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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四十二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4-06 18:33:32 阅读人次:2042 回复数:1)

  四十二、

  
天越变越冷的时候,杨家戏班的皮肉生意又一次冷清了下来。那场浓雾般的大烟散去以后,虽然晚上的红火景象曾延续了一段,但很快还是复归冷清。此时外界饥荒的消息不断传来,逃荒的外乡叫化子在吊庄村子四周安营扎寨的越来越多。整个吊庄陷入了空前的惊恐和忧虑,寻欢作乐的人自然也寡了心思。

  
戏班大院陷入了同外界没有什么两样的饥荒之中。囤里的余粮已经少得无法维持正常的一日三餐,而六甲镇、茶镇由于饥荒而粮价飞涨,使得戏班前段时间所赚的脏钱很快告急。到九月底的时候,已经到了只能靠野菜稀汤和从吊庄人手里接受的施舍度日了。男女戏子皆慌了手脚。他们知道无须去找杨戏头讨主意。那个过去曾热情刚毅、精力无穷的男人,正像一粒豆子般在那间昏暗潮湿的偏厦屋中变黄发芽,不知道会开出什么奇异的花朵。戏子们经常聚在一起商议。他们也曾想干脆散伙回家,可这种想法刚一冒出来,就被自己否定了:那些逃荒的叫化子们有不少是来自他们老家那片土地的,甚至有关大饥荒的残酷故事中,不时竟能听到他们熟人的名字。戏子们彻底绝望起来。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唯一能用来苟延残喘的手段,除了皮肉生意别无他法了。于是他们对交易的标价越定越低,男女戏子成天神色慌张地出入吊庄许多人家,相约晚上的生意或干脆上门服务。一时间,吊庄那些还没有娶到婆姨的懒汉或半大后生,也都享受了风月之趣。他们仅用一碗陈旧的麦子或两碗玉米,就可以肆意地将那些曾让他们眼馋得在背地里狂乱手淫的女戏子们剥光了按在炕上。这些年久未触摸过女人身子的懒汉或初识风月的后生们,个个精力旺盛无比,一次又一次地光顾戏班,没完没够地做着消魂蚀骨的事体。他们在大街上聚在一起高谈阔论,逞强比能,赤裸裸地没有丝毫羞愧或掩饰。老汉老婆们从他们身旁走过去,都难过得直摇头叹气。

  
这真是一个令人惶惶不可终日的秋天。十月初就成群结伙涌向这片土地的叫化子们,如同蚂蚁围骨头般越来越多地在吊庄四周安营扎寨的同时,吊庄里发生了许多神秘古怪、令人心惊的事件:先是老袁家右邻录世家院后的那棵曾埋过死牛的柿子树,好端端的却忽然在十月初就完全落光叶子,成了枯枝枯杈的一棵死树。不久就有越来越多的猫头鹰和那种从深山中飞来的巨鸟栖在上面。刚开始人们并没有在意,可猫头鹰和巨鸟的数量越来越多,枯枝上从早到晚落得密密麻麻,上空仍有成千上万只在四周盘旋惊叫。录世家用土枪打、弹弓轰,想尽了办法却无一奏效。有人出主意道:“干脆往树上淋上清油,一把火烧掉了事。”录世一听却翻了脸:“镇宅之树,怎么烧得,那不等于烧了祖坟?”于是干脆听之任之,不再劳神。不久,两种鸟为争地盘在树枝间、半空中忽然撕咬抓斗起来,顿时吊庄上空到处都是鸟群那巨大而凄厉的叫声。录世家那株古怪的柿子树周围及上空,铺天盖地都是扑飞、撕咬的猫头鹰和无名巨鸟。翅膀的扇动声和两种鸟的鸣叫声混杂一起,震耳欲聋。两派都死伤不断,它们的羽毛如同落叶一样纷纷扬扬,从天而降。树下的鸟尸已经铺了厚厚一层,个个脖断颈裂、眼睛死白、黑血如注,惨不忍睹。鸟粪和鸟尸的怪味在这秋天的朗晴之日里,随微风四处传送,弥漫到吊庄的每一户人家。当鸟群刚刚开始飞临时,吊庄的碎娃们还曾兴奋地围观过一阵,但很快那种好奇心就被恐怖所代替。村人们呆在家中,一边听着聒噪成一片的嘶鸣,一边痛苦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当村人们对这种可怕的情景慢慢习以为常的时候,又一桩怪事开始骚扰吊庄人那已经草木皆兵的脆弱神经:从十月中旬开始,吊庄前面的涝池里,忽然开始有许多褐黄色的癞蛤蟆爬出来。吊庄涝池里每年都能见到这种拳头大小、满身疙瘩的癞蛤蟆,所以起初人们并没有在意,但很快就发现了异常:这些癞蛤蟆源源不断地爬出来,一天比一天数量庞大。它们慢腾腾地在土路、田野、院落、墙头、房顶、厨房、桌下椅后、甚至炕沿枕边爬行或静卧,像一堆堆让人恶心的黄屎。癞蛤蟆越来越多,以至于后来村人们走路时,稍不小心就会踩上那黄屎一样软绵绵的东西。这个季节耗子也肆无忌惮地从洞穴中钻了出来,发了疯般满院子追逐撕咬,而家养的老猫竟然个个吓成了缩头乌龟,一听见耗子的尖叫就浑身哆嗦……吊庄人在这四处触目惊心的场景中生活,整日惶惶不安,不知道还有什么样的灾难会降临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

  
但最令吊庄人感到恐怖的,倒不是那漫天盘飞追逐的鸟群和到处乱爬的癞蛤蟆,而是出现在十月中旬的另一件事。

  
这件事始起于杨家戏班。大约在九月底的时候,戏班里的男女戏子都感到下身越来越瘙痒无比。那时大家都忙于走家串户地挣钱挣粮,谁也没有太放在心上。到了十月初,他们都惊异地发现下身变得红肿不堪,过了几日竟生出一圈痱子。这痱子以不可抗拒的速度逐日变大,十月中旬时已长成十分吓人的黄色燎泡。先是男女戏子得了这种怪病,后来光顾过戏班的那些追蜂逐蝶的浪荡男人、懒汉和半大儿娃们均染疾在身。这种燎泡迅速地在他们身体上蔓延开来,从大腿根开始,上到腹脐、胸背、脖颈、头脸,下到膝盖、小腿和双足。戏子和吊庄染病的人吓得惊慌失措。他们发疯一般到处寻疹问药,想尽了一切可能的办法,却无一奏效,眼睁睁地看着身上的燎泡蔓延开来,没有几日就变成了一个全身密密麻麻地被黄色燎泡覆盖着的怪物。这些病人们只露出两只惊恐或无神的眼睛,耳目丑陋得如同魔鬼。他们身体里的燎泡被夹衣夹裤磨烂,脓水从衣服里渗出来,如同出了一身大汗。脓水散发出一股令人欲呕的腐臭,强烈地飘荡在他们走过的每一处地方。

  
“唉,你看,让狗日的做恶,都烂成一包脓水了。”刚开始时,村人们都又同情又鄙视地议论着不时在街上慌张而过的一个个病人,以为这是老天爷对他们淫乱失节的报复。可是渐渐地,村里竟有些碎娃、女子、婆姨和老汉们也染上了此病。他们痛苦万状又羞愧难当,有些看重脸面的老汉便上吊投井,走了绝路。吊庄这才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们知道这并非只是上苍对无德恶行的惩罚,而是六亲不认、执意要毁灭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可怕灾难。吊庄的许多人家担心被传染,干脆彻底封死了大门,不出不进,吃喝拉洒睡全在院内,完全与外界隔绝了起来。

  
可怕的怪病仍在蔓延,吊庄已有三、四十个满身黄脓、难辨模样的患者。戏班里的彦生和两个女戏子已经死掉。他们到后来彻底化为了一滩脓水,已经没有了血肉,只剩下一具森然的白骨。

  
“咱得想办法救吊庄啊。”村里的执事老汉们见状心急如焚、老泪纵横。他们聚集在三省爷的家里,通宵达旦地商议对策。胡子花白的老汉们绞尽脑汁,鸡一嘴、鸭一嘴地出着主意。他们甚至建议架起一堆大火,干脆将所有患者烧死以保全他人。但主意一个个想出来,又一个个被推翻。他们坐卧不宁,熬得一个个眼眶深陷,像是从墓窟中爬出来的一伙骷髅。

  
“得找根寻源,找到祸起之因才行啊。”

  
“可是根在哪里吗?”

  
“你看那些燎泡,跟过去保英脸上的一模一样,都闪着怕人的黄光,会不会病根出在袁家?”

  
“保英脸上的病是五斤传下的。对,那碎熊一出世就怪事连连,天生是个祸害。”

  
说到五斤,执事老汉们的眼睛一下子都亮了起来。他们联想到了他出生时的诸多怪事,以及老袁家这几年一桩接一桩的祸患,几乎异口同声地认同了这个说法。

  
“对,祸害都是那碎熊引起的。”

  
“斩草除根,要保全吊庄,就得除掉五斤。”

  
“对,把狗日的捉来放火烧死。”

  
“听说那熊整天像头狼一样,在塄坎上胡转悠哩。得趁他不注意,找几个小伙把他抓住。”

  
“这事千万甭说出去,省得他闻着风声溜掉。”

  
几个执事老汉又兴奋又紧张地商议着如何下手的事,心里顿时朗晴起来,就如同在那场遥遥无期的雨季里终于盼出了太阳一样。他们感到了从灭顶之灾中拯救村庄的神圣使命,一个个神情肃穆、庄严异常。等诸事都商量定了,三省老汉刚欲架砖拢火,为老汉们烧壶热茶时,紧关的屋门却被人急促地敲响。三省惊诧地打开门看时,却是杨家戏班的小宁姑娘。

  
小宁在十月份病情变得更加严重。她神情恍惚,难分昼夜,甚至连梦境和现实都总是混淆不清。她腰酸背疼、浑身乏力,却还得强撑着为戏子们做饭,以换取一点有限的吃食,来维持自己和那个已经黄瘦蔫软、痴痴魔魔的姨夫杨戏头的生活。她的病已经到了不敢再延误的程度,只好试着去找郝家大院的慧超小师傅,这才知道郝家药房早已被外乡的叫化子占得满满当当,而慧超和他的徒弟们早就云游他方去了。小宁四处打听,听说三省爷曾跟着六甲镇的冯郎中学过一些医术,便病急乱投医地找上了门来。三省老汉先是推辞不接,后来见她年龄尚小,又从不和那帮烂戏子同流合污,心下怜惜,便不时弄些丸药草汤之类的东西帮她治疗。到十月中旬时,病状竟渐渐有所缓和了。

  
“没事没事。”三省老汉开门后见是小宁,转头对一脸紧张的执事老汉们道,“女子是寻我来拿药疗病的,不碍不碍。”

  
“女子,你刚才听见我们说甚了吗?”一个执事老汉仍不放心地问。

  
“没有,我刚来嘛。”小宁说。

  
“女子,你先坐着。我给老汉们把茶熬好,再给你寻些药来。”三省说。

  
“爷你忙,爷你忙你的!”小宁赶紧说。她依言在老汉们傍边一张小凳子上坐下,看着三省熬茶。众执事老汉却纷纷站了起来,道:“茶甭熬了,你给女子看病。我几个先去寻人,把大事办利索了心才踏实。”小宁一听,却还不等三省老汉开口,自己却慌失地站起来说:“几个爷,你们还是慢慢坐下喝茶。我不打搅了,等会儿再来。”说罢便低下眉眼赶紧出门去了。三省见状也说:“你们先坐下喝口茶。那女子的病不甚紧要,由她去罢。”

  
“这女子在戏班大院里,算得上是出淤泥而不染了。你看她有眼色的。”几个执事老汉怜惜地感叹着,复又坐下来等着喝茶。

  
这天下午,吊庄几个执事老汉还未来得及找人去抓五斤,却又发生了另一桩乱子。在吊庄村前庄后塔棚建窝的那伙叫化子,在一户人家讨饭被拒绝后,竟然纠集众人冲进那户人家,不但抢走了所有口粮,还把一家四口打得遍体鳞伤。执事老汉们闻讯震惊万分。他们挨家挨户地将所有体格健壮的后生汉子召集起来,操起撅头铁锨和刀斧利刃。他们并没有胆量去叫化子们的大本营讨还公道,而是把守好吊庄的四个入口,严防他们再次来犯。那些眼睛中流露着贪婪目光的外姓叫化子们,虽嗷叫着聚集在村口起哄喊闹,最终却畏惧了吊庄人手中那些寒光四射的利器,谁也不敢贸然进犯。

  
等这件事忙了个手脚朝天,三省等老汉才带上一帮小伙,到村庄四周的废瓦窑、油坊、黄狼沟等处寻找五斤。但那个过去经常在这些地方孤独走动的碎娃,却神秘地消失了。他们转遍了所有的沟沟坎坎,也没能找到五斤的影子。“把他能跑了?”三省嘴上这么咕哝着,心里却产生了一丝失望的预感。他领着一伙人又去了庄西老袁家的院子,碰见大肚子的银珍正坐在房沿台上晒太阳。水娥和净花正在后院中忙碌着。她们把落成一层的死鸟的尸体拾进笼中,准备抬出土倒掉。袁家大院由于紧挨着录世家,天空中盘飞撕扯的猫头鹰和巨型怪鸟多得遮天蔽日,凄厉的尖叫响成一片。

  
“你们家五斤呢?”三省扯着嗓子问。

  
“没在家。”银珍说。

  
“你知道去甚地方了?”

  
“大抵在戏班。上午小宁来家,慌慌张张地把他唤走了。”银珍抚摩着滚圆的肚皮,漫不经心地说。

  
“日你妈看你张狂的!怀了野种的寡妇,倒像是给袁家传宗接代的功臣了。”三省厌烦地低声骂了一句,一溜小跑,又带一伙人去了戏班大院。

  
戏班大院静悄悄的,到处弥漫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腐尸的臭味。彦生和两个女戏子已经死掉,其余所有戏子也都已染病多日。他们身上长满了那种可怕的燎泡,奄奄一息地躺在土炕上呻吟着。脓水从炕沿上一股股地流下,让人觉得他们像开春后的冻柿子一样,正在化成稀烂的一滩。三省等人捂着鼻子又去戏头的屋子看了看,见昔日那个精明强干的络腮胡子瘦得失了人形。他抱着枪一动不动地坐在炕上,甚至分不清是死是活。三省带人再去小宁住的那间小屋找时,一进门就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的预感终于变成现实了。

  
小宁的屋子空荡荡的。五斤和小宁平日所穿的两套脏衣服凌乱地扔在地上,而屋里所有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已经被席卷一空了。

  
“唉,傻女子,咋会想起来救这个祸种!”

  
“怕是他命不当灭啊。要不咱们商量那事时,小宁咋会恁巧就来找三省看病?”

  
“别操心了,横竖都是死,吊庄没人救得了了。”

  
……

  
见此情形,执事老汉们在惊诧之余,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失望感。他们感到了一种可怕的命数,一种靠他们力量根本不可改变的命数。

  
天渐渐黑了下来。暮色中群鸟那阵阵惊人的鸣叫仍在持续。老汉们从中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喃喃自语却谁也不懂其意的声音。

  




 回复[1]:  雪非雪 (2007-04-06 19:13:58)  
 
  愿小宁得安宁,银珍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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