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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隨記

周成林 (发表日期:2008-03-23 01:56:21 阅读人次:1932 回复数:2)

  一 

  
近來專注俗事。前天臨窗,柳枝已見嫩綠。居高臨下看去,工人在爲軍營蓋房,除了不是身披獸皮,恍惚我從前玩過的電腦遊戲帝國時代。半夜卡車轟鳴,一盞紅燈映出卸磚人影。早晚都有軍人操練,領操的哥哥是個大舌頭,把一二一二唸成一鵝一鵝。那邊廂是中學,除了周一清晨扯旗訓話愛國主義,每天上午起碼兩輪課間操。嘹亮歌聲此起彼伏,時光仿佛倒流,幸好沒有批林批孔深挖洞廣積糧的革命口號。可以開窗了。花瓶的素馨梅早已發黑,但我喜有枯枝點綴。接連幾天陽光豔麗。我洗曬被蓋,還有毛毯毛衣,就差沒像小津電影的煙火人妻系著日式圍裙手執木棍拍塵。

  
節前訂的Naipaul散文集,前幾天也終於來了。Literary Occasions。書中夾有杭州某國營書店網上書城電腦單據,literary印成liter ary。就算天災,將近一月方才收到,效率也是奇低,而且以我挑剔眼光,還把書名報錯(該書網頁亦如是),我開書店不會這樣馬虎。可是,這本原版新書折後只要六十餘圓,現在美女帥哥一冊狗屁很通的中文大作都賣幾十大洋,我好不容易才買到一冊中意而且不算很貴的洋書,我還挑剔什麽。

  
終於可以坐露天了。除了居處,我不喜封閉環境。中國人多半吵鬧忘情,敞開可以消音。小街梧桐還是死寂。一陣風起,枯葉紛紛揚揚,惟有黑黑梧桐果懸在枝頭,有的成雙成對,恍若雄性睾丸。我想起有年盛夏坐在某處喝茶讀書,對面就有一位健談老者,短褲寬鬆,露出那對千錘百煉的梧桐果,只是不似梧桐果緊緊靠在一起,而是略爲松垮赤褐,說是兩粒核桃或許最爲貼切。

  
坐露天之前,我去附近小有名氣的麵館。滿堂食客吃得暢快。有位老兄黏了一嘴辣椒油醬油汁,黑紅黑紅,真像已故導演市川崑電影《野火》中的吃人皇軍。有人邊快朵頤邊吐痰,有人快完朵頤擤鼻涕。小工的掃帚在食客腳下舞來舞去,舞出一堆一堆紅白交替的餐紙或者手紙,蔚爲大觀。可是這家麵食的確好吃。I don’t care. 我去年讀Paul Theroux,他在成都麻婆豆腐店吃豆腐,哪怕十多年前黃曆,情景也是庶幾近之。惟有他文中提到的痰盂早已淘汰,雖然痰還是照吐。天不變,道亦不變。

  
吃完麵我去小街曬太陽。一生二,二生三,這裏人滿爲患。但是面孔多半熟稔,多半常年流連於此的茶客。我與他們,仿佛有著生命共同體的關聯:那個中年胖女人養了兩條胖狗,狗很勢利,見了引車賣漿者流就要狂吼;那個中年小男人戴眼鏡,公務員模樣,喜歡狗,有次見了我的北京雜種就去買火腿腸,當然不是喂我;那個豬頭眼鏡總是翹起小指抽煙,他獨來獨往;那個一瘸一瘸的中年漢也是經常獨來,就像易中天某本大著的封面豔照,也是一套雙排扣西裝,手中一冊講玉器的舊書,有天坐在附近,我聽他放完一個響屁,然後暢快飆了一口飛痰。

  


  
吐痰,放屁,擤鼻涕:I don’t care!我不進哈根達斯不去星巴克,我不看小資男女,因爲他們大同小異,反而沒有這裏茶客精彩。我除了混迹人群,深切體會另類solitude,我也看得到荒蕪人心,我這幾天正讀康拉德的Heart of Darkness。我不說話,我面無表情,要麽扮得穆然,我豎起耳朵公然偷聽。茶客的話題翻來覆去無非幾類:股票,生意,房子,麻將,養老保險,張家長李家短,除此難有其他。我偶爾看到有帥哥讀中譯的Coetzee和Pamuk,偶爾聽到開四驅車的壯漢與還未得道的小和尚談佛。可是,跟我相似的這類怪物太少太少。

  
比起吐痰放屁擤鼻涕,滿口髒話的半老徐娘我更反感。有些女人到了中年,不僅練得一副男人婆的凶相衰貌,而且自認飽經風月,常有令人噁心的放蕩粗俗。那天我身邊就坐了三位,煙容憔悴,旁若無人,大談歌廳認識的老頭。其中一位八婆,一對象腿著了黑色魚網襪,說那老頭穿得好,不出老。她講得高興,起身模仿老傢夥唱歌時的肉酸相,最後,不知讚歎還是挖苦,她眉飛色舞淩空抛出一句妙語:“我日你媽喲。”另外兩個八婆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哈哈大笑。

  
男人似乎沒有如此放肆。中年茶客講女人,講嫖,委瑣之餘,津津有味,仿佛講古說書。我有天靠牆日光浴,跟著Paul Theroux快要走完東非之旅,正笑他在治安混亂的約翰內斯堡有驚無險,舉頭一看,我的隔壁也有三個相貌鄙俗的中坑,那個黑臉黃牙的傢夥,正說他從前的新疆之旅,跟酒量驚人的維族女人如何對酒,到了晚上,土著問他要不要現金,他一問,那現金不是錢,而是陪你睡覺的女人。“原來,這個現金就是馬上可以用的東西。”他滿口黃牙很是得意,沒有日你媽,而是使勁清清喉嚨,對著街心吐了一口懸痰,吐完痰,又去那邊的簡陋廁所小解。

  
另外一個黑臉戴眼鏡,仿佛所有世故都在他的臉上集合。他突然說起他從前賣肉,我一旁聽了暗自心驚。再一聽,他原來是在國營肉類公司。他說他從前賣肉,人家偷了幾萬斤肉都沒進去,他只偷了幾百斤卻進去了,幸好法院有關係,很快又出來了,沒有像肉一樣爛在監獄裏。他也很是得意,也沒有日你媽,而是說他出來之後,單位同事覺得他很是了得。

  
春風拂面,妙人相伴,康拉德我終於讀完了。我喜歡書裏這句話:we penetrated deeper and deeper into the heart of darkness. 吐痰,放屁,擤鼻涕,歌廳老頭,現金,賣肉,我日你媽:我又何嘗不是,我只遺憾還不夠洞穿,還得繼續努力。Marlow開著汽船,深入剛果河的暗黑叢林,尋找已經瘋狂的象牙販子Mr. Kurtz;後者死在歸航途中。讀康拉德,我總要想起Herzog,想起科波拉的《現代啓示錄》(講述該片拍攝過程的紀錄片,片名就叫Heart of Darkness)。康拉德是營造氣氛的高手,他既寫景也寫心,景的荒蕪,心的孤獨,好幾大段我都用紅筆勾劃,但我不想鈔在這裏,長篇大論的英文未免突兀,可是有一小段我不得不鈔,我心同此感:we glided past like phantoms, wondering and secretly appalled, as sane men would be before an enthusiastic outbreak in a madhouse.

  


  
痰盂我終究還是發現了,就像找到失落已久的寶物。又是陰沈下午,我去鬧市書店翻書,我看到Doris Lessing的散文集Time Bites,還有Colin Thubron近兩年寫的Shadow of the Silk Road(據聞此君的旅行記也是英語世界數一數二)。可是英文書太貴,我沒有必要見一本愛一本,我翻了一會兒只好放下(Lessing關於津巴布韋的文章我尤感興趣)。我走出書店,我經過盛世街頭的星巴克,著T恤的洋帥哥坐在落地玻璃後面,端端正正擺出瀟灑pose,好像在讀Lonely Planet(自從看到書店擺滿這個系列的英文本和中譯本,我就開始“仇恨”Lonely Planet)。

  
百貨公司千篇一律,一樓幾乎都賣昂貴如洋書的香水與化妝品。促銷小姐幾乎都化濃妝,睫毛長得如洋娃娃。有燈光作怪,她們一張sample粉臉,嫩得就像抹了太多豆粉的豬肉。我也經過國營小吃店,靠街店堂一字排開,擺了一堆一堆外形難看做工粗糙的所謂名小吃,油炸食品的嗆人味道,絕對要比舶來的垃圾速食更加難聞。再走幾步,就是Christian Dior的輝煌櫥窗,氣派廣大,寥落秀出手袋皮夾和一對高根鞋,虛幻如Cinderella的浪漫故事。我走得有點累,但我真的不知還有什麽好地方可去(若是評選這一帶最寒磣建築,那座老氣橫秋的省級圖書館絕對算得上。妙的是,圖書館門口懸有一溜紅幅,好像是要加強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突然,我想起附近有家老茶館,我很久沒去了。我不希罕那個文化建設。

  
茶館就在此地專門上演地方戲曲的劇場旁邊。這個劇場晚上都是變臉噴火與美女表演,門票上百,專騙遊客。這家茶館我來得極少,從前如何我已無印象,但現在這個樣子應是重修,雖然燈光昏黃如隔代。茶館中央是個開放式戲臺,上懸一匾,書有“芙蓉國粹”四個大字。茶客多是老朽,正合國粹現狀。進來之前,我已想好如果茶錢超過五圓,我會掉頭就走。但是,或許正因這些老朽,這裏還有五圓茶喝。我選好位置,遠遠坐在戲臺左方角落。戲臺後面還有一個寬敞房間,裏面鑼鼓與人聲鼎沸,該是票友聚會。老男老女不時穿進穿出,表情亢奮,呼朋喚友。有的票友身著中式對襟大紅綢衣,綢衣上面綴有黃色圓圈,背影遠遠看去,仿佛拔了火罐留下烙痕。

  
不要跟我扯國情一類屁話。當今中國人的色彩感,怎麽還是難以令人恭維(我常納悶胡金銓的武俠電影,怎麽就不會有如此張藝謀式的色調)。川劇我也難以欣賞,我嫌鑼鼓喧天唱腔驚心,雖然西洋歌劇我也只能聆聽不敢近觀,我至少看過電視,演員歌唱時的恐怖口形與腫脹經脈,也是令我覺得滑稽。幸好,這天下午只有票友小聚,大堂還能叫我入定。我翻了一會兒書,然後望著一根根灰白水泥柱發呆。我發現幾乎每根柱頭都有一條標語,當然不是“莫談國事”,而是“一茶一座,文明消費”。入口那邊,牆上一溜宣傳招貼,好像是在宣傳文明城市。而就在這時,我終於看到正前方水泥柱下有個塑膠痰盂,淺藍色,葫蘆狀,還有一個金屬提鈎,恍眼一看,就跟馬桶一樣。我很久沒見過痰盂了。上次見到,還是十多年前,那時我在省級國賓館做服務員,爲大大小小人民公僕服務。我記得那時我們上午大搞下午小搞(這是搞衛生的官方說法),我不知涮過多少痰盂。

  


  
樓下軍營新蓋平房,昨天終在細雨中封頂。除了周日晚上十點,軍營周末都不吹號(號聲爲錄音),不播“風煙滾滾唱英雄”、“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或者“我們的好將軍”(這首男聲合唱我聽了無數遍,起初難辨歌詞,後來漸能識別兩三句,可以跟著哼唱了)。

  
這一陣春光甚好,軍人操練如常,集合時,要麽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要麽“學習雷鋒好榜樣”,但不是從頭唱到尾,而是乾淨利落只唱第一段。周末,軍營偶爾大練兵(我猜是表演拳術之類),但一旁有營房遮住,我這裏看不到,只能望見十多層的軍區大樓映出操場燈光,只能於春晚式大合唱的嘹亮歌聲中,聽到軍人陣陣怒吼,仿佛得見他們揮出有力一拳。

  
每晚十點過後,我也聽得到街頭灑水車的電子音樂,如果沒記錯,該是“我們的領路人”或者“走進新時代”(從廣州坐火車往深圳,終點將至,列車要播彭麗媛同志演唱之“春天的故事”,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我記得,去年有輛灑水車播的不是這個,而是“紅河谷”,但是那段音樂殘缺不全,可能電腦程式出錯,每次唱到一半,突然從頭再來,聽得我一陣彆扭。

  
鬧市也播音樂。該城中心廣場的音樂噴泉,令我歎爲觀止。那裏寬敞,音響效果好,更像置身舉國歡騰的春晚現場。這個廣場的設計者雄心勃勃,想把天府之國名山大川人文精華濃縮於此,地面千奇百怪不說,地下爲了容納快要建成的地鐵站,還挖一個露天煤礦一般的大坑,弄得很像齊天大聖的花果山。到了夜晚,音樂噴泉開始表演,岩縫石隙水畔,冒出縷縷濃煙,五彩燈光變幻,“走進新時代”之類主旋律高唱入雲,股股噴泉隨著音樂左搖右擺,廣場正北,又有一手高舉的毛澤東巨像,猶如陰魂不散的猴王俯瞰衆生,真是異常bizarre。

  
去年夏天和冬天,在我住處附近街頭,我常見到一位中年東歐男子,褐發濃眉,很像已故波蘭電影導演奇士洛夫斯基(大陸一如既往,將Kieslowski按部就班譯爲基耶斯洛夫斯基,就像把動聽康城譯爲難聽戛納)。次次見他,幾乎都有一位矮矮的中國小女子與他相伴。他夏天穿T恤著涼鞋,冬天戴圍巾還是著涼鞋,只是腳上多了一雙襪子。我見他夏天與那名中國小女子坐在V形街口的臺階納涼抽煙,我見他冬天與那名中國小女子坐在我也光顧的蒼蠅小館吃熱騰騰辣呼呼的水煮肉片。他看去有些潦倒,不比附近英語學校那位張揚黑人,常常坐在購物中心的街邊廣場或是星巴克的露天座位猛敲laptop。那位東歐人,我有次見他獨往小街街口的網吧,他應該沒有電腦。

  
那位東歐人,我也覺得bizarre。他緣何來到此地?他以何爲生?他與那名中國女子,常令我想起相依爲命四個字,但他又有一種solitude的況味,仿佛自我放逐,如我最近讀完的Paul Theroux非洲行記,作者探訪詩人蘭波在衣索比亞的居所,我才知道蘭波原來有著那麽一段孤寂獨特的生活。那位東歐人,或許沒有我之所想那麽不堪或是“浪漫”(我有次很想冒然與他招呼,但轉念一想,真有機會瞭解或許索然)。他當然聽不明白軍營的革命歌聲,聽不明白灑水車與廣場的主旋律,但我總覺與他有種相似;若有不同,或許我與他的solitude,他是感受於異鄉,我是體會於故鄉。

  
寫於二零零八年三月八日至十六日




 回复[1]: 请问周兄 我是局长 (2008-03-28 11:03:38)  
 
  您提到的康拉德,是不是匈牙利的作家?

  

 回复[2]:  周成林 (2008-03-29 23:32:34)  
 
  抱歉今天才看到局长大人的回帖。康拉德是上个世纪初原籍波兰的英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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