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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言之美
林祁 (发表日期:2007-07-03 23:15:19 阅读人次:1573 回复数:2)
无言之美
友人向我推荐林思云的小说《无言之约》。
只读过林先生的政论和杂文,印象中他横枪跃马,尖刻得很。不曾想他也有“凤花月夜”,也有小小一说。
从网上荡下那小说我就赶去上班,坐在名古屋地铁的女性专用列车车厢里读起小说来。虽然是乘车“高峰期”,多亏身为女人,承蒙社会关照,免遭“性骚扰”,我可以安坐着读这篇发生在拥挤的电车上的故事。
说故事,并没有什么情节。一个中国留学生在上学路上遇到一个老等他下车后腾出座位的女孩。先是相互微笑,后是轻声问好,然后……爱情发生了吗?不,什么也没有,他们就此分手了,男的就要回国,女的即将婚嫁,从此彼此天涯海角。分别时女孩送给男人的只是一枚图书卷,而男的连礼物都没能送成,只留下淡淡的遗憾和美美的记忆。
如果是中国人,要么不理不相识,要嘛,认识了至少留个联系电话——重的是结果。而日本人讲究的是过程,短短的过程。瞧作者把这短短的过程写得多么微妙多么有趣又多么富有层次。
“刚开始我们之间还没有什么,但一个多月过去后,彼此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关系,每天坐地铁好像有一种“约会”的感觉。不知从哪天开始,她上车后就要朝我点头微笑一下,我也对她点头微笑一下表示回应 。我很喜欢看她的微笑,她笑起来就会把平时脸上的那种淡淡忧伤一扫而光,虽然谈不上妩媚,倒也楚楚动人。”
作者观察细致,体会入微,笔触细腻。但继而笔锋一转,不忘他作为一名思想家对世事的批判,信笔拈来:“在日本也经常有人对我微笑:商店的售货小姐对我微笑,但那一看就知道是缺乏真情的商业性微笑;在学校碰到老师同学时,他们也会对我微笑着打招呼,但这也立即让人明白是一种逢场作戏的礼仪性微笑。唯有她对我的微笑,让我感到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也许她是感谢我每天为她“占座位”吧。”
接着,作者写到自己的心理活动。后来,当她没在预定时间出现时,“我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和伤感:“她再不会来了吗?”这时我才明白她在我的心中竟然占到了一个重要的位置,我对她的感情既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真是一种奇怪又复杂的感情。”
真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却什么都有了。淡淡的柔情,莫名的感伤,短暂的美丽,作者算是体会到日本文化中的精粹了。这就是幽雅,对,幽雅,我试图用这两个字来进行概括日本文学的特点。当然,这并非此文可以论述得了。
此刻,坐在宽敞的研究室,我望着窗外的樱花树发呆。不久前还是一窗蓝天樱花闹,接着就是樱雨霏霏,又是樱雪飘飘。而后一树新绿,我惊异这些嫩黄的绿芽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冒出来了。
当纷纷扬扬的樱瓣飘落时,我想起红楼梦里的林妹妹,如果她悠然走过,必是肩扛小锄去葬花。然而这是樱花树下,应该走过的是一个穿和服的小姐,迈着急急的碎步却是缓缓地走过,很柔和很优雅地走过。她只是微笑,含着淡淡的忧伤,却不会去葬花。
回复[1]:
没想到林先生还会写小说
向宣
(2007-07-18 20:31:12)
林老师:
一直看林思云的评论文章,不晓得他还会写小说,如果方便是不是可以把林先生的小说网上地址告诉我,很想拜读一下。
回复[2]:
向宣,转载来了
陈某
(2007-07-18 23:19:08)
无言之约
作者:林思云
那年研究所通知我准备派我去日本进修时,我感到高兴之余又有点失望,多么盼望能到美国或英国那样的英语国家学习,让自己苦学了多年的英语有个实战的机会。但现在却让我去日本,还要从头学日语,真有些遗憾,但不管怎么说去日本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在沈阳进修了半年日语,但日语还是一塌糊涂。到临行时,自己心里不禁哆嗦起来,妻也为我担心,情不自禁地问我:“你去日本,行吗?”我硬起头皮,学电影里面英雄人物的样子说:“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
真到了日本,困难倒比我当初想象的少得多。研究室里导师教授和助教授的英语都很好,用日语讲不清楚的地方可以用英语对付,研究工作也和我在国内所作的差不多,轻车熟路并不费力。日常生活也没有什么大麻烦,到超市买东西每样商品上都写有价格,算帐时收款小姐还要给我鞠个躬,心情真不坏。可是事情总不会让人样样都满意,我住的地方离学校挺远,要坐半个小时的地铁,不象在国内那样,宿舍就在研究所旁边,走五分钟就到办公室。
在每天早上的上班时间,日本的地铁也很拥挤,这常常让我感到仿佛是坐在北京的地铁里。不过我总是不习惯日本地铁里的安静,车里挤着那么多人,却很少有人说话,好象是聋哑人专车。幸好我住的地方是地铁的起点站,我总能有座位坐。也许是有一种特殊力量的引导,我每次总要下意识地走进第二节车厢,坐在左边一排座位最靠里边的位子。周围的日本人乘客都在闭目养神,有人甚至真的睡着了,但我坐地铁时却高度紧张,生怕坐过了站。
我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她的,大约是我开始乘地铁的一个多月后吧。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和一般的日本上班族小姐一样,身穿素色服装,身前挎一个和她娇小身材不相称的大提包。她的眼睛不大,却很有光彩,但是嘴角却似乎总是留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她的头发是齐肩的短发,但偶尔也梳两个辫子,这时就显得很象中国姑娘。
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总是站在我的面前。刚开始我还以为是偶然,但一个多月后我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必然的原因。我上车的起点站叫“大谷台”,地铁过了一条叫“柳川”的小河后进入中心市区,车厢里骤然变得拥挤起来。她在“柳川”站的下一站“松原”站上车,我则在松原站之后三站的“冈崎”站下车。看来她真聪明,很快发现我在她上车后很快就要下车,而且还总是坐在一个固定的位子上,于是她上车后就站在我的面前,等我一下车她就能有座位坐。可能她还要在地铁中乘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的车,站着乘车毕竟要比坐着乘车辛苦得多。
刚开始我们之间还没有什么,但一个多月过去后,彼此之间就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关系,每天坐地铁好像有一种“约会”的感觉。不知从哪天开始,她上车后就要朝我点头微笑一下,我也对她点头微笑一下表示回应。我很喜欢看她的微笑,她笑起来就会把平时脸上的那种淡淡忧伤一扫而光,虽然谈不上妩媚,倒也楚楚动人。在日本也经常有人对我微笑:商店的售货小姐对我微笑,但那一看就知道是缺乏真情的商业性微笑;在学校碰到老师同学时,他们也会对我微笑着打招呼,但这也立即让人明白是一种逢场作戏的礼仪性微笑。唯有她对我的微笑,让我感到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微笑,也许她是感谢我每天为她“占座位”吧。
我到日本后人生地不熟,只有别人帮我的忙,从来没想到我能帮别人什么忙。可是在地铁里遇到她后,我突然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有用的人”,还能为别人作点事情,想到这里自己也不禁有几分得意。本来坐地铁是一天中最无趣的事,但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把坐地铁看作是一种无言的约会,把看她那真情的微笑作为自己一天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
虽然我每天早上与她相逢,但晚上坐地铁回住所时,却从未遇到过她。可能是因为她下班早,而我回去晚,一般我都要到晚上八点多以后才离开研究室。偶尔我也有下午五、六点钟回去的时侯,但也从未碰到过她。她每星期一到星期五来坐地铁,星期六则不来,我想那一定是她上班的公司星期六休息,因为日本大部分公司都是每周五天工作制,但我们的研究室却星期六还要作研究工作。因此每周星期六乘地铁就难免让人感到有一种缺少什么似的遗憾,有时侯也有象她一样的上班族小姐站在我面前,在我下车后坐到我的位子上,可那毕竟不是她。看着别人坐到我的位子上,还真有点不情愿。
一天早上我走进第二节车厢,忽然发现一群学生已经占坐了我平时的最靠里面的座位,我只好坐到车厢中间的位子上。地铁到达松原站后,我看到她在人群中拥进车厢,然后直奔我平时坐的位子。要是在中国,我一定会向她大声喊:“我在这里!”,可是日本的地铁里太安静,我不好意思大喊,只好眼看着她挤进人群不见了。这时我突然想:她看到我不在平时的座位上,会不会感到失望呢?尽管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却想象着她失望的表情。下车的时候,我夹在人群中从另外一个车门下车,我怕她看到我,怕她认为我不守信用,没有承诺我为她占位子的“默契”。
第二天,我特意提早十分钟赶到车站,这时地铁车辆还没有进站。我站在第二节车厢门口的位置上,等地铁一进站就第一个上了车,这下可没有人能够抢我的座位了。这一天她又来到我的面前,不仅向我点头微笑,还向我小声说:“早上好!”,我慌忙也回了一句“早上好!”。刚才上车时我还觉得自己专门提早赶到车站,为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占座位是不是可笑,但听到她向我问候“早上好”后,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畅快。下车后,我一路哼起了流行歌曲:“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情谊。。。”。
从此她上车后不仅要对我点头微笑,还会轻声对我说:“早上好!”。我也每天提早十分钟到车站,尽到我占位子的“义务”。对于一个身在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的人来说,她的微笑,她的问候,会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温暖。那个星期天我给妻写信时,把我为她占座位的故事详尽写了一番,可是粘信封时又觉得不妥:“我告诉妻我为一个不知姓名的日本小姐占座位,她会不会多心呢?”我把已经写好的信从信封里抽出来,但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说出来心里也痛快,又把信放回了信封。不过当我走到邮筒前,心里又出现了犹豫:“现在毕竟是我们分离的时期,告诉她这样关于女人的事恐怕容易引起误解,还是不说为好。”我再次把信从信封中取出,重新写了一封汇报学习生活情况的家信。
那是二月份的一个星期三,她没有来。为什么我会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三?自己也不清楚。当时我不禁感到一阵担心:“她病了吗?她家里出事了吗?”然而星期四她还是没有出现,我心里有些烦躁起来,做实验时心不在焉,竟然失手打翻了自己准备了一个星期的样品。我自己也感到有些奇怪:“为一个陌不相识的人瞎操什么心?”可是到星期五,她还是没有出现,我开始感到一种莫名的失望和伤感:“她再不会来了吗?”这时我才明白她在我的心中竟然占到了一个重要的位置,我对她的感情既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真是一种奇怪又复杂的感情。
星期一早晨,天气很冷,天上飘着蒙蒙细雨,中间还夹着雪花。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上地铁,心里想着:“我能见到她吗?”我坐的位子是背对站台的,当地铁开进松原站时,我忍不住把头扭过去透过车窗向站台张望,终于在人群里看到了她。她今天多穿了一件米黄色风衣,但下身还是穿着裙子,我不由地想:“这么冷的天,她不会感冒吗?”就在我向她张望的时候,她也正好向我这边看,两个人的目光正好碰到了一起,可是我们又立即把目光下意识地移开了,毕竟男女之间这样的对视让人感到有些不自然。
她象往常一样挤到我的面前,好像有些歉意似地对我小声说了几句话,我日语的听力本来就不行,她说的声音低,速度又快,我没有听懂她说的是什么,但我听出几个词来:“我。。。流感。。。休息。。。”我立即猜出来她是因为流感在家休息而没有上班,我本想学着日本人的口气说:“你不要紧、没关系吧?”,可是没想到话到嘴边竟然变成:“我。。。没关系。”听了我的话,她先是一愣,过了片刻用手捂住嘴笑了起来,我也跟着莫名其妙地傻笑起来。她笑了好长时间才止住了笑,我第一次见她笑出声来的表情。我不知道她笑的原因,大概是我说话太离谱了,难免不让人发笑吧。
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我们每天早上七点五十分在地铁中相逢,七点五十五分分手,我们按时赶到这里,来实践我们之间的无言之约。尽管我们相约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五分钟,但我觉得这五分种是一天中最长的五分种;尽管我们相约的内容只有一个会心的微笑和一句“早上好”的问候,但她那真情的微笑和问候,使我在这片异国的土地上,感到一种被人关心的温暖。如果她是中国人,我一定会问她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请她有空到我家里来玩。但她是日本人,我不清楚日本的礼节,不敢随便问她。
有一天她上车后突然向我说了几句话,她讲话的速度很快,大概她并没有认为我是一个外国人。我没有听明白她的话,但还是装作明白地点头“哈矣”了一声,她以为我听明白了她的话,没有再说。我下车后忽然感到一阵后悔:“当时为什么不问清楚她讲的是什么?”不过我猜想她是告诉我她明天,或者是以后几天有事不来乘车。第二天她果然没有来,证实了我的猜想。我没有向她表明过我的心思,但她却能明白我的心情,知道我会为她不来“赴约”而感到不安,所以提前告诉我她明天不能“赴约”。看来人和人之间的沟通并不是非依赖语言不可。第三天早上的七点五十分,她又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微笑中好像带着一种“失约”的歉意,这种无言的歉意大约只有我能体会到。
半年多以后,我的日语水平有了不小的提高,基本能听懂一般的谈话内容。有一个星期四她对我说:“我们公司组织了一个慰安旅行,星期五就要出发。”我这次居然也听懂了她的话,她虽然没有明说她明天将不来乘车,但我已经完全明白她的话外之音,把话讲明了反而让人扫兴。我对她点了点头说:“很好嘛!”。这句话虽然回答的不太地道,但也不算太离谱,所以这次没有让她笑出声来。那天我旁边的人先下了车,我移动一个位置,把最里面的位子让给她。她坐在我身边,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幽香,不知是香水还是洗发香波的气味。
日子象流水一样过去,我回国的期限快要到了,我在研究室的研究工作已开始收尾,导师对我的工作也表示满意。离开中国快一年了,我的父母,兄弟姐妹,同事朋友都挺想念我,最想我的可能还是我妻子吧。当然我也非常想念他们,总想早一天结束工作回国。虽然这一年日本给我留下了不少值得留恋之处,但最让我依依不舍的还是和她的“无言之约”。如果我有一天突然不辞而别,她会不会感到伤心和失望呢?我下决心要告诉她我快要走了,可是又不知道怎样提起这个话题才好,有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眼看离回国的日子已不到一个星期了,我暗下决心,下个星期一一定跟她说。
我还记得九月二十二日的那个星期一,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早晨的太阳映着我长长的身影,再一次走过那条熟悉的小道前往车站。进站前我又摸出昨天准备好的几句向她告别的话,默默背诵了一遍。地铁开动了,车厢里不时传来报告下一站站名的广播,听到“下一个停车站是松原,是松原”的广播后,我的心开始抽紧,我向窗外望去,看到她的熟悉身影,排在等待上车的人列当中。虽然进入了九月的初秋,但天气仍然很热,她穿着平常的白衬衣,浅黄色的裙子,白色的半高跟皮鞋,一只手挽着她的浅黄色上装,另一只手抓着挎在肩头的大提包。
今天好像乘车的人特别多,她挤了一阵才来到我的面前,她的额头好像有一些细碎的汗珠。我鼓起勇气,心中暗背了一遍准备好的话,正要开口,她却先说话了。她今天说话的声音比较大,也许是怕我听不清楚,她说:“这些天来一直承蒙您多方的关照,我从心里向您表示感谢。可是呢,可是再过几天我就要结婚了,我将搬到离他工作的地方较近的公寓去住。因为他工作的地方在城北,离我工作的公司很远,所以我打算结婚前就辞职。”说到这里,她把话停了一下,似乎是想等我的答话。
她的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时间把事先背好的话全忘光了,头脑中一片混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见我没有说话,于是接着说:“我们准备于二十七日举行结婚仪式,明天,二十三日是我到公司上班的最后一天。以后呢,以后我就不再来乘地铁了。。。”她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很低,语调里流露出无奈的伤感。她讲完这句话后,我们之间出现了一段沉默,这个沉默好像持续了几分钟,却让人沉浸在离别的心酸之中。我最后打破沉默,想起几句准备好的话:“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外国人,一个中国人,我是在J大学留学的留学生。”
她听了我的话后也有些吃惊:“是吗?我没有看出来,我觉得你的确有些与众不同,但没有想到你是个外国人。你来日本多长时间了?”我说:“快要一年了。不过我也快要回国了,我已经订好了二十八日的飞机票。本来今天我准备告诉你我要回国了,以后就不能再乘坐地铁了。。。”我最后一句话也说得很低,说到这里心里也是一阵无奈的伤感。
地铁早就过了我该下车的冈崎车站,地铁在冈崎站停车时,我没有理会催促乘客下车的广播,心想:这次就坐过站吧,这样可以和她多说几句话,这也许是最后一次和她说话了。她也没有提醒我应该下车了,而是继续问我一些事:“你家在中国的哪里?”,“你们那里的天气怎么样?”,“你结婚了吗?”但她却始终没有问我叫什么名字,她也没有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去过一次香港,香港的中国料理很好吃,但没有去过中国,以后有机会很想到中国去看看。我差一点拍着胸脯说:“到中国就来找我,我作你的向导,保证你吃好玩好。”但我终于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时间是这样的快,我觉得还没有说几句话,地铁已经开进了终点站。我本想随便编个借口跟她说我今天到城里有点事,没想到她却笑着对我说:“我们坐过站了,不是吗?你该在冈崎站下车,我也应该在富田站下车,我们都坐过站了。刚才听你说话真有趣,不由地忘了下车的时间,现在让我们去坐返程车吧!”看来我要找借口的担心是多余了,我们并肩走进返程车的车厢,她坐在我身边,而且靠得相当近,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是在十年前,我和她会不会。。。”想到这里,我不敢再想下去,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要这样胡思乱想。
返程车开动了,我们两人都没有说话,难道是刚才把该说的话都讲完了?我一时找不到该说的话题,她两手无意识地穿插着手提包的提带,眼睛望着地板,好像在想什么心事。在这样的沉默中,地铁开到了她该下车的富田站,她把脸转向我,认真地看着我轻声说:“真对不起,我要下车了。”我点了点头,没有说任何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又对我微笑了一下,穿过拥挤的人群,消失在车门外。我想再看一眼她的背影,可惜她下车的站台在我座位的对面,车厢里又满是乘客,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没精打采地走进研究室,研究室的助手见面就对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总算来了,你是我们这里最准时的人,每天八点半准时进研究室。你怎么也会迟到?我们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别忘了今天晚上是你的送别会,在生协二楼小礼堂,晚上七点开始,你是主角,可不能迟到啦。”有人告诉我日本是一个十分看重离别的民族,平时倒不一定重视你,可是一到离别的时候,大家都会来向你郑重道别。晚上七点全研究室的人都聚集到生协二楼小礼堂来为我送行,送别会开始时,教授举起酒杯说: “为了林君的前途,干杯!”教授的话让我很感动,他平时只和我谈工作上的事,今天也破例问了很多我个人方面的事情。
送别会快要结束时,送别会担当(主持人)说:“大家静一静,最后请林桑讲讲他在日本这一段时间的感想。”我说:“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关心。在先生们的指导和同学们的帮助下,我在这里的学习和生活都很顺利。托诸位的福,我已经完成了我在这里的研究计划,可以放心回国了。。。”送别会担当又问我:“日本给你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想了半天,找不出合适的回答。如果说实话,日本给我印象最深的当然是那个持续了近一年的“无言之约”。
热闹的送别会结束后,月色下我的身影显得分外孤单。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地铁车站的通路,我的月票到今天已经到期,不得不到自动售票机买票进站。和早上的熙熙攘攘相反,晚上乘地铁的人很少,更加加重了我惜别的心情。我悄悄地来到日本,又悄悄地离去,我离开日本后又有谁能想起我呢?她能想起我吗?如果我走后她还每天乘地铁,也许还会想起那个曾经为她占座位的人,可是她也走了,不再来乘地铁了。。。这时我想起徐志摩的诗:“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诗人的心境在我胸中引起了共鸣。
明天是与她告别的日子,我该向她说什么呢?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祝她新婚快乐?太一般太俗气了些,我想找一句“有水平”的话向她告别,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东方已经开始发白,我索性起身开门走到阳台上,这是我第一次在日本看日出,朝霞映红的天空引起我无限的遐想,这一年在日本的日子在我大脑中缓缓流过。我最后作出决定:干脆什么也不说,再说什么已是多余,就让我们在沉默中告别吧。
地铁缓缓地驶入松原站,我向窗外望去,很快从人群中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我,还向我笑着摆了摆手。她今天显然是特别打扮了一番,不仅脸上扑了粉,还稍微染了染眼睫毛,有点不象以前那样的淡妆上班族小姐。难道她今天这身特别打扮是为了向我告别?不对,还是我多心了,今天是她最后一天上班,她要向公司的同事们告别,所以才特别打扮了一番吧。她穿过人群来到我的面前,用那个熟悉的微笑,那个熟悉的声音向我小声说:“早上好!”我突然想到为什么非要到冈崎站后才把座位让给她呢?我站起身来示意把座位让给她坐,她也没有客气就坐下去了。
沉默了片刻,她从提包中拿出一个小信封,双手拿着递到我面前,她说:“一点小礼物,表示我的一点心意”。我伸出双手接过来,小声说:“谢谢,谢谢!”。她却说: “不,不,这些日子里承蒙这么多的关照,我才该说感谢呢。”车厢中又传来熟悉的广播:“下一个停车站是冈崎,是冈崎”,她突然伸出手,放到我的手臂上,轻声说:“到站了,不是吗?”,我头脑一下进入了一片空白,只感她的手有些凉。她见我没有动,又轻轻摇了摇我的手臂说:“你看,到站了。”这时我恢复了常态,向她点了点头。车停了下来,她松开我的手臂,郑重地对我说:“再见!”,我也向她说: “再见!”,然后随着人流走出了车厢。
我站在车厢外面,她扭过身来,隔着车窗向我摆手再见,我也向她挥手告别。地铁开动了,带着她消失在黑暗通道里。我忽然想到手中还攥着她送给我的那个小信封,里面是什么呢?我迫不及待地在地铁站中的候车条凳上坐下,小心打开小信封,里面有一张一千日元的全国通用图书券,和一封短短的信:“这一年承蒙对我的格外关照,我从内心向您表示诚意的感谢。我会记得这些日子的。这张图书券表示我的一点心意。广濑文子”
原来她叫广濑文子,我总算知道了她的名字,可她却仍然不知道我的名字。按照中国的习惯,分手时应该留下联系地址,以便以后再联系。但她没有给我留下住址,也没有留下电话号码。不过转念一想,给我留下联系地址才是多余,难道我还要给她写信吗?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的“无言之约”也该结束了。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暗暗责备自己:怎么忘了准备一个小礼物送给她作为留念呢?
回到住处,我打开所有的行李,想找一件送给文子小姐的礼物。我到日本时带来的送人用小礼物已经基本送完了,只找到一块真丝手帕,但包装的纸盒已经破损。就送她这个吧,反正是表示我的一点心意。我扔掉了包装纸盒,把真丝手帕放进一个信封里,并附上一个字条:“敬呈广濑文子桑留念”。这时我才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明天文子小姐就不来乘车了,我怎么把礼物交给她呢?”
二十四日一早,我揣着准备送给文子小姐的手帕,乘上早上七点五十分的地铁,心里抱着一线的希望:说不定她今天还要到公司办什么事吧。今天我本来已没有必要到研究室去了,单纯是为了还送文子小姐的礼物我才去坐地铁。地铁还没有开进松原站,我就开始向窗外张望,在一群群排队上车的人列中,没有看到文子小姐的身影。地铁开动了,站在我面前的不是文子小姐,而是一个半闭着眼睛打盹的中年男人,我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这次特地在她每次上车的松原站下车,松原站是很普通的车站,没有任何关于她的痕迹。我走出车站,车站旁有一个小树丛,我忽然想到日本有把手帕系到树上许愿的习俗,于是把真丝手帕取出来,系到一株小树的树枝上,心里说:“文子小姐,见不到你了,我把这块手帕系在你以前每天上车的车站前,就算送给你的纪念品吧!文子小姐,祝你新婚快乐,万事如意。”
我乘坐的中国民航班机离开了日本的土地,我向机窗外面望去,通过白色的浮云,看到环绕在蓝色大海中的日本。我又想起了文子小姐,想到了一年来的“无言之约”。我对文子小姐的个人背景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们之间并不存在友情,当然更谈不上爱情。但为什么我会经常想起文子小姐呢?大概是她让我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感到了被别人关心的温暖。一个远在异乡的人,最渴望的不就是得到别人真情的关怀吗?
我手边放着一本《日英中词典》,这是用文子小姐送我的图书券买的。每当我翻看这本词典时,往往会想到文子小姐,想起那个“无言之约”。。。。
2000年9月17日写于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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