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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天地
周成林 (发表日期:2007-10-19 00:59:01 阅读人次:1696 回复数:0)
The idea of struggle and dedication and fulfilment, the idea of human quality, belongs only to certain societies. -- V. S. Naipaul: Among The Believers
天快黑的時候電話響了。“王二要請你喝酒。我們五分鐘之後到。”他說。
我叫王二的車停在我住的小街路口,帶了一冊我翻譯的書趕緊出門了。這書我說過要送王一的。
他們兩兄弟都有些發福。王一離了婚一直在減肥,不過肚子還是肉鼓鼓的。他這幾年喜歡玩帥哥,基吧混多了,裝束也變了不少,不再是以前的國家幹部打扮了,而是穿上花襯衫與休閒褲,腳上一對波鞋。他的髮型,從前一直都是官員喜歡留的那類大包頭,最近突然變短,額前的頭髮打直,弄得很是蓬鬆,我想該是理髮師的造型。上次見他,著實嚇我一跳,笑說你愈來愈像相公堂子的帥哥了,就差再挂一個耳環。唯一沒變的,是他夏天依然手搖一柄摺扇,一面是自己畫的山水人物,一面是自己寫的或請老同志題的詩文,走到哪里搖到哪里。
王二的皮膚比王一黑,五官要粗些,嘴唇很是肉感。三十好幾,前額就開始微謝了。前年他跟新婚老婆去菲律賓與香港玩,借道深圳,我就聽他擔心自己的頭髮,好在過了兩年,看來起碼止跌了。他這些年做房地産策劃,是什麽公司的總經理。這兩年開的車從奧托換到別克,又住進躍層式公寓。中國大城市的房地産市道這麽好,中國那麽多鄉下人要進城打工置業過美好生活,要是房子繼續漲價,我想他買個商鋪收點房租再開間清淡酒吧的願望並非遙遠。我要聲明的是,我是真的喜歡他三番五次談起自己的這個願望,因爲他那些虛實難辨的閒聊,這是我唯一覺得比較實在的東西。
我上了王二的別克,坐在後座,把書遞給王一。我問王二到哪里喝酒,他說不遠,就在科甲巷。我說我知道,就是基督教女青年會那裏,一半新建築,一半舊房子,都是青磚,最近新開了一間美國牌子的冰淇淋店。王二說就是,那裏很像上海的新天地。我說我好幾次路過,就是沒坐下來過。
車就在市中區打轉。這個城市晚上比白天好看多了,沒有那麽灰撲撲,因爲各種燈光的烘托,那些醜陋建築也沒那麽醜陋了。我雖然向來喜歡走路,但坐車其實也有個好處,就是聽不到行人清喉嚨,也看不到他們吐痰。
王一坐在前排,翻著我給他的那本書。
“周哥,你翻譯一本書要掙二十萬吧?”王二說。
“哪里哪里,掙點小錢。”
“哪天我也寫本書,寫點房地産行業的內幕什麽的。”
“好啊。”
車到春熙路。我和王一在科甲巷口下車,王二說他要去停車,叫我們先去喝酒的地方坐下。科甲巷這兩年大有變化,不再是以前的破落兼鄉氣商業街,而是頗有幾分香港或東京鬧市的氣氛。巷內一側,一溜商鋪都是新建,嶺南或閩南的騎樓式樣,雖然不合本地傳統風格,看去卻不礙眼。日本人似乎大軍挺進,除了以前的伊藤洋華堂,去年到今年,這一帶又添了西武百貨和伊勢丹百貨。後者月前才開業,我去逛的那天,一樓沒開冷氣,燈火輝煌,熱得要命,於是趕緊鑽進地下超市,出來卻滿心可笑的沮喪,因爲太多小民無緣的精美昂貴東洋日用品。站在大衆角度看,普通中國人要過歐美日那樣的消費生活,看來永遠不可能做到,別的原因不說,首先地球太小,怕是承受不了這麽多的資源消耗。
我們下車的位置正好是科甲巷口的人行天橋。這是該市唯一安裝露天扶手電梯的天橋,但我自前幾年斷續回鄉直到現在,只見扶手電梯開過兩三次,別的時候純是擺設。中國官員(尤其是內地)好像不大看重這些市政設施的具體功用與保養,有電梯擺在那裏就萬事大吉了,就像本地一個醜陋的市中心廣場要修個醜陋的噴泉,但是除了偉大的黨和偉大的祖國慶生這類場合,你平時很少看到噴水。
太平天國的石達開被清朝俘虜之後就是關在科甲巷。基督教女青年會前面的小巷口,新近立了一尊漢白玉的石達開詩碑。詩是七絕,寫得很差,不過石達開算是個土老肥,能寫什麽好詩。王一搖著扇子看完那幾句歪詩,我們就坐到美國冰淇淋專賣店的露天椅子上。我說這裏看來只有這家可以喝酒,另外一家是賣茶的,我們還是先不忙叫東西罷,萬一王二說的不是這裏呢。
店裏的夥計爲我們拿來兩大本五顔六色的甜品單,我說要等等,他說今晚十點半打烊(還有一個小時),我問爲什麽這麽早關門,他說今天是周日。
隔著雕花鐵柵,基督教女青年會的中西合璧式小樓就在我們身旁。這種老房子很是好看,屋頂是中式飛簷,露在外面的棟梁小有雕畫,外牆則是青磚勾著白縫。美國冰淇淋專賣店從前該是一間小禮拜堂,旁邊還有一棟青磚的仿舊建築,開了一家裝修簡約的時裝店。但是除了基督教女青年會,我說不清這裏的房子哪些是舊的哪些是新的,因爲除了中外遊客愛去的幾個名勝,這個城市沒有多少舊的東西保留下來。我已經沒有興趣分辨新與舊了。
王一掏出數碼相機給我照像,我也用他的相機給他照像。他說他去過的歐洲不過也就這樣,我說是啊是啊,除了來來去去的人不一樣,但是你看那邊那道仿舊牌樓,其實不像西方,更像地主莊園的門樓,當然也不難看。
王二過了快半個小時才來。原來他把車停回附近的家裏。他說雖然這裏馬上就要打烊,我們還是先喝罷,喝完再換地方。
聽我們只要三罐啤酒,黑衣黑裙、行政人員裝束的冰淇淋女主管,竭力勸王二點價值不菲的冰淇淋(她說的是ice cream),弄得王二的牛脾氣又上來了,兩眼一橫:
“我們就是覺得這裏不錯,專門來你這裏喝點酒。You got it?”
美女行政人員一臉燦爛,她說普通話:
“喲,你的英語發音很標準嘛。”
酒來了,喜力,一罐二十五圓,要了發票。王二說還是比新天地便宜多了。他上海的哥們一個月賺上萬,過得也是緊巴巴,還是這裏舒服。
這是實話。
對面那間簡約時裝店門外有個垃圾桶,一位奇形怪狀的鄉下老婦在翻垃圾,刨出幾個飲料罐。王一說一個飲料罐賣一毛錢,每天刨上二三十個,在這鬧市不是難事,一天的菜錢就夠了,當然是自己做飯了。
這也是實話。
我故意說:“但是這老婦這樣子出入這裏有礙觀瞻。”
王一也故意說:“挂個牌子:華人與狗不得入內。”
十點剛過,仿舊牌樓後面冒出一堆堆男女,有的走路,有的推著騎著電動自行車,該是附近太平洋百貨的員工放工。
這些員工多半是鄉下人。進城打工,有的與人合租房子,對城裏人的感覺很矛盾。我有一次獨自在外吃飯,聽鄰桌幾個鄉下人談論城裏人,大罵城裏人虛僞狡猾。不過我跟城裏人一起聊天,城裏人又嫌鄉下人肮髒,善於鑽營,不擇手段往上爬。
幾個西方人走進簡約時裝店,一位中年女子在抽煙,留在店鋪外面東張西望。一個中等身高的中年男子拎著四方提包走過,上身著Polo Shirt,下身是米黃長褲,很像日本人。
我們東拉西扯,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等著杯中的啤酒喝完開路。人是需要說些廢話的。
快到冰淇淋打烊,王二說走走春熙路罷,那邊的廣場還有喝酒的地方。穿過仿舊的門洞,春熙路已是燈光與行人稀落。門洞裏除了民國與共和國時期的街道舊照,還有幾幅月份牌一樣的畫像,但那是舊上海的景象,借來的懷舊,就像那些仿古街道的商店,賣的都是五湖四海的東西,或是街頭的公益廣告,聲稱建設國家旅遊城市文明城市,背景圖片卻是香港深圳乃至紐約的街景與skyline。
經過伊藤洋華堂門口,日本經理和中國員工排成兩列正在鞠躬送客。王一和王二笑了一聲:“日本人。”我想起那天路過爲人民服務的人民商場,那些員工也像這樣站在門口鞠躬迎送客人,就不知道是否向日本人取的經。但是我沒出聲,因爲我也覺得看到這一景象,不知怎麽總是有些怪異。後來我終於悟出自己爲什麽覺得怪異,那是伊藤的保安人員有一陣穿的制服,很像中國人民武裝警察部隊那種醜怪樣式,把我的胃口看倒了,很有些橘越淮而枳的聯想,當然我要承認,這個聯想純屬個人神經過敏。
接著又喝的地方就在伊勢丹百貨斜對面,有家茶餐廳式的仙蹤林,印象中好像臺灣佬的連鎖店。我們又是坐在露天,綠綠的燈光照著綠綠的細竹,不是那種好看的綠,而是刺眼的綠。這裏稍微有點悶熱,王一不停搖著摺扇。
酒上來了,還是喜力,一小瓶二十,要比“新天地”便宜五圓。這次沒要發票。我喜歡這樣喝得有節制,不管以前我請還是現在你請。王一這幾年愈喝愈不像話,總要不醉無歸,歸之前還要亂罵亂摔酒瓶,口口聲聲“禮法豈爲我輩所設”,然而做這樣的名士,我覺得並不漂亮。
這裏比“新天地”更沒什麽好看的,王二又開始談起他的願望,其中就是哪天駕車暢遊歐陸。他說起國外只能遊遊,出去未必就過得好,他認識的朋友就有過得很一般的。這我不反對。他說起香港,香港也沒什麽,去過一次就那樣,地方小,生活又緊張,這我也不反對。王一接著出聲了,說香港他根本就沒興趣,有什麽好看的。這我就不大同意了。
我說:“香港還是有很多地方值得一看。有很多文化活動值得參觀。可以買很多台版和港版書,可以買很多英文書。這些倒不見得一定要是政治方面的什麽禁書。對文化不感興趣的人,香港也算亞洲的美食之城,可以吃到各式各樣的好東西,香港買香水也比大陸便宜得多,一瓶起碼要節省好幾百圓。”
等我說完,他們沒怎麽出聲。我好像成了香港的旅遊推銷大使。
從香港又說起上海。王二說上海現在不輸香港,大概還說了上海比香港更有發展前途。這我也不反對。但我還是說,上海在相當時期還是趕不上香港。香港有英國人留下的各種優良制度,廉潔,自由,開放,這是上海比不上的。
這裏燈光較暗,王二一副黑臉,當然並非惡意:“周哥,我覺得你們(他指的是我和王一這兩個老反革命)的思想有點過時了。民主自由這個東西,譬如說美國,都是打的民主幌子。我去菲律賓,跟當地導遊混熟了,他跟我講,菲律賓現在很多人都懷念馬科斯那個時代,現在的民主政府要麽今天倒臺,要麽明天政變,以前馬科斯執政的時候,雖然也貪汙,但是也給窮人做了很多好事。
“我覺得中國愈來愈強大了。中國跟人家打了二十多年的工,現在等於攢了點錢,到處去投資。中國的産品也在進步,我們跟人家合資,就是買你的技術,把它變成自己的。現在很多中國公司都在海外上市,架構管理很透明,也在慢慢變……”
他的話很像是出自中國時下有些財經學者與社會學者的論述,但我還是說我同意一半,我說我現在甚至認定以中國人這樣的質素,實在還暫時不配享有民主。我說我承認中國有進步,共產黨也在慢慢變,起碼比以前務實了(好的理解是悄悄放棄共産主義了,不好的理解是誰都可以合作,連表面的公義也談不上了,譬如爲了爭奪資源,不顧國際社會的反對與獨裁政權合作),但是民主自由不一定就是美國打的幌子(當然美國也有跟獨裁政權合作,但是人家有輿論監督可以公開批評),如果你連民主自由也懷疑,那你就是徹底的虛無了。
王二沒有出聲。王一說:“反正很多老外沒有我住得寬過得好。”
他的這句話我並不陌生。他當然不是熱愛當局的人,他而且有不少清醒的見解,但他這句話我一直覺得古怪(雖然他的確幸運趕上了公務員的末期分房,雖然他的確有一份閒職,上班就是寫寫畫畫,跟一幫以前紅色現在灰色甚至黑色的遺老詩畫應酬)。這話第一次聽他說,是六七年前在一家邋遢餐館,街上駛過一輛豪華旅行車,車上要麽是日本人,要麽是香港人,眼光很是好奇,看著路邊的肮髒小店。王一那時見到他們在看(包括我們),很不高興,借著酒勁大罵:“你們看個球,老子比你過的好。”
身爲小有成就的畫家詩人,他其實更應該拿自己跟西方藝術家比較。西方當然有過得很不好甚至倒楣的藝術家,但他有沒有想過西方藝術家所有的視野?他有沒有想過西方藝術家得到的尊重與空間?我想他是應該想得到的。他要是想不到,他就真是關在一間屋子裏了,跟本地那些他所不屑的畫壇名流一樣,最後只能局限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自得自足。
王二搭腔道:“很多老外還不是這樣,拿著國內的救濟,跑到中國來過小資生活。“
我說:“這很好啊。有一天你要是拿著中國的救濟,跑到歐洲過小資生活,那不更好。”
大家都笑了。王二又說起日本人,他說日本人最壞,國民政府的黃金十年,本來會有很好的前景,結果被日本人破壞了。
這我同意。王一也同意。不僅同意,我們一直就認爲日本人是中華民族的罪人,因爲他們的最大惡行,就是令某黨壯大。
王一還在搖扇子:“日本人就是壞。”
我突然很累,說:“還是不談政治和經濟了。談點輕鬆話題吧。”
王一又不高興了:“政治也不談經濟也不談,那還有什麽好談的?”
“談女人,談風花雪月吧。“
我們談起風花雪月,大家都很開心。我一直想去本地有名的洞洞舞廳看看(洞洞舞廳很廉價,據說最廉價的十圓跳三曲,當然不只是用腳跳)。我說王二哪天我約你,我們一起去看看,王一你就免了,你還是逛相公堂子罷,哪天說不定真的心想事成,找個會講中國話的洋帥哥。
夜半了。王二先走一步,留下我和王一對坐無言,各自想著心事。不說話也是樂趣,尤其我現在愈來愈不想說話,但是我知道這個習慣很不好,很不利於出外交往,所以我與陌生人在一起往往話多,一定要顯得很熱情,尤其是某些利益場合,沒話找話。跟不讀書的人在一起,我絕不會談書;跟不看碟的人相處,我也從不談戲,但跟老熟人相對,反而話少了。大家理不理解都是這麽回事。人最後都是獨自走完最後一程的。
散夥之前,王一突然打破沈默:
“再過五年退休。”
他去附近叫的士了。我走路回去。我喜歡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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