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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尾声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4-09 09:03:22 阅读人次:2435 回复数:7)

   四十三、

  
在这个秋天里,随着天气的一日日变凉,却再也难以呈现出往年那种寂寥和高远的景致了。祸事没有任何要收敛的迹象,相反变得越来越猖獗肆虐。

  
到十月底,录世家后院那棵柿子树上群鸟的殴斗嘶鸣,已经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录世动员全家人没黑没明地用笼筐将死鸟往出抬,那纷纷落下的鸟尸却仍然越积越厚。压在底层的鸟尸已经在污血的浸泡下开始腐烂,散发出阵阵将人熏得几乎窒息的恶臭。录世家的房顶上也堆积了厚厚的死鸟,竟压得几处瓦碎椽断、摇摇欲坠起来。录世一家最终只能洗净满手的鸟血和满头的鸟粪,含泪告别自己的土院,又搬到废瓦窑旁祖辈留下的那几孔破窑中去安身了。

  
在吊庄安营扎寨的那群叫化子,刚开始还曾为群鸟大战而高兴过一阵。他们将死鸟拾回窝棚,去毛净膛一通收拾,然后烹来吃时,却发现无论猫头鹰还是那种叫不上名的巨鸟,不仅肉皆粗糙难嚼,而且还带着一股熏人的骚臭,根本难以入口。叫化子们的希望成了泡影,只能再去琢磨别的糊口之道。此时吊庄周边的六甲镇、茶镇、老堡、天度等地,情形基本上都变得相同:当地村人们都组织起来,由青壮男人手执利器把守着村口,叫化子们寸步难入,再也讨不到一口剩饭冷馍。被饥饿折磨着的叫化子们竟开始铤而走险。他们纠集起来,杀人放火,劫财抢粮,屡次洗劫附近村镇。吊庄村大人众,四周的叫化子们一时倒还不敢太放肆,但从后院翻墙入户、偷粮伤人的事也时有发生。

  
最可怕的是那燎泡脓肿也越来越剧烈地蔓延开来,到处都行走着身染此疾的患者。令人不解的是,即使吊庄村人们紧紧地封死了大门,与外界截然隔绝起来,仍无法阻止怪病的流传。村里每天都有新的人被传染,到后来竟连牲口家禽、猪羊猫狗都开始被传染,脓水的腥臭浓烈得让人早忘记了别的味道。有一天武贤正怀孕的妻子也染上了此疾,没几天胎儿就小月,生下了一滩血肉模糊的脓水。吊庄无论街头还是村尾,每天都能看到一个个病人在慢腾腾地挪动。他们一律被燎泡彻底覆盖了脸面,只剩下一对惶恐不安的眼睛。这些病人已无法辨认,村人们只能从他们那被脓水淌满的衣服上,隐约地猜测这个是谁谁的男人,那个是某某的婆姨,这个是谁谁的爹,那个是某某的儿。满街都是这种异常醒目、丑陋恐怖的景象,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狗日的天爷啊,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来点痛快的,何必把人这样往死里糟蹋呀!”

  
“甭骂咧,该是甚命就是甚命,还不如把心放宽展。”

  
“咱吊庄怕真要绝种了呢。”

  
……

  
执事老汉们已经不再徒劳地寻找拯救吊庄的办法。他们平静地聚在三省的屋里喝茶,思绪迷惘地回想着吊庄过去的日子,想着那满目金浪翻涌的麦田,还有那热闹非凡、令人神往的六甲镇,忽然觉得一切竟那么遥远,恍惚得像上辈子经历的事情一样。

  
各种令人绝望和疯狂的消息,在袁家大院中却没有引发丝毫的惶恐。袁家大院上空终日被满天扑飞、撕扯追逐的鸟群笼罩着,鸟尸和羽毛不时纷纷扬扬地跌落下来,厚厚地铺了一院。开始时水娥和净花还天天坚持用笼筐装了,抬出门倒进野地,慢慢地见根本无法理清,索性不再管了。倒是大肚子银珍偶然将堵了台阶和通道的鸟尸或趴卧着的癞蛤蟆拣起来,扔得稍微远一点。

  
“银珍,你甭拣了。人都说那些鸟吃得了脓泡病的死人哩,提防传染了你。”水娥见了就大声地说。

  
“不怕,不怕的。”银珍说。

  
“你没听说武贤的婆姨染了病,生下一滩脓水吗?”水娥说。

  
“不怕,不碍事的。”银珍仍笑眯眯地说。

  
银珍总是坐在房沿台上晒太阳。太阳在秋天里一天比一天变得温吞,可银珍却感到自己肚子里一日日地暖和了起来。她心中充满一种让自己踏实平和的情绪,在这灾祸横生的岁月里不会感到一丝惊惧。银珍坐在房沿台上,太阳光从盘飞的鸟群的缝隙中透射下来,在满院形成一个个飞速变幻的光斑,在她的脸上也形成了不断流动的阴影。银珍轻抚着自己越来越滚圆的肚子,默默地说:“我娃不会染病的,多大的难肠都经过了,这算得了个甚。”

  
老袁家土院上空一派聒噪和扑飞之声,而笼罩其下的这座院子却显得异常清静。囚禁着老莽魁的那间屋子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不知是他那奇怪的放屁病忽然好了,还是上空那尖利震耳的鸟鸣暂时掩盖了那令人尴尬的动静。水娥不知何时又将枣胡老汉送来的那串铃铛挂在了后院用来晾衣服的铁丝上,估摸她是想用来吓走那声势浩大的鸟群。但此刻那串铃铛的声音也完全被遮蔽,再也难以发出夏日里那片整日摇曳不止的脆响。

  
十一月姗姗来迟。当叶子开始从树枝上雪片一般纷纷落下,寒冷的冬天开始在吊庄这片土地上肆虐的时候,一场也许是人们等了很久很久的灾难终于降临。这场灾难对有些人而言,也许并不是灾难,而是一种永远的解脱。

  
十一月初七是个与平日无甚异常的日子。那些扑飞的鸟群,那爬满地面几乎每一寸地方的癞蛤蟆,那越来越多濒临死亡的染病之人,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让人麻木,让人习以为常。吊庄人在紧张地与那伙住在窝棚中的叫化子们对峙了一天后,回家封死院门,吃罢晚饭后疲惫不堪地进入了梦乡。“这么活着,还不如一下子痛快地死去。”许多人在临睡前都这样厌倦地嘟囔了一句。但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会一语成谶,就在这天夜晚,他们并不真实的愿望在一瞬间变成了现实。

  
就在这个貌似平静的夜晚,在没有风、没有月光的漆黑的夜晚,大约三更时分,吊庄这块沉睡了不知几千年的土地,忽然像一只睡醒的野兽般蠕动起来。顿时,立在吊庄村前的那座古塔及牌坊轰然倒下,接着梁裂椽断、房倒墙塌,巨大的轰鸣声立即响彻夜空。吊庄这些正在土炕上云游梦乡的人们,几乎没有来得及吭上一声,就被坍塌下来的土楼、房梁、砖块和胡基砸成了肉酱。他们有的被夹在断屋的裂缝处,断胳膊折腿,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各种各样惊恐的哭喊、尖叫、呻吟和哀嚎,在仍颤抖不止的这片土地上汇集起来,像炸雷一样划过夜空……

  
住在窝棚中的那些外乡叫化子们,被这恐怖的声音惊醒。他们先是不安地在吊庄村前聚成一团,鬼头鬼脑地相互探听。等弄清所发生的一切后,他们那一双双被饥饿折磨得黯淡无光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纷纷兴奋地尖叫着跑回窝棚,拿起装粮食的土布口袋,待大地的震动稍微轻缓后,蜂拥般朝吊庄这片废墟上冲去……

  
四十四、

  
十一月初七夜三更时分,就在人们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地震完全击倒之前,他们在香甜的梦中清晰无比地听见,从庄西老袁家传来一阵无比洪亮的婴儿的啼哭……

  
初草于1994、2、21---3、13

  
北京、惠新东街

  
(断断续续拖了很久,总算将这部十多年前的旧书录入完了。感谢各位相识或不相识的网友的阅读,感谢各位的留言或评论,在这里给大家作揖了。)

  




 回复[1]:  蓝色海洋 (2007-04-09 09:47:01)  
 
  亦夫,谢谢你!奉献给大家这样一部散发着泥土清香,感人肺腑的作品。

 回复[2]:  亦夫 (2007-04-09 10:28:08)  
 
  蓝海兄,谢谢,过奖了。

 回复[3]: 谢亦夫: 龍昇 (2007-04-09 11:08:10)  
 
  二十一天时间写就二十二万土土(洋洋)长篇,的确令人惊诧,读罢方知文积千年厚土,人经岁月沧桑,纸见呕心沥血。

  
向亦夫致敬学习!

  

 回复[4]:  亦夫 (2007-04-09 11:25:32)  
 
  谢谢龍昇兄鼓励。如此厚言,实不敢当啊。

 回复[5]:  雪非雪 (2007-04-09 15:39:44)  
 
  终于听到了“洪亮的婴儿的啼哭……”。

  

 回复[6]:  小s (2009-12-12 02:16:26)  
 
  引人入胜,

  
但悟性太差,看得不明不白

 回复[7]:  亦夫 (2009-12-12 12:18:56)  
 
  小s,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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