车拉他。你们学校要管,不怕落个包庇同情反革命的罪名吗!”
此话把校长和老师们顶回了学校,晏小梅这才敢将一直嵌在眼中的泪水流出,梁燕则急着给许志坚挂了个电话。
许志坚登辆摩托车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现场,但他只看到一地血痕,未见陆海。他发车去了派出所,亮过一种让所长敬畏的派司,找到了曾在现场的片警,问“陆海哪里去了?”片警说拉东郊火葬场了,车走了一颗烟工夫。“你说他抢夺了被查抄的赃物,是被红卫兵追回去了还是仍在他身上?”“这我倒没听小将们说起,也没翻他身。”
许志坚随即起身登车奔火葬场了,他凭感觉觉得陆海和红卫兵争夺的是一枚戒指,他有一个秘密任务就是始终注视一个叫黄婉若的人及她带的戒指的存在和不可消失。这个秘密任务是推荐他进“不能说”的专业学校的他死去的父亲的老上级,在他学校毕业后单线交给他的。很幸运,戒指的主人竟是他妻子认作弟弟的同事陆海的妈妈,结识陆海本人,便可不动声色地知道戒指的主人的存在了。他甚至知道陆海的妈妈被单位隔离审察了,但绝未想到陆海会被打死。梁燕打电话的目的是想通过比民警更神秘的他来了解一下陆海之死,他听梁燕电话中说到“民警说他抢夺被查抄的赃物了”时就想到了“戒指!”,现在听现场民警的话后,更加深了他的判断。
一颗烟的工夫,以摩托车的速度和灵活能追回来,许志坚赶到火葬场大门时,正有辆卡车开出来,他以职业性的警觉,看到车门上刷着“百花林场”字样,当他进到火葬场里面,看到打开后车帮正要卸车的一辆“解放”,正听到司机及助手和一个小头头模样的人在叨叨:
“明明是七个,怎么剩六个了?”
“让车颠出去了?你们再好好想想?”
“我们是按照你说的七个地点去拉的呀!一路没有磕磕碰碰的地方,车帮紧扣,不会颠出去的。”
“飞啦?活见鬼啦?咱们是唯物论者呀!”
“反正是少了一个。”
“算了,多一个少一个,也不会有人来收骨灰的,找人卸进去吧。”
“等等。”许志坚凑近来,向小头头和司机们亮了亮他的另一个派司说:“市局的。”
“噢,又一个?”小头头一边从兜里掏笔一边问:“哪区哪胡同几号?”
“不,我是想问问刚拉进来的,真少了一个吗?少了哪一个?”
司机冲天发誓地说确实少了一个,可以数的出的,少了哪一个没仔细辨认,因为他实在不想看那些血蒙脸的死人了。
许志坚往车厢里看了看,看到了铺着塑料布的车板上躺着仰面朝天的六个人,塑料布上还有些凝固了的血浆,他爬上车去仔细辨认了他们的面孔,发现都是白发或花白头发的老头老太太,便回头问司机:“你们收的尸体有没有年轻的?”
“想起来了,是有一个年纪轻的。”
“就一个年纪轻的总应记得在那里收的吧?”
“在南城蒲村居民楼收的。”
许志坚站在车上往火葬场大门方向看了看,想起他进门时正碰上的那辆卡车,他跳下车问:“你们场有几辆卡车,刚才开出去卡车也是你们场的吗?”
小头头说:“场里有两辆“解放”,另一辆也收尸去了,还没回来,刚刚开出去的卡车是百花林场的,是送他们那边的一个尸体来的,有家属跟来付了火葬费,要骨灰的。但因这两天拉来的人太多,我们只能安排后天单独焚烧他。
许志坚沉思了一会儿,像对自己问话似地冒出句“是飞了?”又自答句“是飞了!”然后跟小头头及司机们告辞了,他们问了句“你不继续调查了?”
“不啦。你们按七个人的数字处理吧,对内对外都别提少了一个的事,传出去会说你们在破四旧中还装神弄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