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是日本学校新生入学的日子,6岁的儿子也背起书包走向小学校的大门。站在路边看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我那颗悬浮着的心始终放不下。
早就听说,日本的孩子从上学第一天起,不管离家有多远,都是自己去,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我还是难以接受,这对于在国内接送孩子惯了我来说,所有的担心甚至恐惧都不是没有来由的。毕竟,半个小时的步行路程,不用说小孩子,就是对大人来说也是个不小的工程啊!何况,儿子从来就没有走出过家人的保护圈。
“太太,不必担心,日本的交通很好的,所有的车辆都会给孩子们让路......”“小孩子这样自己跑一跑,身体会越来好......”正在散步的邻居谷川太太看出了我的忧虑,不住地说着安慰的话,可是,我的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记得儿子在国内读学前班时,教室就在姥姥住的楼底下,可是,每天去上学,我妈妈一定会送到教室门口,还没到放学时间,又会早早地跑到院子里等着,其实,不光是我的孩子,国内几乎中学以下所有的孩子,都会受到这样的待遇。所以,一到上学放学时间,中小学门口便家长云集,车马荟萃,那如同赶会一样蔚为壮观的场面,便成为中国学校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这对我,对所有的家长来说,都已经成了习惯。
可是,来到日本,看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情景,记得刚来时,我上学的路上就有一家小学,每天我去学校的时候也恰是小学生们上学的时间,只见头戴标志帽的孩子们背着配有交通安全标志的书包走向校园,竟没有一个家长来送的!
众所周知,日本的家庭汽车拥有率占世界首位,可是,这其中,竟没有一辆是用来送孩子们上学的!在日本,妇女的主要职责便是相夫教子这也是闻名于世的,可是,竟没有一位妈妈来接送上学的孩子!这不能不让我惊叹!
我曾经驻足这所小学校门口许久,看这些小学生们上学的情景。只见校门外孩子们上学的路上,画满了彩色的标志和提醒车辆注意的指示牌,学校周围有专门供孩子们行走的几百米长的人行道,都被漆成了绿色的,称为“通学路”,孩子们走在上面,都自觉地排好队,很有秩序。任何一辆汽车一进入这彩色区都会自觉地减速,缓缓而行,若遇到迎面而来的孩子,会立刻在十米之外就远远地停下来,让学生们先行。遇到这情形,孩子们也忘不了先朝着车子微微鞠一躬,然后快步通过。让人觉得大人孩子都彬彬有礼。这样井然的秩序在国内校门口是看不到的。
我不禁想起几年前发生在我家乡某小学的一件惨事,有一位家长因为临时有事没有及时赶到学校接孩子,前后仅仅差了几分钟,放学后的孩子便爬上了路边的一辆小货车,结果小货车突然加速后孩子被重重地摔了下来,一朵含苞的花蕾就这样倒在了车轮下,留给父母的,是永远的心痛和后悔......如此惨剧的造成,既有家长和学校对孩子教育不够,孩子缺少安全意识和规则训练等方面的因素,更有交通混乱这一社会隐患。回想国内的学校门口,无论是上课时间还是放学的时候,各种车辆我行我素,小摊小贩游列其间大吆小喝,再加上家长们形形色色的大车小辆横七竖八地挤在那里,放学后的孩子簇拥着跑出来,整个的一派混乱状态,如此,意外也就在所难免了。也难怪家长们个个谨小慎微,不遗余力地甘做孩子们的贴身保镖了!
记得去年夏天儿子初来日本,在附近的一所幼稚园就读,每周学校都会发给家长一份本周的日程安排表,起初,我对那些频繁出现的“防灾训练”“交通安全指导”等活动还不以为然,心想,这不过是老师带小孩子们游戏罢了!直到有一天儿子提醒我“煤气阀关闭不严,可能造成大祸”时,我才恍然大悟,心里不禁对日本幼稚园的这种“防患于未然”意识大加赞赏。是啊,孩子虽小,却也是一个家庭重要的一员,有责任在家庭生活中“参政议政”,有一天,他也会离开父母,独自撑起一片天,而各种生活技能和临危应变能力的训练,无疑会让他从小树立一种参与意识,培养自己一步步完善生存和生活的能力,而在这方面,我们中国的父母和学校都做得很不够。
“妈妈,水开了!”这是我小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甚至一直持续到结婚以后。在我看来,水开了实在是一件与我不相干的事,但是从一个做好孩子的动机出发,我还是觉得有必要将此事告诉妈妈。至于如何去处理,就全是妈妈的职责了。我还记得妈妈表扬我知道水开了,并一再告诫我炉子上的水万万动不得。就这样,我喝着妈妈烧的水一天天长大,直到有一天终于离开妈妈,面对炉子上吱吱冒着热气的水,却不知所措。其实,我并不是不知道该将火熄掉,把水倒进水瓶里,只是潜意识里觉得这不是我该做的事情。
这是一个孩子的悲哀呢?还是家长的悲哀?抑或社会的悲哀?
如今,当年过而立的我走出家门国门,在这异国他乡独自撑起自己的一片天空时,才体会到“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的深刻含义,亲爱的妈妈给了我舒适的生活条件,却没有教会我如何去面对风雨......今天,当我坐在异国的教室里,聆听先生有关“生存教育”的课题时,才意识到,思想和行动,知识和能力,原来是那么远,又这么近的一组概念!“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本是我们祖先的古训,现在却恰恰被我们这些炎黄子孙置于脑后。而娇生惯养,越俎代庖这些带有贬义色彩的成语却越来越多地在我们的独生子女家庭中演绎成行动。“听说在中国,有关学校教育中的生活指导这一领域尚属空白?”我的导师佐藤先生睿智的目光中透着那种日本人特有的自信,“不,不是的,在中国,虽然没有专门的生活指导老师,但这一方面的工作都是由班主任来完成的!”我嘴上这样说着,心里早已虚得不行。
我又想起了我的学生们。在国内,我曾任教于一所重点高中,那里的学生们都是经过层层选拔,过五关斩六将力挫群雄走进这所有着很高升学率的“大学生摇篮”的,他们的智力不可谓不优秀,他们的体魄不可谓不强壮,可是,这些口口声声“以天下为己任”的未来栋梁,在生活能力方面却令人担忧,他们有的连衣服都不会洗,连被子都叠不齐整。这所学校是实行住校制封闭式管理的,学生宿舍配有清洁工,食堂设有“小炒窗口”,但是,每到课外活动时间,学校门口仍然挤满了前来探望的家长们,他们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既有好吃的零食加餐,又有换洗的衣物床单,做父母的生怕孩子在学校里受了磕打,而那些兴冲冲跑出来迎接的学子们也是一脸的委屈状,对他们来说,每天坐在教室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教科书”,已经是立下汗马功劳了,至于吃穿用度之事,那纯是父母的义务。
其实,我也真不该指责我的学生们,如今,上大学雇保姆,出国留学带父母的事早已屡见不鲜,随便你到哪个大学去看看,吃饭下馆子,脏衣服送干洗店的“游手阶层”比比皆是,这与日本美国等国的高中生大学生课余打工养活自己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我曾参加过日本某城市的一个“学校教育研讨会”,与会的学生代表来自当地不同的高中,提起学费来源,他们都非常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打工经历,或者周末去工厂干活,或者课后去餐馆端盘子......日本孩子的家庭条件应该比中国孩子更优越,但家长和孩子都不认为打工是件丢人的事,还为增加了实践和赚钱的机会而高兴,“从小学起,我们就开家庭课了!在家里做家务也是很平常的了!”他们这样对我说。望着这些稚气中略显成熟的日本孩子,我相信走出校门后,他们将比我们的孩子更自信更从容。而今天的花朵,将是明天的大梁。
日本人除了注重培养孩子独立生活的能力,还特别注意训练孩子们吃苦耐劳的素质,也就是所谓的“挫折教育”。寒冬腊月,当我穿着羽绒服还瑟瑟发抖时,大街上晨练的日本小孩们却只着单衣短裤；盛夏酷暑,我躲在屋子里开着空调,外面日本孩子却在炎炎烈日下长跑。“要锻炼孩子抗寒耐热的能力!”儿子幼稚园的老师曾经很认真的跟我说。也正是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在数九寒天里反复地询问我“为什么要给孩子穿两条裤子?”我告诉她在中国孩子们早都穿上棉裤了!她大惊失色。
日本的电视也经常播放关于对孩子进行艰苦磨练的跟踪报道。其中有一个项目是母亲给一个4岁孩子3000日圆,让他一个人出去购买三样指定物品,并限时3分钟返回。这个孩子不仅要记住母亲吩咐的三样东西,还得自己到商店去寻找购买,既要保证物品的完好无损,又必须及时返回,这中间还需要跟店员及行人打交道。这对于一个4岁的孩子来说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相信中国的妈妈们是不会去尝试的,可是,这对于培养孩子的勇气,表达,智力和交际能力来说,又是多么好的锻炼啊!
还有一个项目是让一个6岁的孩子独自去10公里之外的一个亲戚家,母亲装扮成陌生人远远地跟在后面,看他如何找人问路,如何过马路坐车,如何饥渴难耐,如何疲惫不堪,我看到妈妈的眼里涌出心疼的泪花,却绝不会上前去帮一把,这就是日本的母亲。当孩子跌倒的时候,中国的妈妈会伸出温暖的手,日本的妈妈则只是送上鼓励的眼神。
日本有句谚语叫“利刃是磨出来的”,我坚信它一定是出于中国的古训“宝剑锋从磨砺出”,可是在这“磨”的功夫上,当代中国的父母却又多么舍不得“出手”啊!
我想起前几天,我和丈夫去儿子就读的小学校恳求校长“网开一面”的情景,当听说我们想开车接送孩子上放学时,那位年过半百的老校长面露诧异之色,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无理取闹了!“你们打算送他到什么时候?”老校长目光犀利,我和丈夫面红耳赤。是啊,送他到什么时候呢?儿子的求学之路才刚刚迈出第一步,做父母的就想充当他的拐杖,那么什么时候,儿子才能离开我们的搀扶?而这种特殊化服务又会在儿子幼小的心灵中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原来,我们只是想,等孩子的体魄再健壮些,等他的独立能力再强一些时,再放手让他自己走,却没有想到,这健壮的体魄和心灵都是锻炼出来的啊!日本的孩子能做到的,中国的孩子就一定能做到!日本的父母能做到的,中国的父母又有什么理由做不到呢?我们终于打消了“陪读”的念头,撤回了自己无理的要求。
儿子,终于如一只羽翼渐丰的小鸟,被我们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地放飞了.....
但我知道,在大海的那一边,他的同龄人们,却仍旧一如既往地享受着公主皇帝般的待遇,来自家庭的过度关爱和包办服务,将一直伴随他们走过少年,青年......
(原载日本<<东方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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