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个人集合
>>
亦夫
>> 禁书《媾疫》连载
字体∶
大
中
小
《媾疫》之二十八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2-14 16:37:16 阅读人次:1812 回复数:0)
二十八、
正月过去,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冻得硬如坚石的土地也开始变得酥软。二月初,当吊庄村人们开始掮了锄头,去麦田里施肥除草、松土保墒的时候,戏班杨思德和郝家药房的郝智远领着两拨外姓人,也前后脚回到了各自的大院。往日里那种咿咿呀呀的练歌吊嗓声、锣鼓笛弦声、药碾滚动声又熟悉地陪伴着吊庄日复一日的生活,让人感到既塌实又疲倦。
郝智远回到吊庄的当天,保英就找到了药房大院。药铺里那个长得黝黑的伙计沉着脸进去通报,不大工夫智远老汉就从一排药柜后面走了出来。他客气地把保英让到柜台后的老木椅上,两人坐下说话。一个正月过去,郝智远老汉倒像又年轻了几岁,神情轻松飘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保英,寻我甚事?你家老母亲的病,不会有了什么反复吧?”郝老汉问。
“我来不为我妈的病情,是为你徒弟自默的事。”
“自默?他在哪里?他其实并非我的徒弟,而是我的亲儿。”智远老汉脸上显出吃惊的神情,“他失踪近两个月了。怎么,你见着他了?”
“正月初四,他满身垢甲、下身精赤地到了我屋。我们给他洗净手脚,换了干净衣服,安排住下,本想等你回吊庄后送过来。不料他好好地待了近二十天,却在正月二十一独自走丢了。我四下寻了好几天,柳村、老堡、茶镇、六甲镇都转遍了,也没有寻到。你回来了,我赶紧过来给你言语一声。这娃的疯病怕是越来越厉害了。”
“唉。”智远老汉听罢,轻轻地叹口气道,“命该如此,寻恐怕是寻不回来了。我来吊庄前,有僧人给我占卦称,西去僻乡,得之道行,失之子嗣。我还不信,看来天意难违啊。”
“老师傅你还是派人到处找找,娃疯成那样,连吃喝都不知晓,在这样的冷天里难免会有个好歹啊。”
“他重回吊庄,莫非是来了断自己的最后一缕尘缘。多谢你家容了他多日,多谢了。此事随命,你不必再操心了。”
保英听不太懂郝智远那些稀奇古怪的话,既然当爹的如此淡然,自己该操的那份心也算是白操了。他坐着一边吃烟,一边和老汉说了些过年过节、头疼脑热的闲话。正在这时,从那排药柜后跑出一个碎娃。保英一看,却是牛牛。保英自打听说牛牛被牛橛戳瞎了眼睛、住进了郝家药房以后,再就没有见过他了。半年之隔,那牛牛却完全像变了个人。他个头窜高得如同十三、四岁的半大儿娃,肤色变得白皙而丰润。他那只伤眼变成了一个肉坑,另一只眼睛却似乎变得加倍明亮。牛牛双手沾满面粉一样的白末子,安静地走到智远老汉面前道:“师父,丸子搓得了。现在就加上黄芪水熬吗?”智远老汉脸上刚才那点淡淡的凄惶立即一扫而光,他温和地说:“你先进去,等我回去再说。”牛牛应了一声,返身就要进去。
“牛牛娃,等等,伯有话跟你说哩。”保英赶紧叫到。
“牛牛,五斤老念叨你,他想和你耍哩。”保英说。
“我忙哩,捻药呀,搓丸子呀,忙得跌交哩。”牛牛静静地望着保英,他的神情不知为何让保英想起了初来乍到时的郝自默。
“你搓那么些丸子,难道是整天吃丸子呀?下午叫我家五斤来找你耍。”
“我不耍,我里头的事多着哩。”
说罢,牛牛竟撇下保英,径自绕过那排药柜回里院去了。坐在一旁的智远老汉感叹起来:“我儿要是能自断尘念,或许比这娃还要有出息,可惜不能啊。”说完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道,“保英,鳖旦正月可好?”
“那熊人不知逛荡到哪里去了。正月里我到他屋不知去了几回,回回都是大开着门,却没有个人影。我正担心他会出了什么事哩。”
“出事不出事,都是定数啊。”
郝智远感叹一声站了起来,和保英说了几句客套话各自散开。保英想着牛牛娃那副模样,又想想五斤,一肚子的忧郁和困惑。
天气真的暖和起来了。太阳金黄金黄地洒在地上,把冬天里残留在背阴处、房顶上、涝池旁的一块块已风干的残雪全部消融。覆盖水面的那层厚厚的冰凌也慢慢消失,露出一汪清绿的池水。到土历三月份的时候,杨树发芽,柳树绽绿,一种叫人勃然心动的春景已布满吊庄四周这片土地。
在这个季节里,五斤终于进了杨思德的戏班去学戏。
二月份,杨戏头领着那帮看人滴眉溜眼、走路摆胯扭臀的戏子们刚回到吊庄,已经去豆会学堂念书多日的保才特意回来了一趟。他谢绝了杨戏头给他看家守院的酬金,而是执意要他收留七弟五斤来戏班学艺。那络腮胡子的杨戏头听完却说:“叫五斤学戏?那娃整天像个蔫茄子似的,能到人面前去唱戏?再说了,你大哥保英厌烦戏子得要命,他能同意你的主见?保才,你还是揣上这钱。”保才却死活不肯,他说:“杨戏头,求你成全五斤了。这娃是个学啥成啥的料。”杨戏头推辞不过,便答应让五斤来试试。保才高兴地谢过戏头,又回袁家大院住了一宿。他几乎和大哥保英吵闹了一个通宵,最后泼烦得保英跺脚大骂起来:“叫他去!叫他去!我再也不管这货了。”
事实证明了保才对五斤的断言,那蔫头蔫脑的家伙果真是个学啥成啥的料。初到戏班,杨戏头是看在省下的那笔看院费的份上,叫戏子们得空时教五斤几句戏文和唱腔。开始时先是几个男戏子给他教些小生戏,扮个书童、公子、状元什么的。那碎娃果然是一点就通,没几日便能整段整段地唱一些折子戏。等男戏子们没了可教的,那些白日里闲得心慌的女戏子又把五斤叫进她们的屋里,戏耍着给他教些旦角的戏文。她们本来是逗乐耍笑,不料那五斤却又很快学会了旦角戏。他穿了裙钗、戴了发髻,描了粉脸,咿咿呀呀地唱起来。那轻摆的腰胯柔若无骨,拈花的指腕曲如幽兰,狐媚的眼神顾盼流连,简直活脱脱就是一个伶俐女子。这令杨戏头来了兴致,于是更是精心指点,严加训练。时间不久,五斤竟能随着戏班走街串镇地参加演出,生末净丑,缺甚补甚,样样来得,可谓戏班里缺不得离不了的一个替补高手。开始时杨戏头只是偶然管五斤一顿吃喝,到三月底的时候,便规定了他的薪水,每月按时发放给他。这些钱五斤都悉数回家交给了保英。保英起初拿着这钱还有些堵心,慢慢见五斤进戏班后倒省去了家里人许多操心,且月月都有一份薪水贴补家用,便也随了他去,不再对他学戏一事说东道西。
五斤并没有因为学戏而变得整日风浪好说,依旧总是沉默不语。戏学完了,他就找个房沿台坐了或寻个角落蹴了,依旧默不作声地逗弄那些蝎子虫蛾。戏班白天闲来无事,男女戏子总聚在一屋,说些风浪调笑的话。开始时他们见五斤是个碎娃,倒要避着他。后来见他根本就不扎堆凑趣,总是怪里怪气地在阴暗无人的角落里掐猫逗狗、弄虫玩蛇,便不再理会他的存在与否,放肆地笑闹狎昵一起,不再在意这个唯一的本村人会不会看见。到了夜间,戏子们总是早早地撵了五斤回家,揭开伪装,在杨戏头的精心安排下接客卖肉,大做唱戏之外的生意。
这伙风浪狐媚的十来个女戏子,也并非人人都是野蜂浪蝶。她们之中有个叫小宁的姑娘,就算得上是个心性清净的人。她与杨戏头好像有点亲戚关系,杨戏头也不招惹她,任她吃罢晚饭后,独自到大院最里边那个小屋里关上门睡觉。小宁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生得白皙干净。模样虽说一般,却周正清秀,尤其是那鲜红的一双巧唇和黑亮黑亮的眸子,叫人看着就怜爱顿生。自从五斤进了这戏班大院,小宁好像终于找着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伴儿,学戏练功之余,她总是追在这个碎娃的屁股后面,跟他说话或玩耍。但五斤似乎并不因此对她有什么特殊的好感,仍是喜欢一个人独自呆在无人的角落。小宁一走过去,他总是立即将手中正逗弄的东西攥起来,放进衣服口袋。这倒让小宁产生了更浓厚的好奇,有事没事总是撵着五斤。
三月十五日天刚麻黑,杨戏头便让五斤赶紧回家,说戏班要关院门了。小宁却从后院中出来,说:“姨夫,我相跟了五斤,上他屋耍去呀。”戏头本来就嫌她在院中碍眼,怕她知道了戏班夜间的丑事回去乱说,就顺水推舟道:“可以可以,你尽管去耍。”小宁高兴,拉着五斤的手就去了袁家大院。进到堂屋时,保英、水娥和净花等正围在八仙桌上吃饭。水娥见五斤身后跟着个水灵清秀的半大姑娘,笑了叫道:“七兄弟长大了,领着婆姨回来了。”说得小宁和五斤都红了脸。五斤说:“胡吣个甚!她是戏子。”保英见小宁干净清爽,不像那些浪蜂之辈,让人并不腻味,本想责怪五斤的话又咽回了肚里。
“你是戏子,咋没见过?”保英问。
“我是今年新来的,不常出门。”小宁说。
“哦,这女娃水灵的,看了就叫人心疼。”水娥过来拉着小宁的手左右端详,又摸手又拍脸,眉眼间一派疼爱之色。净花在一旁望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小宁,也高兴起来:“待吃过饭,咱们一道去耍。我有一把漂亮的花石子,我们玩丢秧儿。”
“对对对,你和净花一起耍,晚了也不打紧。我屋有闲房,天黑就和净花住在一起。”水娥见女儿有了玩伴,高兴地在一旁说。
“就你嘴巧!”保英瞪了一眼水娥,用舌头舔净碗边的节糊,低头出了堂屋。待走到院外的黑暗中了,他又回头喊道:“五斤,你出来,我有话给你说哩。”
五斤跟保英走进旁边的偏厦,保英将房门掩上,拿眼睛没好气地瞅了五斤半天,直到把他看得心里直发毛。
“哥,咋咧?”五斤忐忑不安地问。
“你把那女子招来的?你唱戏就唱戏,做甚把女戏子往自己的家里招。要不看着那女子还算正经,我当面就骂回去了。”
“我没招,她自己要来的。”
“看你说的,你是她妈的奶头呀?不招人就主动寻着来了。”
“我就是没招嘛。”五斤委屈得大声嚷嚷起来。
“管你招与没招,你娃以后老实点。学戏就好好学戏,甭跟着那伙女戏子胡张狂。”保英也躁了,声音傲大起来,“咱老袁家是啥人家?你娃要再不懂事,就会丢祖败宗哩。”
兄弟两正生龃龉,门却被人猛地推开。净花猴急地钻进来,一把夹起炕上自己的被子,高兴地说:“我跟小宁姐说好了,我俩以后一起在闲屋住呀。我不在这里睡了。”她一边往外走,一边用手扯着五斤的衣襟:“七爸,走啊,咱一道去耍。”没料到五斤正在气头上,一把摔开了她的手,咕咕哝哝地说了声:“耍个屁!甚事都赖在我的头上。”说罢低头出门去了。
小宁和净花在保雄家那间偏厦屋中住了一夜,玩得高兴,第二天竟给杨戏头说自己以后不在戏班住了,天天住在五斤家里。杨戏头当然求之不得,当天下午就挟了小宁的铺盖来找保英商量。他给保英带去两瓶“满太高烧”,一口一个“保英老哥”,话回得山高。保英本来昨天晚上因此事和多嘴的婆姨怄了气,一直耷拉着个长脸坐在炕沿上默不作声。但后来却经不住络腮胡子的软磨硬泡,又考虑到五斤在人家手下吃饭,便也只得将那卷铺盖接下。他看了看摆在桌上的那两瓶“满太高烧”,却死活塞回了杨戏头的手里。他说:“我可不敢喝这酒,连鳖旦都招架不住,我哪里敢动。”杨戏头知道他话中有话,满脸尴尬地将酒收起,又说了一堆谢忱的话方才走了。
从此小宁就住在了袁家。她和五斤一道去,一道回,像亲姐弟一样形影不离。只是那五斤仍每日蔫头耷脑地琢磨自己心里那些谁也猜不透的事,并不怎么搭理她。
敬请留言(尚未注册的用户请先回
首页
注册)
用户名(
必须
)
密 码(
必须
)
标 题(任意)
内 容(1000字以内,
图片引用格式
:[img]图片连接地址[/img])
禁书《媾疫》连载
《媾疫》尾声
《媾疫》之四十二
《媾疫》之四十一
《媾疫》之四十
《媾疫》之三十九
《媾疫》之三十八
《媾疫》之三十七
《媾疫》之三十六
《媾疫》之三十五
《媾疫》之三十四
《媾疫》之三十三
《媾疫》之三十二
《媾疫》之三十一
《媾疫》之三十
《媾疫》之二十九
《媾疫》之二十八
《媾疫》之二十七
《媾疫》之二十六
《媾疫》之二十五
《媾疫》之二十四
《媾疫》之二十三
《媾疫》之二十二
《媾疫》之二十一
《媾疫》之二十
《媾疫》之十九
《媾疫》之十八
《媾疫》之十七
《媾疫》之十六
《媾疫》之十五
《媾疫》之十四
《媾疫》之十三
《媾疫》之十二
《媾疫》之十一
《媾疫》之十
《媾疫》之九
《媾疫》之八
《媾疫》之七
《媾疫》之六
《媾疫》之五
《媾疫》之四
《媾疫》之三
《媾疫》之二
《媾疫》之一
长篇小说《媾疫》自序
Copyright ◎ 2006-2010 东洋镜工作室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