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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三十一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2-26 10:12:58 阅读人次:2002 回复数:4)

   三十一、

  
今年的确是怪事屡现的一年。刚五月底、六月初的时候,天气竟一夜间热得如同到了盛夏。往年在六七月份才会零星响起的蝉噪,此时已是一片辉煌。田野里长得厚实旺盛的青麦,也像被火炉子在灼烤一般,见天变得绿黄起来。

  
莽魁婆姨等了整整一个冬天,死神终究没有降临到她的身上。到了这个季节,她的腰身、腿脚和肩肘等处的麻痛竟奇迹般地消失,人又能自如地在院里院外游转走动。几个儿子保英、保雄、保武和他们的婆姨们都松了一口气,心中高兴无比。可莽魁婆姨却是一腔的担忧和失望。“这上天不让我去,怕还有甚事在等着我这个苦命的老婆子哩。”她挪动一双小脚在满院金灿灿的阳光中一边慢腾腾地走,一边喃喃自语地想着心事。天气变得越燥热,她心中那莫名的担忧就越加剧。前几个夏天里那些让人羞于启齿的事,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记忆中。她一颗衰老疲倦的心总模糊地预感到,那只乖僻而隐秘的狐精,在经过一个冬天的冬眠之后,正满眼闪着狡黠的亮光,伸着懒腰从洞穴中爬出来,冷笑着琢磨那些怕人的瞎瞎事。莽魁婆姨每天夜里都坐在炕上不愿睡去,她像在苦苦等待仇人的一个猎手,一眼不眨地盯着门洞上那道白帘子。“五斤,你夜里睡灵醒点,别像头猪似的一挨枕头就打起鼾来。”她常常一边等待,一边在身旁五斤的屁股上扇一巴掌。可五斤在戏班下苦,晚上乏得叫都叫不醒来。莽魁婆姨就这么半宿半宿地枯坐,可每当熬到后半夜,她那两只老眼却熬得昏花起来,炕台、墙壁、桌椅、门帘及屋内的一切都变成了重影。她知道自己怎么熬也熬不过那只狡猾的狐精了,只得长长地叹息一声,无奈地躺下睡觉。

  
六月初三上午,莽魁婆姨正呆坐在炕边闷想心事,却听见院子里有人大呼小叫地嚷道:“卖铃铛!哎------卖铃铛!”莽魁婆姨心想:现在串乡的货郎胆子真是越来越大,随随便便就进人家院子了。她一边在屋里尖声说:“卖你娘的脚!”一边赶紧出来察看。这一看莽魁婆姨却吃惊不小:那卖铃铛的并非什么货郎,而是瘦高得有些摇晃的枣胡老汉。莽魁婆姨见状,又气又笑地骂了起来:

  
“老哥,你咋越活越没个正经了。你啥钱缺的,这么大把年纪了跑出来卖铃铛,那铃铛能值几个钱呀?!”

  
“老妹子,你说啥钱缺的?我是要攒了钱买棺材呀。”

  
“你没儿没女的,死了扔野地里喂狗拉倒,还要的什么棺材。”

  
两人说了几句笑骂的话,莽魁婆姨将枣胡老汉让进堂屋坐下。脑袋奇小、身材瘦长的枣胡老汉满脖子满手的铜铃铛,走起路来“叮当哐啷”响个不停,像是进了牛槽。莽魁婆姨想唤人给老汉沏茶,却想起老汉说过自己只吃地里的白雪,倒蔫了手脚,不知道这半人半仙的老哥该如何招待。枣胡老汉半拉屁股在炕沿上搭了,拿一双豆子般的小眼睛滴溜溜四下乱瞅,鼻子翕动,像狗闻到了什么异味。莽魁婆姨知道枣胡老汉是个神估,以为他已经觉察到了狐精的事,老脸羞得恨不能钻进裤裆。

  
“老哥,你怕不是卖铃铛,你是专程给老妹子送铃铛来了?唉,我一张老脸给哪儿搁呀。”莽魁婆姨嗫喏着说。

  
“买也罢送也罢,反正夜夜你得挂。”枣胡老汉像说快板书一样说了两句,过去颠颠地从身上摘下铃铛,一个一个沿门帘四周就挂了起来。他将门帘一晃,立即发出一片清脆而响亮的“叮当”声。枣胡老汉刚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声,保英却从墙洞中闻声走了过来。

  
“是枣胡伯呀!你老咋越活越精神,倒像个碎娃一样爱逗趣了。”保英说。

  
“不死想死也不死,要死不想也要死。”枣胡老汉仍顽童一般用手不断晃动门帘,让铃铛发出一片叮当声。

  
“这么热的天,这响声吵吵闹闹的,我妈也不怕心烦?”保英知道枣胡老汉古怪的性格,也懒得理睬他满嘴的胡话。

  
“吵的吵来闹的闹,夜夜才睡安稳觉。”枣胡老汉晃荡着他那颗奇小的脑袋念念有辞。

  
“看把我枣胡伯嘴巧的,句句说的都是顺口溜了。”保英心里有些烦躁起来。

  
枣胡老汉像个老小孩一般手舞足蹈地自己拨弄着那串铃铛,不再和保英、莽魁婆姨说话。莽魁婆姨过去将他拉了一把,说:“老哥,你甭老站着,来来来,坐下说话。你看你又不吃又不喝的,倒把人弄得尴尬寡趣了。”没想到枣胡老汉并不落座,而是用小豆眼盯住莽魁婆姨看了又看,然后说了声:“卖也罢来送也罢,反正夜夜你得挂。”说罢袖了手就要出门而去。莽魁婆姨知道留也留不住,赶紧小脚跟着送他到了吊庄庄背,看着他在野地里踩起两股黄尘,驾了雾一般又满世界游转去了。

  
莽魁婆姨复回堂屋,却见保英正一个个把门帘四周的铃铛摘下来。她赶紧上前拦住,说道:“摘不得,你枣胡伯说让挂咱就得挂。他是个神估,你爹当年犟得不听话,你看成了个甚!”

  
“疯老汉满嘴的胡话,妈你还真当圣旨了。” 保英嘴里咕哝道。

  
“该听的话就要听,不听会出祸患哩。”

  
“妈,看你说的!咱不挂这铃铛能有个甚祸患?大热天的,这铃铛吵哄哄地满院乱响,才是祸患哩。”

  
“你日你妈哩!”莽魁婆姨却忽然发起火来,“你大头背在后面当褡裢哩,你知道以后还有甚事会落到咱屋?”

  
保英根本没料到老母亲会为此动了肝火,便赶紧安慰说:“妈,我是怕吵醒你睡觉。妈你甭生气,你说挂咱就挂。”说罢吓得慌失地把那些铃铛又在门帘四周挂好,扶老母在炕沿上坐下,嘴里不住地说着慰贴的话。莽魁婆姨见状又后悔起来。她望着保英那张因忙前忙后地操持这个家而变得憔悴苍老的脸,心疼地说:“没事保英。夏天妈心里老是有火,不嚷嚷就憋得难受,你甭往心里去。”保英忙说:“妈看你说的,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往心里去,世上哪有儿嫌母的道理。”莽魁婆姨又说:“保英,你看你一到夏天,右额上的燎泡就复发出来,白亮亮的看着吓人。鳖旦家的牛牛娃出息成个神医了,你哪天去找找他,看能不能去掉老根。”保英赶紧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见老母高兴起来,他这才敢在炕沿上坐下,说些什么五斤不如牛牛有出息、银珍最近气色不对头、今年夏天这厚实的麦子能不能是个好收成之类的闲话。

  
枣胡老汉送来的那些黄灿灿的铜铃,一直被挂在堂屋的门帘四周。每逢有人出进或夜里起了风,袁家的整个前院就一片叮当声。夏天燥热,“铲锅拉锯绑秋千,瓦渣堆里磨铁锨”之类的声音,能使燥热心烦的村人们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捶斗殴。那铜铃的响声虽说清脆动听,但终日不绝于耳,也使袁家一家老少闻之烦躁异常。尤其是住在堂屋中的五斤,更是一听铃响便直觉得黑血上涌。但一家人碍于老母亲的脸面,谁也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热天到来以后,保英右额上又生出了一片燎泡。这燎泡就如同一群生命力旺盛的野兽,冬天蛰伏在人们看不见的洞穴中冬眠,天气一热则蹿出来,任凭保英想尽办法也难以根除。燎泡长成一片,一个挨着一个,先是黄米粒般大小,待长至大如白豆时,则会变得黄亮黄亮,闪烁着一片让人心颤的光芒。因为在去年夏天里,这片燎泡是长了就破,破了再长,除偶然有些痒痛之感外,并无太大的不适,所以当今年天刚变热、这些燎泡开始重新滋生时,保英并没有太在意。但不知为何,莽魁婆姨却为此见天烦躁不安起来。只要见着保英的脸,她几乎每次都不厌其烦地对他唠叨:

  
“保英,我说甚来?让你把头上那怪泡赶紧医好,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妈,天热事忙,我还没寻下空哩。再说这也没啥,怕就是热出来的水疱而已。”

  
“没啥?我一看见你右额那片亮光,就感到心惊肉颤,总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事。”

  
“妈,你甭急,我再过几天就去看。”

  
“再过几天再过几天?你老是这么敷衍,非得等到蔓遍全身你就舒服了。”

  
保英见老母见天唠叨此事,一个劲地说自己瞅见这片燎泡就堵心,就心跳肉颤,自己便也成了一块心病,想寻个时间赶紧治好,免得整天为此弄得疙疙瘩瘩的。保英到郝家药房去了几次,店铺里那个伙计却说慧超师傅出诊去了,已有多日不在药房。保英央求那大伙计替自己看看,开一剂药敷好了事。伙计察看半天,又翻寻了许多药谱医典,脸上却露出疑惑的神情来。他说道:“这等疱疹我还真说不上来,痱不像痱,瘊不像瘊,我倒不敢下手了,怕只能等师傅回来再说了。”保英说:“你将治痱的药给我敷些便罢,这么一点小毛病,有甚值得如此谨慎的。”但脸色黝黑的大伙计却死推活让,再也不肯说一句话了。保英无奈,只得蔫了精神走开,心想只有等牛牛回到药房再说了。

  
到六月中旬的时候,保英一直也没有照着那慧超小神医的面。他额头上那片已长得黄亮饱满的燎泡却不像去年那样自行破裂,而是满脸蔓延开来,一片接着一片,不几天整个右脸都被它覆盖起来,像粘上了一串又一串熟得金黄的小葡萄。保英在吊庄土街和四周田野里忙碌时,村人们都惊讶地将他围起来,满眼惶恐之色地琢磨这究竟是什么怪病。大家都远远地站着,只是用眼睛瞅,谁也不敢触摸一下。当有些不懂事的碎娃想伸手时,他们的爹或爷都惊恐地扬手将他们扇到一旁,低声吆喝道:“你熊是活得泼烦了?这要是传染得满身都是,你身子就会化成一滩脓水了。”保英听见此话,就自己动手掐破一个燎泡,说:“看把你吓的!这就是湿气太重、天气太热捂出的水泡,咋会传染呢?”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慌失得像眼看自家的屋子起了火,一时半会却找不到一盆泼火的水一样。“这狗日的牛牛死到哪里去了?看把人急得火烧火燎的,他却偏偏到外庄游转去了。”保英一遍又一遍地往郝家药房跑,却都一律被黑脸伙计堵在了门外,便气得直跺脚骂人。

  
六月十三日天擦黑的时候,保英见忽然起了风,老母堂屋门帘上那一串铜铃响得叫人心里直起急火,加上自己一脸丑陋的燎泡,怕净花和小宁两个女娃看着恶心,便烦躁地出了袁家大门,到吊庄村后那片麦地中去散心。

  
这时暮色已经升起,吊庄那一排排青瓦泥墙的房舍已变得模糊不清,黑黢黢地像蹲踞着的一只只巨兽。田野中麦浪被风掀得涌动翻滚,恍惚间让人觉得那真正是遍布满世界的浊水泥浪,正咆哮着铺天盖地而来,要淹没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这时节在冬天里四处盘飞的巨鸟已经返回乔山深处,青灰灰的天空十分寂廖,只是偶然能看到几只蝙蝠像在风中飘飞的叶子一样,无声地掠过头顶。

  
保英从废瓦窑的顶上沿一条土塄坎向西漫行。路过老爹莽魁暂住的那孔旧窑的崖顶时,在吼响的风中仍能隐约地听到他那怎么也无法止住的放屁声,心中顿时感到又苍凉又尴尬。“把他妈叫驴日了!这些古模怪样的病咋都叫我屋人染上了。”他痛苦地想。他没有到窑洞口去看看老爹,而是继续沿那条塄坎茫然地往前走去。当他走到油坊附近的时候,暮色中忽然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前面一晃不见了,像是藏在了油坊旁边的那株大树背后。“谁家的碎娃,天恁黑了还躲在这里做甚?”保英心中疑惑,就直奔过去欲探个究竟。没料到大树背后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正是自己寻了多日都没能照上一面的慧超小师傅,那个过去和自家相当熟亲的鳖旦的儿子牛牛娃!

  
“牛牛,你这是做甚?”保英惊诧地问。

  
“我……我在闲转哩。我每天擦黑时都到地里来闲转。”牛牛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片刻就镇静了下来。

  
“你是啥时回吊庄的?哦,你是在躲我哩!牛牛,你做甚躲着大伯?你根本就没有到外庄出诊,你一直在躲着我哩。牛牛你说,你做甚要躲我?”保英从他那只独眼的眼神中,恍然明白牛牛藏到树后,是在有意躲过自己,一下子变得生气起来。

  
“保英伯,我确实是在躲你哩。”牛牛说。

  
“你说说,你躲我为甚?你医不好这疱疹就不医,你躲的什么门道?”

  
“我并不是医不了你的病,而是我不想医。”牛牛说。

  
“这是为甚?我和你爹好得跟亲兄弟一样,倒跟你一个碎娃结下仇了?”保英莫名其妙又恼怒万分。

  
“不是你跟我结仇。”牛牛那只独眼在暮色中平静地望着保英,“这不是体疾而是天疾,我医也只能医好一时,不能去除老根。保英伯,你回转罢,过几日若能好便自然好了,如若不好,那咱处就有了天灾,谁也医不得了。”

  
说罢,牛牛眼光撇开保英的脸,转了身就要走开。保英一把拉住他问道:“你说的甚话?什么体疾天疾的?”那牛牛却只是摇头并不答话。保英问了几遍,扫兴地放开他,任他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走远了。保英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见风越吹越大,气得索性用手将脸上那一串燎泡全部“噼啪噼啪”地捏碎了。他将满脸的黄脓抹摔在地上,骂一声“爱天疾地疾的!老子还懒得再医了。”然后就沮丧地朝家里走去。

  
还没有走到袁家大院的门口,在一片被风吹得刷刷做响的树木摇曳声中,保英远远地就听到了堂屋门帘上那片辉煌清脆的铜铃声。

  
“唉,真把人能泼烦死啊。”他气恼地想。

  




 回复[1]:  雪非雪 (2007-02-27 18:14:33)  
 
  二十四——三十一拜读。

  
正月到六月,这家人依然过得够有故事。

 回复[2]: 非雪辛苦 亦夫 (2007-02-27 18:31:34)  
 
  尽是给人添堵的事,又读了这么多,辛苦了。

 回复[3]:  万景路 (2007-02-27 21:11:33)  
 
  非雪是女士,亦夫兄您就满嘴辛苦,小D俺是您的超级粉丝,也没听您对俺说一声辛苦,呜乎

 回复[4]:  亦夫 (2007-02-27 22:18:28)  
 
  万兄,小弟我才是你的粉丝。还在正月,再拜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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