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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友将瞑目而死

龍昇 (发表日期:2006-05-23 14:37:15 阅读人次:2214 回复数:6)

  邢永森强忍疼痛,清楚而安祥地说:“你们不必再瞒着我,我已知道自己死期将临……”

  
立刻,站在病床前的他妻子施莲芳、他朋友王德虎和我,以及被用轮椅推来的王德虎之妻黄金妹都从眼中涌出如泉之泪。我们半年前就知道他这死期,但都对他患上不治之肝癌缄守如瓶,今日被他自己悟出,我们的泪水方能当着他面前流淌。

  
邢永森竟在皮包骨的脸上展出一丝微笑地接着说:“你们是我最亲爱的妻子,最亲爱的朋友,多年来我得到你们纯真的爱情和诚实的友谊。我活得幸福,死而无憾……”

  
“不要说了……”施莲芳失重般跌落在床下。黄金妹不是双腿瘫痪准会从轮椅中滚撞出来,王德虎和我两个男人不由自主地将胸膛伏在了他的下半身上。

  
在这之前,甚至在他说第一句话时,我们想的都是他的病、想的是如何在他去天国之前给予他最后的安慰,但他这第二句话却如一柄利剑一溜儿刺穿了我们四颗心。

  
我的心被刺出了血,他那话不是对我们痛楚淋漓的诅咒吗?不是一个已经站不起身的人对我们的鞭挞、复仇吗?

  
我们四个人都对这濒死的邢永森有愧有罪,尽管他将死于无情之绝症,不是死于也许会有的与王德虎的格斗中,不是死于像说故事那样给施莲芳安排个谋杀亲夫的凶情中,不是死于八年前我从背后砸在他脑袋上的一块大土坯,但我们四个人确确实实对他有愧有罪。

  
邢永森以为他的话语过分哀切反令爱妻悲恸,很顺从地听了施莲芳的话,将口闭了片刻。我则在那片刻之间将我们的关系和那惭愧罪恶在脑中过了一遍:

  
邢永森、王德虎和我是六十年代中期由北京市公安局流放到新疆来强制劳动改造的,因为我们共同的家庭出身、社会关系和思想状况为那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时代不相容。流放地点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西缘的莫洛瓦西县,在那恶劣的自然环境中和黑冷的枪口看管下,我们做着只差没被累死的繁重劳役。是那种环境那种劳役将我们三个在北京素不相识的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给成了患难朋友。

  
强制劳动遥遥无期,但进入第五个年头时看管我们的枪口略为放松,给了一些自由,其一是允许在新疆结婚。那条自由数百年来被流放到新疆的囚人逐吏都享受过,那符合统治者叫汉人在那里扎根结果、屯垦戍边的策略。

  
虽在那不毛之地以我们的政治身份社会地位想找个配偶难之又难,毕竟都长到了二十六、七岁,尽管戈壁沙漠干旱枯渴、尽管新疆春晚春短,但我们心未枯渴、青春尚在。多年压在心底想求爱情的欲火被那条自由点燃起来。

  
我们仨都爱唱歌儿,从那时起改变了唱悲愤忧伤,常凑在一起拿旧曲编新词地唱爱情。我们希望唱出个知音、唱出个金凤凰。唱了许久没效果,我们仍坚持,只当穷欢乐,否则苦日子没法儿过。

  
两年后的一天,我们仨被命令拉着架子车进叶尔羌河边的胡杨林深处去伐木。完成任务回营之前,大家坐到河边去洗脚。那日正值春浓时,红柳稍儿透紫,沙枣花儿飘香,林中鸟儿吱吱啼叫,我们的爱心被拨开啦,便将脚泡在水中扬头编歌儿唱:

  
河水悠悠,我情柔柔,姑娘啊,我愿随你去漂流。历尽苦难依旧善良,愿为你终生歌唱。

  
流向远方的叶尔羌河,请将我的歌声传送。

  
河水涛涛,我胸荡荡,姑娘啊,我愿载你去远航。一无所有,怀中宽广,想将你紧拥不放。

  
流向远方的叶尔羌河,请将我的歌声传送。

  


  
叶尔羌河是塔里木河的上流,在莫洛瓦西县时她很宽很宽,我们的歌声能顺她飘很远很远。歌儿唱过一遍又一遍,却不见有反响回来,我们急得干脆冲着河水吼:

  
姑娘——,你听见我们的歌声没有--,

  
姑娘——,你听见我们的歌声没有——,

  
我们吼到声嘶力竭,吼到发疯发痴,才相互嘲笑一番,耷拉下脑袋从河水里拔出脚准备拉车回营,不想,掉头上河岸时,突然从胡杨林里冲着我们这边跑来两位汉族姑娘。叫我们眼睛一亮。哎呀,歌儿没白唱,真地招来了金凤凰!

  
“喂--,喂-一”俩姑娘跑着向我们打招呼。

  
“听到我们的歌儿啦?”这边兴奋地迎了上去。

  
“我们伐了颗大树,架子车陷在沙子里了。正发愁,听到这边有人声,想请你们帮帮忙。”俩姑娘气喘吁吁地站到了我们面前。

  
全拧,人家仅仅是将歌声当人声听到的。

  
歌声没有传上情,但我们愿意帮忙。首先,人有危难时助人是件乐事,再有,再有这是多么可爱的两位姑娘啊?她们一个胖乎乎,圆圆脸,红红脸,简直像个大苹果,两只眼睛亮晶晶,闪耀着团团青春情热;一个脸儿白皙透明似月光,细眉细眼就像柳叶儿。那柔柔的身子简直是枝柳条儿,她们的身子都套在一袭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绿军装里,更是可爱得可怜。

  
我们帮她们将架子车拉出了沙窝子。那忙不算帮完,膀大腰圆的王德虎顺手抄起那架子车的把手就飞似地跑了起来,他说要帮她们将车拉出胡杨林,待姑娘们谢绝时,他已兔子般窜出了有百米远。

  
俩姑娘赶紧追上去在车后推,邢永森和我则驾着自己的车盯在姑娘们屁股旁搭起话来。

  
我们知道了苹果脸姑娘叫黄金妹,柳条儿腰姑娘叫施莲芳,她们是距强制劳动队五里远的建设兵团的上海支边青年。她们进疆也五年了,一直睡的红柳条子编的排子,这回团里装了电锯,同意免费给支边青年开铺板睡,材木可得自己伐。一个女孩子认胡杨林里拖不出一棵树来,她们俩要好朋友合伙来的,今天伐的是黄金妹的份。

  
眉清目秀的邢永森脑袋来得贼快,他接过姑娘们的话茬儿说:“黄金妹,你们不是搞农业的吗?不像我们搞基建的老搬家,睡铺板比柳条儿排子强,可不如稳稳当当的床好,王德虎的木工活儿捧着哪,让他给你打一只睡吧。”

  
黄金妹亮晶晶眼中闪出一片感激:“床当然好,可这已经不好意思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不费劲儿的,”我生怕自己落了后,忙给添油加醋:“就交给他了。”

  
说做就做,我们果断地停下车又乒乒乓乓拿板斧砍下三棵树,没问姑娘们的意思就把所有树木拉回了强制劳动队,只叫她们拉空车回营,许下一个月给黄金妹送床去。

  
送走姑娘王德虎才朝我们发火:“咱们睡了五年苇子打地摊儿,倒要给女孩子做床?”

  
邢永森立马儿顶回道:“你还别假来劲儿,光唱歌能招金凤凰?我这是给你揽的美差使,搁我得乐的屁颠儿屁颠儿的,这床说不定你能睡上,还得考虑打宽点儿呢!”

  
“你抄人家车把跑得比条兔子还快,让我们俩拉咱们的活儿没累死,咱朋友舍命让你献殷勤,你得奉献到底。黄金妹的床你得打好了,但也不能打太宽,别让人看出你有野心。”我给邢永森做补充。

  
王德虎并非真发火,他诡笑了:“打再宽也用不了四棵树。”

  
“打两床。”邢永森和我异口同声求他。

  
王德虎给了我们每人胸前一拳头,仨人笑了老半天。

  
强制劳动工余时间少,我们起早贪黑拼了命地开板子、拉方子,将它们捆直用草木灰烤乾,由王德虎做师傅,邢永森和我打下手在一个月后将两只床打好了。王德虎手艺精湛似鲁班,将床做成前有空心挡板、带大跨边的捷克式,四脚雕成上海流行的老虎爪,宽度搞成一米二十,即多年后大城市里流行开的“小双人”。

  
我们以泥士打底用清漆将床抹的光可鉴人,抽个放假日兴高采烈地送到了她们支边青年连队。我们一路想着只要俩姑娘报以一记笑,这一个月的汗水就不白流。果然,她们笑了,是拍着手跳着脚地笑,笑得黄金妹脸愈发红,笑得施莲芳白皙脸上展出了一对深深的酒窝儿,她们不住嘴夸王德虎手艺好,把我们心中乐开了花。

  
但是我们被她们连队的男青年给围住了,他们听出我们的北京口音,知道我们是强制劳动队的,就有人指着俩姑娘说:“他们队里都是杀人放火犯、流氓小偷,能做出啥好东西!”

  
那话伤了我们的自尊心,但我们确是被强制劳动的,低支边青年一头,不好和人吵架。只好留下句:“我们是思想罪,并没有对任何个人造成危害,我们自己动手做的床,送过来只有善意无恶意”。扭头便走了。

  
累了一个月,被人不三不四白了句,心中老大窝火。但我们并不懊悔,我们总算有目标地对两个姑娘表达了男人的爱情啦。

  
送过床不久,强制劳动队从县西头搬到了县东头,莫洛瓦西县极大,东西宽两百余里,那距离将我们和俩姑娘给遥遥地隔开了。

  
炎夏去金秋来,光棍儿秋日里会做春梦,梦中幻境也有定规,王德虎总梦见黄金妹。因为一只格外用了心的床是他送给她的,邢永森和我则都做施莲芳的梦,另一张床虽未明讲,那里边注进了我俩对她的心思。说梦时我俩不吃醋,还比着说自己梦中的施莲芳美。

  
一日,收工后全队人在院中空场吃晚饭时,从戈壁滩远处显出两个小黑点儿,有眼尖的光棍儿离两里地就辨出那是两个女人,离一里远就发出誓说那俩女人是姑娘绝不是媳妇,于是全队光棍儿都端着碗盯着那渐近渐大的黑点儿,到半里远时王德虎跳了起来:

  
“是黄金妹!”邢永森和我也辨出了另一个黑点儿是施莲芳。

  
俩姑娘进了我们队,施莲芳说出她是陪黄金妹来看王德虎的。

  
一个姑娘要求人搭车、再走几十里戈壁滩专为看望一个年轻人,那意思还用说!把我们队的光棍儿都感动了,都羡慕死了王德虎,也都觉得自己青春有了希望。

  
黄金妹和施莲芳还给我们带来了礼物,是两书包被戈壁风吹裂了口儿的窝窝头,那令我们仨朋友眼珠中滚出了男人泪。那是她们从自己口粮里勒出来的食儿,对于被饿扁了肚子还得做繁重劳役的我们来说,那就是艳丽的花束,那就是娓娓的情语。

  
我们向领导申请了间干净房给她们住。队里穷光棍儿们凑钱买了条维吾尔族老乡不吃的毛驴杀了做出二十几道菜招待她们。黄金妹并不能言会道,说不出甜言蜜语,但她说出睡在王德虎做的床上常会做香甜的梦,梦中总出现做床人,她是在梦中品出王德虎不是坏人是好人,因此她不顾仍有男同乡说闲话远道来看他。

  
俩姑娘在强制劳动队住了三天,临走时黄金妹确定了要和王德虎交朋友。同时她要他转达说施莲芳也想仿效她的勇气在邢永森和我之间选一人确立朋友关系,只是她两个人都喜欢,不知我们谁喜欢她,一时不知确立谁好。

  
黄金妹和施莲芳是两朵花,在我眼中施莲芳更鲜艳,我早决定要爱她了。邢永森和我是患难朋友,他也掂着施莲芳,说梦时我俩赛着夸她,真地她想在我俩之间择一交朋友,可叫我们犯了大难。

  
我从心底爱施莲芳,彼时彼刻我应像电影小说中常见的镜头一样不计友情计爱情。应与邢永森竞争、决斗……,我想过找不到过去西方绅土用过的枪剑去击倒他,也得学小流氓打架那样搬戈壁滩上的石头去开他的瓢儿……。

  
但邢永森只以他长我一岁、饥渴我一成的眼光讯探地看了我一眼,我的心就乱啦,我像吃错了药地犯了昏,我撤啦!几乎是同时,我在心中清楚地发了个誓:我既爱上一位姑娘,我将不再爱其他女人!

  
他们四人经过了一段朋友关系,最后结成了两对鸳鸯。我怀着祝贺的心情参加了他们的婚礼,但望着愈加美丽动人的做新娘的施莲芳,我心中泛过阵阵苦涩。我为他们在艰苦环境下挖地窝子建起的两个小家心甘情愿地付出了劳动,也成了那两个小家的常客,分享到部分家庭温暖,但每当他们催我也赶快筑个小窝时我都支支吾吾无以做答,我甚至连招金凤凰的爱情歌儿都不会唱了。

  
黄金妹怀孕了,她很福态的身段、宽宽的骨盆、生孩子时竟是个难产,戈壁滩里没好条件好医术,接下个死娃娃、大人还落下个下肢瘫痪。好一朵花儿遭霜打,黄金妹呼天喊地要寻死寻活,好容易被大家拉住了。王德虎拿大巴掌拍胸脯地下了保证,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每天喂汤喂饭、把屎把尿、伺候她一辈子。

  
黄金妹不寻死了,可过了不久她又每日每夜哭,哭得苹果脸发了黄,他们的小家里还时时传出争执声,争执得膀大腰圆的王德虎人瘦下一圈儿去。邢永森和我多次去劝架却从问不出他们在争执什么。

  
一日,夜深时,我偶经王德虎家,又听到他们地窝子天窗里传出黄金妹的鸣咽声。我想知道个究竟,便在高出地面的他家鸡窝旁蹲了下来。鸡窝近天窗,黑夜中声音传得真切,我听出地窝子里竟有三个人-一王德虎、黄金妹和施莲芳。黄金妹在哭泣,施莲芳在哀求,王德虎在拒绝。

  
黄金妹哭的是:她腿瘫痪了,有王德虎爱她、朋友照顾她、她不想死了。但同时她 的那个地方也坏了,一进去就疼得死去活来,王德虎不得不靠手来自慰,她觉得太对不起他,要和王德虎打离婚叫他另找人。

  
王德虎拒绝她:我爱你,娶了你就要负责任,是甘是苦我自认命,那事办不成我自己能解决,绝不能打离婚。

  
施莲芳前半截儿话是劝黄金妹要想得开,说她碰上天下最好的人了,反问她说你这身体离开他能活好吗?还埋怨黄金妹为什么有那病不早告诉朋友。

  
我终于明白了王德虎家最近常有争执的原因,他们的话震撼着我的心,她们的哭泣搅出了我的泪水。

  
我活了这么多年光知道爱情似蜜,哪知还有这种痛苦,我劝架劝了多次,今日明白了,但做为朋友我能帮他们什么吗。

  
“金妹,你别老这么哭了,不要提离婚逼他了,你不觉得这样他会更难受吗?德虎大哥,你可千万不能不要她,她离不开你的。大哥,怪我没打招呼闯进来,你今天做的事让我撞上了,咱们都是过来人,没啥害臊的,而这样做又伤身体又伤你们感情,以后别这样了。黄金妹就是我亲姐妹,她不行了,今后这责任我来担!今天小邢去麦地放夜班水了,咱们现在就来好不?”

  
施莲芳后半截儿话是那么说的,把趴鸡窝偷听的我眼睛惊圆啦!是无耻抑或崇高?我立时想起了邢永森,那本该横空出世却被稀里糊涂扣个思想反动的北京大学高材生现在正撅着屁股放夜班水,已是可怜不过,好容易有了个幸福的家却要戴顶绿帽子吗?

  
“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天打五雷轰啊……”王德虎叫起来。

  
两个女人同时哭泣起来,我好像听出她们是楼在一起哭,哭中还夹着听不清的话。

  
像是王德虎听清了,他又叫起来:“这怎么能行!这怎么能行!朋友妻不可欺啊……。”

  
对,王德虎,当年可是俩朋友先紧着你追上可爱的黄金妹的,你可得挺住不能负了朋友。我直替他捏拳头。

  
那哭泣声和拒绝声很坚持了一阵子,但渐渐地变得委婉低细,渐渐地听不见了……。时间像是过了许久,没见施莲芳走出地窝子,我猜测到地窝子里发生什么事了。

  
我脑袋不够用啦,我脑袋炸开啦,我为他们的哭泣和话语而感动,我为听不到声音和自己的猜测而愤怒。我感动什么愤怒什么?我是尊重敬爱朋友们,我是吃了醋,原来我自己仍旧深深爱着做了别人妻子的施莲芳啊。可我怎么没勇气冲里边去阻止我的猜测呢?

  
终于又有了动静,但不是从屋里传来的。不好,是近处传来了脚步声,一个黑影匆匆走近,那黑影竟是不该回家、在放夜班水的邢永森,而且他没进在隔壁的自己家迳直奔王德虎的地窝子来啦。

  
地窝子里仍没动静,躲在鸡窝旁的我出了一身冷汗。这可怎么办?我能率直地站出来劝他不要进去?我能视而不见由着他进去碰那难堪的局面?他也能像我一样感动?他会朝施莲芳大施威棱解解我的愤怒和醋意吧,他会撕破朋友脸地和王德虎厮打起来吧,再往后会出什么事呢……。

  
邢永森就要举手推王德虎家的门了,惊慌中我发觉不知何时自己两手中捧起了堵鸡窝门的一块大土坯。我的心又乱啦,我又像吃错了药地犯了昏,我像支箭般从鸡窝后窜出,扬起那块大土坯朝着他脑袋后面砸了去,他“哇-一”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地窝子里边被惊动了,先跑出来光着膀子的王德虎,后被唤出来的是裸着肩的施莲芳,他们看到躺在地上的邢永森,再看到我手中仍捏着的碎下来的土坯头儿,就都心照不宣明白了发生的什么事。

  
亏着那是块没烧成砖的土坯,邢永森只昏了过去没有死,施莲芳抱着他给哭活了。待她见他胸口均匀地呼吸时,才红着脸责备我将她男人打重了。

  
邢永森醒过来说是他放水的渠跑了口子,一个人堵不上,跑回来搬救兵的,王德虎和我忙跟他折腾了半宿给堵上了。那以后他没留下后遗症,我们仨朋友中最聪明的他只记得自己一推王德虎家的门时从屋顶上掉下块土坯砸昏了头,从没想过那是他俩朋友编的瞎话。

  
王德虎、黄金妹和施莲芳心中明镜似地知道我偷听了他们的事,但我们都没去碰那层窗户纸。以后我也知道施莲芳背着邢永森去王德虎家,但我再没去趴过鸡窝。

  
又过了一年,施莲芳为邢永森生了个胖小子,取名叫戈生。人见人说小戈生像爸爸,唯我看得出他在某某处更像王德虎。他们两家和我一个光棍儿都宝贝似地疼着小戈生。但我心中总觉得那孩子身上有我一份罪恶。

  
人生位置时在河西时在河东,我们在莫洛瓦西的强制劳动十三年后熬出了头,终于有了完全的自由。人生如戏,有时扮黑脸有时扮白脸,我们仨都到了南疆第一大城喀什噶尔市,王德虎、邢永森和我分别当了工程技师、行政干部和地方报纸小编辑。

  
邢永森当干部,最是风光了两年。但天起不测风云,致死的癌症将他从顺风船上扯进了这喀什噶尔医院……。

  
邢永森像是给了我忏悔的时间,待我想到上面时他将闭上的口又张开来。这回是面对着我:“陆平川,我自己死而无憾,但我对你有愧,你忍受莫大痛苦才有了我这十年幸福,为何你至今孓然独身?我知道你始终爱着莲芳,这叫我万分感激。我已行将死去,没法报答你的恩情,而且还有一个乞求:你娶了莲芳吧,帮我照料下她和小戈生吧……”他说完不再看别人,只将恳求的眼光投在我的脸上。

  
我眼里流不出泪啦,我脸发烧啦,我眼前出现了十年前叶尔羌河畔胡杨林里的一幕,出现了黄金妹和施莲芳背着风乾了的窝窝头来看我们的一幕,出现了地窝子鸡窝旁的一幕,还出现了没被带到医院来的已上小学的像邢永森又像王德虎的小戈生的面孔,那会被人叫成拖油瓶的的小面孔的嘴巴里直管我叫爸爸……。

  
我不由地向着施莲芳望去,她的眼睛正盯着我的嘴,但当碰到我的目光时,她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胸去。我不由地向王德虎和黄金妹望去,他们也在盯着我的嘴,随即也都深深地低下了头。

  
再回头看邢永森,他又追加了一句:“答应我吧,朋友。”就将目光变直、眼瞪圆不动了,像是我不答应他就不闭眼。

  
恍惚中我看到他瞪圆的眼中冒出两个大药片儿,药片儿上都印着大大的“错”字,它们摇晃着向我嘴前飘来------,不知一股什么力量令我想咬紧的嘴张开把它们吞下了------。

  
“我的好朋友,我娶施莲芳为妻,请为我们祝福。”我说。

  
邢永森没说出祝福的话来,他将瞪圆的眼睛慢慢合拢、闭上,又在皮包骨的脸上展出一丝微笑,且将那微笑凝固住。他还能活几天,但那微笑就如电影镜头中常表现的那样,他可以在心安理得中死去了。

  
1994,1,28 台湾《中时晚报》




 回复[1]: 感谢陈某 龍昇 (2006-05-24 09:24:47)  
 
  电痴的我费九牛二虎之力贴不上的歌,你啪一家伙就贴上了,真神,谢谢。那是小说,但事百分之九十是真,人物均是我朋友。我也是那时的唱歌人,歌是我们瞎编出来的。

 回复[2]: 这样说明一下好 陈某 (2006-05-24 10:17:24)  
 
  我看着象散文,可你硬说要放在小说栏目。呵呵。

  

 回复[3]:  陈梅林 (2006-05-24 12:21:48)  
 
  龙兄说得是,是该作小说处理。

  

 回复[4]: 情真意切,忆当年 韩宝兴 (2006-05-27 14:02:32)  
 
  感谢 龙兄;感谢你用真实的刀笔,挖出文革时期令人难忘而又心酸的往事。我也是和龙兄一起亲身经历过那艰辛生活的难友。他用文笔画出了我们过去难以忘怀的那种真实的生活。苦难是人生的财富。至今回忆起来觉得很有意义。

 回复[5]: 太湖能看东洋镜 龍昇 (2006-05-27 14:49:18)  
 
  近三十年未见的韩兄:你在太湖边的宜兴也能看到东洋镜,太好了,在你学生中宣传宣传它吧。忘不了咱们在戈壁沙滩,在红柳胡杨林,在帕米尔高原唱歌的事。

 回复[6]: 欢迎来自大陆的韩先生 陈某 (2006-05-28 20:14:23)  
 
  常来看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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