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三章│周成林│东洋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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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三章
周成林 (发表日期:2008-06-08 11:56:36 阅读人次:2066 回复数:12)
（一）微觀生死　　小時候不明生死。一九七六年唐山地震，我在成都，跟祖母相依爲命。我那時小學就快畢業，因爲鬧地震，記不清學校停課還是正逢暑假，我天天跟著院內鄰居伍哥，去睡街頭的地震棚。　　我睡過兩處地震棚。第一處，位於市中心的成都百貨大樓附近，竹篾搭建，仿佛後來的民工窩棚，裏面一溜木板通鋪，下面枕著長條木櫈，棚頂從外面拉來電線，垂下一盞昏黃電燈，大約可住二三十人。　　這裏我只睡過一晚，好像是隨著伍哥，前去“投奔”跟他一起下過鄉的知青朋友。我最記得，離我不遠睡了一對年輕夫妻。清早，借著燈光，我盯著他們的睡臉發呆。我那時小，見到躺進一個被窩的成年男女，我覺得新鮮。　　另一處可謂常住，就在我家附近的街心，靠近杜甫吟過的古萬里橋。伍哥搬去單人木床，就著拴蚊帳的床架，拉起油氈與塑料布遮擋風雨。我還記得街心多是這樣的木床，好似艘艘破爛小艇靠在一起躲避颱風。到了夜晚，我跟伍哥擠在一個床上。他睡著了愛磨牙，吱吱嘎嘎，我有時驚醒亦不害怕，我只覺得好玩。　　祖母不睡地震棚，她堅持要住家裏。我家最厚實的家具，要數那張舊式黑木方桌。祖母說萬一地震，她就躲在桌下。那時若有預兆，市內要拉地震警報，聲音淒厲，聽來揪心。有天黃昏，警報突然響起，祖母叫我趕緊往外跑。我很慌，要她跟我一起。她說你快走，我就躲在桌子下面。　　那一次，我是真的害怕，有生以來第一次害怕。我怕再亦見不著從小把我帶大的祖母。　　　　　　　　　　我長大了漸漸曉得生死。九二年祖母病逝，我去澳門工作。小城靠海，夏秋時節，常有颱風來襲（粵語叫做打風）。每次打風，只要電視或廣播通知挂了八號風球，我們就不用返工；若是正在上班，亦可立刻趕回住處休息。打風的日子，反而成了快樂的日子。有時天氣惡劣，我甚至不無期待，樂得明早打風，可以睡個懶覺讀讀閒書。　　可是我亦因此遭遇小禍。有次打風，我獨自趕回我住的天臺屋關窗。風很大，鐵窗生銹變形，要使勁才能闔攏。我弄來弄去，結果玻璃碎裂，把我的右手小指劃開一個大口。我血流如注，手臂開始麻木，身上漸漸發冷。　　窗外風雨交加。我按著傷口，給還在公司的同居女友打電話。她一路狂奔趕回天臺屋，冒著風雨陪我去看醫生。她後來說，那天，她真是嚇著了，生怕來遲會有意外。　　再過幾年，我的同居女友做了我的老婆，我帶她回到成都。新世紀來臨，我們去阿壩境內的紅原參加犛牛節。那裏海拔很高，那天陽光燦爛。看到草原美景，我老婆高興得不行，忘了空氣稀薄的高原不該過分蹦跳。突然，她仰天倒向草地，一兩分鐘不省人事。　　那一次，我亦真的害怕。看她暈倒的樣子，我又心跳又難過，我怕她再亦醒不過來了。　　　　　　　　　　汶川地震波及成都，當然不是我遇到的第一次地震，卻是我遇到的最大一次地震。前兩年去日本，我亦遇到地震。有天下午，我獨往東京上野的國立博物館，那座極簡主義的現代建築一陣顫動，仿佛電車隆隆駛過天橋。可是東瀛本來多地震，除了當晚從東京回我住的小城川口，地鐵電車均有延遲，我倒不見路人有多驚慌，他們可能習慣了。　　可是，這次汶川地震，我沒想到我又在成都趕上。只是，我最難捨棄的親人前些年相繼離世，我與我深圳的老婆亦已分手；除了一條七歲大的北京犬難以捨棄，我沒有什麽身外寶物。我雖然知道生命珍貴，但真的大難臨頭，比起從前，似乎更不害怕失去什麽。　　汶川地震波及成都是在下午。天氣悶熱，我抱著北京犬去看醫生，因爲之前幾天她無精打采，走路搖搖晃晃。路上，她一反常態就在我的身上拉屎。到了動物醫院，我的T恤短褲黏滿狗屎。獸醫看了狗，說要照X光。照完片，要等幾分鐘，結果才出得來，而晃動就在這時開始。　　我抱著狗，隨著驚叫人群走到街心。街不寬，兩旁多爲七八層高的建築，動物醫院旁邊，就是一座加油站。爲難的是，這裏雖然最危險，但亦最開闊，因爲前面的大廈更高更密。　　整整兩三分鐘，大樓不停搖晃，揚起陣陣塵煙，加油站的巨型頂棚擺動不已，好像隨時就要坍塌。我站在街心，身邊都是人，面對十來步之遙的加油站，決心哪亦不去，因爲亦無處可去。　　事後再想，我站在那裏，居然站得很穩。我抱著狗，一身狗屎，除了真切體會天災突降的無奈，除了惶恐，似乎還有一絲有心無心的入定。我甚至閃過一念，要是真的合該今日，就個人而言，無意得之不亦快哉！　　　　　　　　　　然而，不論輕生還是無畏，說來容易做來難。過了兩個多小時，我回到七層樓高的住處，室內一片狼籍，我的兩個瓷飯碗摔碎一個，電腦顯示屏歪歪扭扭差點滑到地上，靠牆的衣櫃搖出大約五釐米，滿地都是桌上傾倒的書與碟，就像家裏剛剛來過一幫抄家的紅衛兵。　　我跪下來清理。不出十分鐘，又是一陣較爲猛烈的晃動。我這才真的有些害怕，連忙抱起北京犬下樓。到了街上，天慢慢黑了。空曠地方擠滿人，青壯男女，老弱病殘。我看到腰間只圍一條浴巾的壯漢，還有身著絲綢睡衣的女子，震後大概再亦沒敢上樓。有人搭起露營帳篷，有人抱來睡具席地而臥，有車的人乾脆就住車裏。凡有收音機或電視機的地方，都圍滿探聽消息的人群。　　我在街上走了一大圈。我發覺驚恐之中，竟然亦有一絲嘉年華的鬧熱，好比我兒時躲避地震的興奮，陌生人亦比平時友善容易攀談；災難當頭，人人似乎都想與同類相親。十字路口，一位中年女人背著背包在等的士。她拎一個大鳥籠，裏面一隻綠色大鸚鵡。她說本想把鸚鵡留在家中，但牠好像與主人心有靈犀，亂飛亂叫，她只好帶牠上路。　　怕歸怕，但亦怪，那天晚上，我還想上我的七樓睡覺（我想過，真有大難，能逃則逃，不能逃則罷）。不過，因爲別的原因，因爲要盡責任，我終究還是跟上百萬市民一道，在路邊過了驚惶一夜。子夜將近，我亦像那位鸚鵡主人一樣背著背包，抱著病懨懨的北京犬周圍遊走察看。在我樓下的巷口，我看到一對鬧彆扭的情侶，男生直直跪在地上，女生低頭不語。暗黑之中，我看不清她是原諒還是依然在生對方悶氣。　　死了那麽多人，他們應該彼此珍惜。　　寫於二零零八年五月十六日午後，理縣發生強烈餘震，成都亦有較強震感。　　（二）人間有愛　　餘震不斷，頭暈目眩。前夜又是滿城驚恐，又在街邊過了一晚，除了害怕，也因爲要照顧地震前幾日被電動單車撞傷的家人（肇事者事後逃跑。地震那天上午，我應家人堅持，去交警隊報案，耳聞目睹兩名警官老爺的辦事威風粗暴語言與諸多“群衆”的巴結逢迎，雖然有所預料，但還是有些震驚。本想寫篇短文留念，但鬼曉得地震下午就來了）。　　看了這幾天的各類報道，總體感覺，壞事似乎又快變成好事了。沒有心思做文章，想起前兩年的一篇舊文，下面就是。並非對死者不敬。我想明眼人都讀得懂的。五月廿二日。　　—————————— 　　人間有愛　　最近，在我國南方路易斯安娜州新奧爾良市發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颶風災害，給廣大人民群衆的生命財産造成了巨大損失。　　風災發生後，以布希總統爲首的聯邦政府立即召開緊急會議，成立了以國務卿賴斯爲總指揮的救災指揮部。聯邦政府主要領導同志在會上作了重要指示，提出一個不惜和兩個確保，即要求各級政府與部門不惜一切代價，確保災區社會與生活秩序的儘快恢復，確保廣大災民在各級政府的領導下，儘快開展生産自救，把天災帶來的損失降到最低，化被動局面爲主動局面，變消極因素爲積極因素。　　回應聯邦政府宣傳部的號召，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時代周刊、新聞周刊、美聯社、CNN、CBS、ABC等國內主要媒體也立即組成了聯合採訪團，在第一時間奔赴災區，堅持正確的新聞導向，全方位現場正面報道災區人民在聯邦及地方政府領導下抗災自救的英雄事迹。　　採訪團記者在現場看到，風災肆虐後的新奧爾良市及周邊地區，雖然房屋被沖毀，道路被衝垮，但所有災民都已得到妥善安置，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救援物質，也及時送到了人民群衆的手中。新奧爾良市區秩序井然，維護社會治安的人民子弟兵文明執勤，充分展示了新一代最可愛的人的驕人風采。　　昨天下午三時十五分兩秒，布希總統在救災指揮部總指揮賴斯及州委、州政府負責同志的陪同下，再次來到災區親切慰問廣大災民，把抗災救災工作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　　布希同志風塵僕僕，來到安置災民的巨蛋體育館，受到數萬名等待已久的群衆熱烈鼓掌歡迎。當他向黑人老大娘路易絲深情地說道：“您受苦了。我代表共和黨和聯邦政府來看望您老人家了。” 八十六歲的路易絲大娘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連連回答說：“謝謝布希總統，謝謝共和黨，謝謝聯邦政府。我要是像我的曾祖母那樣生活在萬惡的奴隸制社會，這把老骨頭恐怕就不能保住了。” 　　據悉，除了探望災區人民，布希同志還要求隨行的有關領導，一定要保障人民群衆的食品、飲水及帳篷等物質供應。在回答美聯社記者的現場提問時，他還駁斥了某些國家的媒體有關災區發生社會動亂、聯邦政府救災不力等別有用心的歪曲報道。布希同志最後說：“只要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齊心協力，哪怕再大的災難，我們也一定能夠戰勝，美國人民是嚇不倒的！” 　　採訪團記者還瞭解到，趕赴災區救災的人民子弟兵英勇奮戰，湧現出不少感人肺腑的先進事迹。大兵瑞恩爲了從沖毀的房屋內救出一個三歲的黑人小女孩，被突然落下的房梁砸傷腰部，但他輕傷不下火線，又沖進另一所房屋，用雙手抱出一位九十高齡的黑人老大爺。因爲他的勇猛頑強，這位二十一歲的小夥子，終於獲得上級批准，火線加入了夢寐以求的共和黨。　　另據可靠消息，遠在紐約的著名電影藝術家、爵士樂迷伍迪艾倫看了電視與報紙上有關抗災的報道之後，心潮澎湃，深受鼓舞，決定暫時離開他心愛的“大蘋果”，前往爵士樂聖地新奧爾良體驗生活，撰寫一出以抗災爲主旋律的電影劇本，反映災區人民的感人事迹。據悉，聯邦政府宣傳部已承諾投資，待電影拍成後，將安排在全國各地巡迴上映。　　風災無情，人間有愛。這一百年不遇的自然災害，已經將全國人民的心緊緊地聯在一起，並激勵著我們譜寫出一曲偉大光榮的頌歌！　　（三）忘卻的紀念　　六四事件十九周年，本想寫點什麽堂皇文字，今晚對著電腦，卻不知寫什麽好，唯有打開香港商業電臺的網上廣播聽聽相關新聞和清談節目。這一天我深居簡出，正午炎熱，我不想做飯，下樓午餐，街對面是間中學，所謂名校，發育完好營養充足的少男少女三三兩兩步出校門，我真的很想隨意攔住一兩位男生女生，然後發問：“你曉得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活在中國，我很慶倖至今沒有子女。我的同齡人生兒育女，說句實話，他們的子女我多半不喜歡，並非我真的古怪得不喜孩童，而是我異常討厭中國獨生子女的嬌縱無禮。說回正題，我有位老友早婚早育，女兒都唸高中了，我去年見到，我想她應該不知六四。換成我的女兒，這一天，我一定會跟她講講震驚中外的這樁大事。　　共產黨那本爛帳，六四不過其中一筆，遲早都得清算。只是我向來悲觀，不知能否見到這一天。今年六四，適逢四川地震。昨天讀到美聯社報道，都江堰聚源中學死難學生家屬到當地法院集體鳴冤受到警察阻攔，我立刻想起天安門母親。今天香港商台的傍晚新聞專輯，亦有天安門母親丁子霖教授的採訪錄音，她說共產黨這些年來並未改變。我亦這樣看。　　我亦不覺得四川地震真的能將十三億中國人從末世的狂歡與暴發戶式的傲慢狂妄之中震醒。中國傳媒報道地震曇花一現的開放，同樣不能證明共產黨態度開明，放鬆輿論管制，因爲隨即而來的歌功頌德，在在說明共產黨本性未改。中國人在危難時刻的守望相助，固然見出人性光輝，但亦絕不表明這個病入膏肓的社會，一夜之間真如毛澤東的詩句所寫：“六億神州盡舜堯”（現在該是“十三億神州盡舜堯”）。我活在這個社會，這個社會有多混帳，我有切身體驗。　　地震之後，官方將壞事變好事，刻意重塑黨政軍警的光輝形象，我只覺得用心險惡，因爲，說得好聽些，只要不是緬甸軍政府那樣更爲混帳的當權者，任何國家的政府和軍隊都是納稅人供養，都有責任和義務爲民衆服務，包括救災。用共產黨的套話，那是他們應該做的。他們絕不應該做的，反而是十九年前用坦克車與自動步槍鎮壓和平示威的千萬民衆。　　地震之後，街頭亦流行愛國T恤，最有代表的一款，胸前是行英文“I Love China”，其中love換成一個心形，裏面是中國國旗的五顆黃星；T恤背面，則是北京奧運的logo。穿T恤的人，起初是些二十歲左右的後生（包括我住處對面那所中學的學生），最近可能商家爭相仿造，亦有兒童款推出，我甚至見到販夫走卒亦胸前一行I Love China招搖過市了。　　我討厭這款T恤。它令我反感。我最早見到這個圖案，該是BBC World的新聞，倫敦的中國留學生，在BBC大樓前抗議西方傳媒對西藏事件的所謂歪曲報道，穿的就是這類“時裝”。這款T恤流行於地震之後，我當然願意從好的角度理解，它或許有著良好用意，但我絕不認同五星紅旗就代表中國。　　六四這天，看到胸前一行I Love China的男男女女招搖過市，我只覺得悲哀。

回复[1]: 警句旅人 (2008-06-08 12:43:54)

　　"我亦不覺得四川地震真的能將十三億中國人從末世的狂歡與暴發戶式的傲慢狂妄之中震醒。"

回复[2]: 蛇 (2008-06-08 12:48:23)

　　> 六四這天，看到胸前一行I Love China的男男女女招搖過市，我只覺得悲哀。

　　

回复[3]: 老周的脑子没被地震震坏 陈某 (2008-06-08 12:54:58)

我感到很欣慰

　　

回复[4]: 贱人 (2008-06-08 12:56:03)

　　so that,　I hate ＣＰ Of ChinaのTシャツを着れば如何ですか？喜ぶ？

回复[5]: 周成林 (2008-06-08 13:09:14)

　　陈兄：资产阶级自由化立场岂是一场八级地震震得垮的。哈。

回复[6]: 先见之明 期刊 (2008-06-08 13:09:16)

　　《《想起前兩年的一篇舊文，下面就是----

　　两年前的旧文，用在现今，真是严磁合缝。

回复[7]: 写得好！ 四海为家 (2008-06-08 13:50:40)

　　尤其是“火线加入共和党”那段，太幽默了！

回复[8]: 邓星 (2008-06-08 14:16:29)

　　周桑，写得好。

回复[9]: 久夏 (2008-06-09 22:40:14)

　　写的很感人。想知道32年前唐山大地震后为什么全国皆住防震棚？这次四川地震后没有这样吧。

回复[10]: 我是部长 (2008-06-09 23:19:51)

　　“地震之後，官方將壞事變好事，刻意重塑黨政軍警的光輝形象，我只覺得用心險惡，因爲，說得好聽些，只要不是緬甸軍政府那樣更爲混帳的當權者，任何國家的政府和軍隊都是納稅人供養，都有責任和義務爲民衆服務，包括救災。用共產黨的套話，那是他們應該做的。他們絕不應該做的，反而是十九年前用坦克車與自動步槍鎮壓和平示威的千萬民衆。”

　　拍了镜子上老王们一个大嘴巴，他们疼在心里啊。

回复[11]: 又见周兄。 我是局长 (2008-06-09 23:56:12)

　　好文章！

　　多保重。

回复[12]: 周成林 (2008-06-10 00:15:16)

　　回久夏：当年为何全国都住地震棚我也不太清楚，但这次好像不是全国恐慌都住地震棚。

　　多谢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