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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三十四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3-06 11:25:49 阅读人次:2027 回复数:2)
三十四、
杨家戏班在以一种看不见却感觉得到的速度衰落起来,就如同一个走向生命冬天的老人。由众戏子整日那无名惶恐而引发的消沉、涣散、不和及及时行乐的放纵,成了侵蚀这个机体的可怕的病毒,使之无可挽救地溃烂和濒临危境。众心涣散,单靠任何一个人的力量都难以支撑局面。虽然杨家戏班出了五斤这么个半路出家却异常叫座的小名角儿,但架不住肉少狼多,众戏子对这个独受老板器重的外姓小崽娃的排挤和暗中拆台,往往使他再也难以独放异彩。前来吊庄戏班大院请戏的人渐渐少了起来,倒是吊庄袁家左右两邻的录世和永仓两人,纠集起一伙善吹柳笛、好弄琴弦的小伙,购置铜唢呐和锣鼓家什,趁机组成了一个吹鼓手队。他们四处为那些婚丧嫁娶的仪式充当吹鼓手,渐渐名声起来,竟比杨家戏班的生意还要红火。
戏头杨思德眼见这种衰落日渐明显,心中急得如同干看房子着火却无水可救一样。他往日整天浮在脸上的自信和爽朗变得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烦躁、暴怒和心神不宁。他背着那杆土枪终日沉着脸在院子中闲转。那些白脸书生模样的男戏子和提眉溜眼、过去惯于承爱受宠的女戏子们,稍有不慎就会招惹来他一顿粗声野气的吆喝和叫骂。“那叫驴是吃了火药了?喝唬咱们就像喝唬他儿似的。”戏子们明面上不敢吱声,背地里却骂声一片,把过去对这个温和随意的老板的喜欢和尊敬,早已彻彻底底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们在杨戏头的呵斥声中顺从地做事,骨子里却全然起了反心。
杨戏头那份争强好胜的心思,也渐渐被日复一日的失望和疲惫磨得失去了锐气。“管球它哩!要散伙你一个人拦也拦不住,有他们狗日的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哩。”有时他看着戏班大院一派涣散的萧条景象,干脆心冷下来,不再为鸡毛蒜皮的事大伤脑筋。杨思德心中还有自己的心病:那个出现在“罗记客栈”的沉甸甸的头影,始终像团阴云一样笼罩着自己的心境。开始时他心劲勃然,整天严阵以待地等着这个仇人的到来。他内心甚至亢奋不已,一遍遍地想象着与鳖旦如何相遇、如何交手、如何把他像崩掉一只黄羊或跑鹿般一枪崩倒在地的情形。那段时间里,夜里忙完女戏子们的生意后,他总是抱枪坐在炕上,一眼不眨地盯着门和窗户,沉思不语。体格健壮威猛的彦生开始时还能勉强陪他,但后来却越来越无力支撑,歪歪扭扭地躺在戏头身旁睡了过去。彦生却总是睡不塌实,他一次次被杨戏头忽然爆发出来的笑声惊醒,以为有了情况,懵懵懂懂地伸手就去摸枪。待细看时,却见屋子的门窗依旧紧闭,杨戏头仍眼睛发亮地死盯着窗外的沉沉夜色,独自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大笑。
这种情形持续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后,戏班的衰落和漫长的等待,使杨戏头渐渐失去了当初那份高昂的心劲。夜间里他已无力再这样半宿半宿地等待,而是早早地钻进被窝里睡觉。但是他睡不着,怀里那杆已被他捂得温热的土枪使他无法忘掉那个影子。他觉得那团人头大小的阴影正在日复一日地蔓延扩张开来,像从头顶翻卷而下的一团乌云,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从此再也难以看到朗晴的天空。
“日你妈你要再不来,我倒要提着土枪四处去寻你了。是鱼死还是网破,咱得尽早做个了结。”杨戏头常常怀抱土枪痛苦地喃喃自语。但那个他自认为是鳖旦无疑的影子却一直没有再出现过,它只是存在于杨戏头的心中,像一块魔性海绵,吸光了他的精力、心劲和全部的自信。
六月的一天,正当杨戏头被这种漫漫无期的等待折磨得几欲发疯的时候,那个影子终于幽灵般地出现了,而且出现得是那样的迅疾,那样的使人措不及防。杨戏头只是产生了一瞬间的短暂亢奋,随即这亢奋便闪电般消失,将他再次抛入了更为无期、更为痛苦的黑暗之中。
这一日,白天的一切都和往日完全相同。没有外村人来请戏,没有人来串门聊天。男女戏子散漫地排练了半日折子戏后,便散了开去,或相互调笑戏耍,或聚在暗处商议前程衣食,或干脆闷头睡觉。晚间零零散散来了几个嫖客,女戏子们萎靡不振,使那些寻欢买笑的汉子们没能尽兴,扔下几张钞票后骂骂咧咧地去了。院子里清静了下来,女戏子聚成一团,在别的屋子里叽叽咕咕地商议什么事情。杨戏头收起钱,本想给戏子们说几句鼓劲打气的话,但话到嘴边心却灰冷下来,干脆回屋摸出一瓶酒,独自一杯杯地饮了起来。
这大概是杨戏头自四月十七日在六甲镇喝酒以来,第一次再摸酒瓶了。自打遭了暗算以后,他终日处在一种极清醒、极警觉的状态之中,从来没有再动过一次酒。“狗日的不会偏偏今晚摸过来吧?不会恁巧!干脆喝足了睡个好觉。”杨戏头嘴里嘟囔着,一杯接一杯,很快就将一瓶“满太高烧”喝得快见了底。长期的疲惫在酒精作用下,很快变成一种飘飘欲仙的醉态。杨戏头觉得心中的烦恼都被彻底抛在了脑后,只剩下这腾云驾雾般的快感了。就在这时,门被“吱扭”一声打开,原来是彦生抗着枪进来睡觉。杨戏头摆摆手:“你……你不用……今晚你不用陪……陪我睡了。你狗日的找乐子去,你尽管和女戏子们耍去。”彦生怔怔地站着,还未等说话,见杨戏头又烦躁地直挥手:“你去你去!我现在见人就泼烦。”吓得他不敢在耽搁一分钟,神色紧张地“嗨嗨”应承了几声,赶紧带上门复去别的屋子了。
外面不知是几更天了,黑漆漆的看不见一丝月影星光。掩着房门的便厦屋内,一盏清油灯发出昏黄幽暗的亮光,把杨戏头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显得出奇地巨大。杨戏头还在喝酒,一只空瓶打翻在炕桌下,新启开的一瓶已喝下去了一截。此刻他酒已渐渐上头,炕桌、酒瓶、油灯和怀中的那杆土枪,都在他眼前开始摇晃起来。他醉意朦胧却毫无睡意,仍用已微微不听使唤的手握着酒瓶,往杯中斟酒。酒被他洒得满桌横流,浓烈的酒香四处弥漫。
“吱扭”又一声门响,杨戏头抬头看时,见又有谁进了屋子,正在背对着自己关门。杨戏头恼怒起来,满嘴乱跑舌头地说道:
“你们大半夜的……不睡觉寻魂哩吗?……你们甭操心我……睡你们的觉去。我喝……喝我的酒呀。”
那人却不听话,顺手插上门朝炕前走来。恍惚中杨戏头正欲再骂时,却忽然听见了一声十分熟悉的暗笑。这笑声像道炸雷一样掠过他的脑子,使酒意立即清醒了大半。杨戏头刚欲抓了枪抬头细看,一双有力的大手却早已扑上来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脖子,紧接着他便被三五下用被单塞紧嘴巴,反剪了双手,那杆抱了半夜的土枪随同自己“哐啷”一声被掼到了地上。
“他来了!他狗日的果真偏偏选今晚来了。”杨戏头脑子立即清楚起来,随即浑身亢奋,条件反射般地就想从地上蹦起来。可那一瓶半“满太高烧”像魔鬼一样在体内兴妖作怪,使他踉踉跄跄,浑身不听大脑的指挥。这种感觉使杨戏头那瞬间兴起的亢奋立即像个肥皂泡一样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沮丧、绝望和发自肺腑的后悔。他挣扎着站稳看时,炕桌前自己刚刚安坐的那块地方,正坐着一个戴着眼罩的大汉。从那两个眼孔中射出来的一道锐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那张因饮酒和失眠而苍白憔悴的脸上。
“鳖旦……呜呜……鳖旦!”杨戏头那被塞得结结实实的嘴里,发出一串咕哝不清的声音。
来人并不说话,而是从嘴角掠过一丝轻蔑的微笑。他看了看桌上那半瓶“满太高烧”,竟从容不迫地斟满一杯,端起来独饮起来。
杨戏头双手被死死绑在背后,嘴巴又被塞得严严实实,想拼命动手不得,想喊人也出声不能。他愤怒而惊恐地看着那脸戴眼罩、双腕满是铜扣的土匪,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做怎样的反应。等稍微镇静一点,杨戏头立即摇晃不稳地转身向门口跑去。他知道自己只能靠踢门或以头撞门,撞击声才有可能唤醒隔墙早已睡死的男戏子们。可刚一迈脚,就有一根木棍伸过来绊住了他,“扑”地又是一个嘴啃泥摔倒在地上。杨戏头并不气馁,他爬起来又往前扑。可他如同犯了瘾的烟鬼一样浑身无力,如此徒劳地努力反复了三次以后,早已经累得没有了一丝精神和气力,再也爬不起身来。
“呜噜……狗日的你杀了我吧……呜噜,我知道你狗日的在报复哩……呜噜……”
土匪见他已经无力再动,将手中的木棍放在身边,重新撇下杨戏头不顾,又旁若无人地独斟独饮起来。
“呜噜……呜噜……”一股被戏耍的屈辱代替了杨戏头心中的惊恐和后悔,他怒目喷火地望着炕上悠然自得的土匪,拼命挣扎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浑身无力地瘫卧在了地上。
“你有种!呜噜,你狗日的杀了我吧。”杨戏头平生第一次流下了泪水。在炕桌旁闷头喝酒、一语未发的土匪,一直慢悠悠地将那半瓶“满太高烧”喝完,才咂咂嘴从炕上跳下来。杨戏头愤怒地睁圆眼睛瞪着他,心里明白,自己晚上注定要这样窝窝囊囊地被人刨腹剜心甚至大卸八块了。“唉,我真是到了地狱里都觉得窝囊啊。”杨戏头心里后悔莫及。他甚至觉得,要是一自己没有喝酒,撕杀中即便败北而被他当众杀掉,都会比这样的结局让人痛快。“杀吧,杀吧!便宜了你狗日的。”他一边这么想,一边毫无惧色地望着土匪。那土匪掏出一柄剔骨尖刀,将刀刃在戏头的衣襟上蹭了蹭,然后放在嘴边一吹,“铮”地发出一阵金属清脆悦耳的颤动声。他透过眼罩的开孔望了望戏头,将刀尖对准他的胸口,停了片刻却又拿起来,将刀慢慢架在了他的右耳根上。“狗日的下手吧,呜噜,下手吧。”戏头那份强装出来的镇静和无畏,在这样的捉弄下早已土崩瓦解。他只觉得心跳如鼓,一道道冷汗从额头和后背上流了下来。
外边天色已有了一线白亮,那土匪这才右手利索地一抖,“唰”地一声将杨戏头的右耳割掉了。他又揪了揪左耳,犹豫片刻还是放开了。戏头的脸此刻已经被喷流不止的鲜血污糊得一片鲜红。他疼痛难忍,一心只求那狗日的能痛快地一刀结果了自己。没料想那土匪却冷笑着收起刀子,然后将炕角钱箱抱起,拿了那杆土枪就要出门。都走到门口了,土匪又犹豫地看了看那杆已装好火药的土枪,复又放回炕桌,这才大模大样地出门而去。片刻之后,只听得戏班大院墙外一声马的嘶鸣,随即一阵蹄声就朝远方而去了。
杨戏头听着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原野的尽头,才努力摇了摇头,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他依旧无力起身,一直爬卧到吊庄的公鸡开始啼明时,才彻底清醒了过来。他慌乱而费力地摸索着渐渐将捆手的绳子解开,然后爬起来取掉了嘴里的被单。“日你妈你等着!”他有气无力地咒骂了一句,然后不知是什么心理作祟,飞快地将房间整理清爽,恢复原貌,将满脸已经凝固的血痂洗净,用一块干净布将右耳处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清晨来临了。当沉沉睡了一夜的戏子们洗漱完毕,到戏头的屋中来请示当日的安排时,却发现一夜不见,他们的老板忽然像变了个人般苍老起来。他眼窝塌陷,眼圈发黑,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他右耳上包着一块白布,正愣神地坐在土炕上望着怀里的那杆土枪出神。
“杨头儿,您怎么了,脸色恁难看?”戏子们惊慌地问。
“没事没事,我昨晚喝了两瓶酒,喝得有些猛了。”杨戏头抬起头来,一脸平静如常的表情。
“您的耳朵?……”
“耳朵?哦,昨天削蜡肉不小心,倒把自己的耳朵削掉了。看看你们紧张的,没事没事。”
“杨头儿,今天您有甚安排?”
“耍罢,你们愿意做甚就做甚。去罢去罢,我一夜没睡,困得眼皮直打架。”
众男女戏子见状,都满腹狐疑地出了屋子,随手给杨戏头掩好了房门。
“哎,日怪了!头儿这是咋了,今日怎么这么不对劲?削蜡肉削了手指说得过去,怎么可能削掉自己的耳朵?”一个男戏子悄声嘀咕。
“怕是有甚大事哩。咱今日可别招惹他。走走,排戏去,装也要装出个好样子。”
就在这个杨戏头彻底放弃了对戏班的兴趣、任戏子们满地放羊的日子里,那帮平日涣散成性、暗中充满抵触情绪的戏子们,竟然一反常态,在院子里又是踢脚伸腿、又是练功吊嗓地认真做起功课来。他们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在晨曦中嘹亮而活泼,使这个冷清了很久的大院充满一种陌生的朝气和生机。
回复[1]:
亦夫老师好!
美子
(2007-03-06 14:08:51)
坐回沙发!今天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坐沙发!爽啊!一向没有读长篇的耐性,想通过读《媾疫》改改“恶习”。
《媾疫》既然在这里得以重见天日,该跟禁书无缘了吧!请给我时间以后慢慢欣赏亦夫老师一气呵成的大作!以后请多指教
回复[2]:
美子你好!
亦夫
(2007-03-06 16:01:51)
谢谢光顾,请多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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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书《媾疫》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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