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曜日之女│龍昇│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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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曜日之女
龍昇 (发表日期:2007-04-03 11:40:49 阅读人次:1821 回复数:0)
我在大观楼饭店刷锅时，席田杉子是洗碗的，她那时的年龄整六十。店里洗碗洗杯子是用机器，因此，以那把年纪还能胜任那工作。　　席田桑有着发胖的后来福的身段，但脸上粉脂埋着的皱纹和粗壮的手指都说明她年轻时曾劳苦过。她家在中目黑有栋木造两层小偻，丈夫很早就在银座一间大百货公司做职员，经过三、四十年的勤恳奉业，熬上了个挣四十来万的会计主任。木造的小楼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出租，丈夫的工资不是一开始就有那么多，还要培养两个孩子上学，家境不算富裕，所以她也出来做工挣钱。她在战争时代长成大姑娘，战败后两年结的婚，赶上的是拆铁桥造枪炮、吃南瓜啃白薯的年月，所以她总爱将双拳抱在胸前地向我报怨自己不曾有过美丽的青春。　　现在好了，她的一儿一女都已长大成人，儿子在科威恃的美国大饭店做客房经理。女儿随公司派在菲律宾做驻在员的丈夫去做拥有司机女仆的阔太太了，席田杉子丈夫那四十来万工资老俩口很够用，她那十四万洗碗挣的钱成了额外的富裕。　　这时，她才猛地发现东京不知不觉地变成世界上最现代、最高价消费、最花哩呼哨、最有新鲜玩艺儿的大都市，才猛池发现自己已珠黄人老。她真想享受一下属于年轻人的、她年轻时没有享受过的东西，她真想有一种灵丹妙药能追回失去了的青春，几次问起我中国有没有那种汉方药，我给她讲了两千年前秦始皇还派徐福到日本来找过这种药的老故事，讲得她直遗憾。　　一回，店里一个叫小红的台湾女孩子在京王百货店出很贵的价钱买了件漂亮的连衣裙，买时觉得很合时，回店再试试才觉得肥了些，想去退换。连衣裙花色耀眼，看得席田杉子心里发痒，她忍不着抓过来往身上比了比。厨房里一个年轻俏皮的厨师纵恿她穿穿看，想出出她的洋相。席田桑真的将她那肥肥的身躯套进连衣裙里去。进是进去了，屁股、胸脯都撑得凸凸的。那厨师拍着手说：“这连衣裙简直就是照席田杉子身材裁的，太漂亮了，显得年轻十岁呢！” 　　老太太二话没说，当时拍钱给小红，匀过了那件连衣裙。　　席田桑真敢凸显着屁股、胸脯地穿那件年轻人穿的连衣裙上下班。打那之后还经常随小红和更年轻的韩国女孩子小莲去逛京王百货店，甚至去面向时髦女郎的鲁米奈百货店选购四十多、三十多、二十多岁女人穿戴的衣帽鞋袜。每每小休息买完衣服回来，她总会在下午洗碗机大忙之前试穿给厨房里外的人看，还要问大家一句：“哆－－？”。大家看她那返老还童的怪相都不禁想笑，但总照例一本正经地回说：“绮丽”、“拟合”……。她便将双拳抱在胸前激动：“太高兴了，谢谢，谢谢。” 　　她那高兴不是做作，是打内心里发出来的。尽管她开心时眉头眼角上被粉脂抹平了的皱纹会展露无疑，但我真地认为她年轻了。人不怕老，只怕心老，我是感到了她双拳捂着的那颗心的年轻。那么感觉着，我嘴中不由自主地流出句：“席田桑，您真格地年轻！” 　　“噢——”老太太乐得蹦着向我扑过来，用她那结实的双臂和肥肥的胸脯楼着我连道了四、五个“阿里格斗”，随后还上西餐厅买了块七百元钱的洋点心来甜我的嘴。　　以后，店里的小伙子、女孩子们一看她试新衣服，不用她“哆——”，便都枪着说“漂亮”、“般配”、“年轻”’，她就心花怒放，就会抱抱这个肩膀搂搂那个腰，就会买些巧克力糖球之类给大家嘴里含上。　　席田桑真地年轻了。一天，刚小休息她突然一手搭在我肩头，另一手抄起我的手。带着我的身子旋转了一个圈儿。她那老来福的胖身子做出的动作的轻盈今我大吃一惊。　　“嘘——”，她将搭在我肩头的手抽下，立起一根粗粗的手指按在抹了深口红的唇上，阻止我将要发出的惊叹。然后将那唇移在我耳边，兴奋但小声他说：“我会跳DANCE啦！” 　　她对我讲一个月前开始去的交际舞教室，是不甘寂寞，也为活动筋骨。她眉飞色舞地描绘了先生对她的热情教导、认真负责，所以她学的时间虽短，进步却快。紧跟着，她求我帮她抄一封对教舞的先生的感谢信。　　“柳桑，求求你啦，我的汉字写得不好，拿不出手，先生会耻笑的。”席田桑一边求我一边作日本揖。　　“我的日本字不好呀。” 　　“我看过你的字，比我强十倍。” 　　老太太过奖了，但不敢自夸，我的汉字确实比她强，又禁不住年纪大的人给我作揖，我答应下来。席田桑上过旧制高校，用的文词多、汉字多多而日本假名少，对中国人来说不算困难，我恭恭正正地帮她抄了信。　　过了几天，老太太买了包铁盒装的点心送我。说她交际舞的先生看了信非常高兴，非常感动，还特别称赞了“她的字写得美。” 　　那以后，席田桑总是春风满面的。她买了不少磁带，一到小休息就插进店里的卡拉OK机里跟着哼舞曲、唱演歌，抓到谁或个东西就舞旋两圈儿，连洗碗时嘴里都不停地哼小曲儿。她不仅常买流行的服装，还每星期将那本来已白却染得漆黑的头发做一次。那很令人吃惊，做一次头得花烫头的半个价儿，像小红小莲那些二十多岁的女孩子也不过个把月才做一回头发的。　　写出第一封信的两个月后，席田桑又求我给她抄信了。既有善始，不好中途辞退，只得又帮她抄。我的日语不怎么样，那信的梗概还能看懂。第一封信中用文字表达了对舞蹈先生亲切指导的感谢和尊敬，这封可大大地不同，将它译成中文，大意是：　　　　　　自跟先生学舞，已近四个月，在过去的十几次指导下，我不仅学到各种舞技，更得到了未曾想得到的东西。和先生在一起，我觉得年轻了，宛如青春复归。我被先生的双臂和双足引入一个高尚文明的境界。回忆往去数十载，生活简直碌碌无为、黯然无味。先生仪表堂堂，彬彬有礼，谈吐风趣，令无数姑娘倾心，竟连我这般女人也在心中燃起人生第二次恋火…………，我无比幸福，但更苦恼，一周中有六天在苦恼之中，只有跟`您学舞的一日是幸福的，因此我如饥似渴地盼望下周的星期二…………。　　　　　　我是一边抄一边在脑中默默地译出信的汉语意思来的，译得我心中直来电，笑这老太太分明在写情书不是？她的信下没有署名，我自然地要按上次抄信时一样，签上尽量似龙飞凤舞着的“席田杉子”四字。但我刚要挥笔却被她绯红着脸给叫了停，她俯在我耳边说了句话，我的笔下便生出了如下几个字：　　　　　　火曜日之女　　　　　　火曜日即星期二，是席田杉子的定休日、即每周一次学交际舞之日。那“火曜日之女”能让我联想起“红豆树下的秀英”、“你的兰”之类中国女孩子给情人信后的署名，不禁联想得我心中一麻，麻得面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　　席田桑看出了我的不自然，反而退去脸上的绯红，很自然地安慰我：“没什么，信嘛，总是写得热情些好。” 　　好个“没什么”、“热情些”！抄信之日是水曜日，即星期三，您老太太昨天刚跳完舞，今无就苦恼，不是热情是发情，是犯疯吧？　　我那么想，可没好意思问。可后来老太太真有点发疯了，她毫不隐海地对我和小红小莲说她的工资不够用了。　　家庭生活由丈夫的工资包了，她那十四万工资是零花钱，竟然会不够？我们都很纳闷。结果她给我们报了帐：每周一次学舞的谢礼是五千元，火曜日上午做一次头是三千，舞后请先生吃饭，两人用一万五千，饭后去卡拉OK喝一杯唱一曲是一万，再将两个月烫次发的八千除以二，加在一起差不多十二万了，加上化妆品费及不断添置跳舞换穿的新衣，真地不够用，出了赤字。　　我们就觉得她是发疯，气她教舞的先生是在吃她。刚那么一讲，老太太的两只手忙不迭交换着捂住了我们三张嘴，不许我们赃了她先生的名誉，说她请先生客是主动的、是情不自禁的，因为他太年轻太英俊。我这才问起她的跳舞先生有多大？竟是三十整！　　不管她工资怎么不够用，老太太的日子、尤其是火曜日的日子过得挺痛快。她告诉我方法是从家庭生活中勒紧出一点来，比如她将她丈夫每日晚酌的清酒从一级的降成了二级品。　　席田杉子为我给她写过四封信，特意请我上她家吃过饭，是和他丈夫席田老先生一起吃的，菜尽是油炸的天妇罗和白水煮的蔬菜，酒是一级的“菊正宗”。我很为替老太太抄信还得瞒着老头儿而自疚，但席田老先生却很欢迎我，一是能向我回顾一下他过去在中国东三省的往事，二是因为我来才喝上一级酒而高兴。　　席田杉子一边说为节俭过日子平时只给他喝二级酒而很对不起他，一边跟我挤眼睛让我心领神会：即她为跳舞不得不委屈老头儿。老俩口一个满足，一个略怀鬼胎，令我那顿酒菜吃得又舒服又不舒服，我决心不再给“火曜日之女”抄写书信了。　　好在以后她再不用我抄书信了，因为许多火热的话可在舞中或其他约会时尽情地说去。　　日光如流水，一晃七年去。我早从东京到了福冈，席田杉子也经过在两、三个饭店洗碗之后终于不工作了。七年后偶去东京办事，抽空去看望了奔七十岁迈进的老太太，她在她木造的小二层楼里像待儿子般地欢迎我。她还很快活，自购了台卡拉OK在家里唱歌玩。我问她还跳舞不，她说不怎么跳了，因为那年轻的教舞先生去了美国，她再跟谁跳都觉得乏味。　　六十七岁的席田杉子不再去染黑她那白发，但脸色微红，身子还很结实，我直褒美她的健康和美貌不减当年。她自负地却仍是将双拳抱在胸前说：“你忘了我的心曾燃烧过吗，现在仍没熄灭呢，我是火曜日之女呀！” 　　她那意思是告诉我，正是因为那样，所以至今不衰老。　　台湾《中时晚报》1992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