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励济芳老师
如果非要让我感谢上帝,那么在我漫长的求学时代,我有幸遇到几位杰出的老师,这大概是上帝对我的唯一恩赐了吧。
其中的一位就是励济芳老师。
除了生活在她周围的人,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也许今天,就是曾经生活在她周围的人也淡忘了这个名字。我猜想,没有人会想到写一篇歌颂或者怀念她的文章,因为她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丰功伟业,更不是在那个所谓「伟大的时代」能够被歌颂或者怀念的某种人物。她是「资产阶级狗崽子」!
她是上海人,教我几何的那年大概还不到40岁。我曾想,如果她丰满一些,年轻的时候一定很漂亮吧!
现在,我闭上眼睛,还能清晰地看见她单薄消瘦而上身微微前倾的身影,看见她双手端着教材急匆匆地走向教室,看见她因为胃疼而用左手支撑着腰部,看见她希望得到同学们回应的笑容……看见她在黑板上写字时,白色衬衫上显露出的胸罩的背带。
我很奇怪:在我的脑海里,很多和我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人都消失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为什么四十多年了,励老师却总是站在我的眼前!?
是因为她教会了我把繁琐的几何题变得简单明晰?是因为她启发了我的求知欲,因而使我爱上了数学、三角?……
也许是因为她的小恩小惠?每次我在年级几何考试得了第一,她都要在开讲之前,当着同学们的面儿,送给我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或者一支自动铅笔。她总是双手捧着礼物、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弓着腰向我走来。我又不是孩子!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儿……而我的不好意思她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觉察!
也许是因为这一切都在十年后考大学时起了作用,因而是她帮我转变了命运?
也许是,但不全是。因为我眼前常常浮现的是我们分别时,她的最后一瞥。这是短暂的一瞥,但是在我,却是永恒的一瞥!
那是1966年的夏天,一群学生围在学校大食堂前振臂高呼,台阶上,励老师弯着腰,一块一米见方的沉重的木头黑板用铁丝挂在她的脖子上,黑板上写着「资产阶级狗崽子!」
我和几个同学凑过去的时候,她的汗水已经把短发贴在了脸上,看不清眉目。几个同学挨个儿扯着嗓子喊了一轮「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之类的词语,励老师没有任何反应。她弯着腰哆嗦着……我不知道她是被这气势吓坏了呢,还是腰肢不负重荷?也许她还准备坚决负隅顽抗……
我站得靠后一些,尽量显得事不关己。但有些同学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我。他们知道,我也知道:我是励济芳的「得意门生」!我必须表态,以表示我的革命立场!
「励济芳!」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大叫了一声……
四周一下子静悄悄的。我还没有组织好下面的语言……大概是她听出了我的声音,我看见她微微直起腰身,抬起头,侧过脸来看着我。
那是一道惊讶、疑惑、还有绝望的目光,那目光好像在说:
「连你也批判我?!」
那目光像闪电一瞬就穿透了我,我想避开她的目光,但是我又不敢……我想故作镇静,但是我身不由己……幸亏有人喊:「低下你的狗头!」……「打倒励济芳!」……幸亏她身后的学生抓住她的头发按了下去……趁着混乱,我一扭身溜出了人群,我得尽快避开所有的人,免得他们看见我已无法抑制的眼泪……
从此,我成了「逍遥派」,每天不是声乐就是田径,还有外国文学。尽管我被某一派红卫兵抓到地下室痛打了一顿,打得我一个星期不能坐椅子,但是我还是决心「造反」:操你们妈了逼的、老子不革命了,老子没有那个勇气、那个魄力……去伤害一个爱我的人、去让一个爱我的人伤心!
这么多年,励老师的那一瞥总是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现在回想起来,是励老师像神灵一样在拯救我,让我没有浪费更多的青春,让我仅有的一点儿良心没有泯灭!
插队以后,我就如断线风筝一样,越飘越远。偶尔听到一点儿传闻,说励老师后来身体越来越坏……说励老师好像去世了……
励老师没结过婚,当然也没有孩子,不知道年年清明谁在为她扫墓……我的励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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