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我的面前,絮絮叨叨地说着,浓重的东北方言中夹杂着不甚标准的日本关西话。我看着她的脸,茫然、无奈、毫无生气。
这个叫做“青山平子”的日本女人已经是第四次来到我的楼下了,自从一周前我和儿子在这个小公园散步与她邂逅后,她便时不时地打电话给我,我知道,她是想诉说。在这个快节奏的发达国家,能够找到一个听自己说话的人,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我也是半个中国人”这话她已经跟我重复了多遍,可是,在我,还是将她视作一个纯种日本人的,尽管她的中国话要远远地流利于日语。可是,在她身上,我分明看到日本人的那种狭隘、小气、神经质。她是半个世纪前侵华日军仓惶逃命时丢在中国东北的一个遗孤,被中国人收养、成人,于九十年代初期回到日本。
“日本政府不人道!”她盯着我的眼,愤愤地说。这话,她也已经跟我说了不下三遍,仿佛我就是日本政府办公厅的官员。“是他们发动战争,将我扔在中国,过着人不人狗不狗的日子,如今,又是他们将我弄回日本,又不管我.....”她这话的前半句让我听着很刺耳,“什么人不人狗不狗的,如果不是中国人收养你,你们这些人还不是死路一条?”我有些不快。“是啊是啊”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陪着笑,显然是听出了我的不悦。“要不是中国政府照顾我,要不是中国的爹娘抚养我,我现在早就没命了!”她诚惶诚恐地说着,很有些讨好的味道,我坐直了身子。
其实,对于面前这个神经兮兮的女人,我更多的还是同情。生不逢时也的确不是她的罪过,日本的爹娘给了她生命的同时,也给了她不幸的开始,然而,作为一个战败国的后裔,她又是幸运的,中国政府和人民没有把她们父辈的帐清算在这些孩子身上,有着“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美德的中国人带着自己流血的伤口抚养着这些敌人的后代。然而,作为一个社会人,她总是要弄清自己的身份和出身的,当得知自己“从哪里来”时,她们心头的那种矛盾、痛苦、困惑也是可想而知的。在异国,尽管她们得到了情同手足的温暖,但却仍然不能割舍那份对祖国怀抱的向往。于是,带着留恋和憧憬,他们回到了日本。
然而,在二战的废墟中崛起的祖国,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苦命的孩子!他们打着“欢迎遗孤归来”的旗号,却全然不顾这些子女们的温饱。“日本的物价太高,政府的补助太少,父母早已故去,亲戚们都避而远之......”连日来,平子不住地絮叨的就是这些话题。本来,她在中国是成了家业的,可惜相濡以沫的老伴在陪他来日本的第二个年头就抑郁而逝,留下她和两个儿子。早几年,她还出去打工赚钱养家糊口,可是,因为年岁渐高,又加过度劳累,体质每况愈下,这几年儿子们也相继成家添子,她便全身心的照顾孙子,如今孙子们也大了,进了日本的幼稚园,却不愿跟奶奶说中国话,本来她自小长在中国,已经习惯了东北方言,半路出家学日语,也是磕磕绊绊,有时候话说的颠三倒四,就更加焦头烂额。周围人都不将她看作日本人,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碰上我这个能听懂,又肯耐下心来听她说话的中国人,也难怪她不抓住时机,一吐为快了!
“你没有想到过再回中国?”我问她,“想啊,可是,我现在已经加入日本籍了,再回去定居也不是件容易事,再说,要是回去,日本政府的补助就会停,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呀......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不出来呢!”她显得那么无奈。可是,当初她也一定是带着莫大的激动和兴奋偕夫将子回归祖国的,看着她满脸的沧桑,我忽然想,假若当初这个女人不回日本,现在又该是一副什么样子呢?也许就还是那个叫做“王和平”的王家大姐,李家二儿媳?也许,此时,她正坐在自家的堂屋里含怡弄孙,享受天伦?抑或站在松花江畔想象着梦中的故乡?我又想,假若这个女人晚出生两年,那又会是一个什么命运呢?或许就是不远处那个正牵着狗散步的日本女人吧?抑或此时正开着小车奔跑在郊外旅游的路上?反正,不会是眼前这个愁眉苦脸喋喋不休如鲁迅笔下讲着阿毛故事的祥林嫂的女人了!一阵风吹来,我忽然又觉得自己的“假若”是多么得可笑!世上其实是不存在“假若之情景”的,人生,不过是一次单程的旅行;历史,永远都不会重演。
“养父母的祖坟也该回去扫了!可这飞机票钱也是个大数目......”她还在絮絮地说着,头顶,有纷扬的樱花无声地飘落。
(原载日本<<中文导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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