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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二十六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2-05 10:03:48 阅读人次:1930 回复数:0)

  二十六、

  
今年腊月对于袁保英而言,恐怕是最作难的一个月了。一年中出了一档又一档的事,五弟保德正月里莫名其妙地死去,丢下了那个让人看着揪心的寡妇银珍;三弟保文离家出走,至今仍是不明死活;老母亲病歪歪地躺在炕上,不吃药不打针地盼着早死;还有那在孤窑中像死人般生活着的爹,那将近十岁仍古里古怪、让人操心不尽的七弟五斤和动不动就扭头歪脖的保才……“唉,心乱得麻缠。过完年就是保德的忌日,这年还咋过!”保英整天愁眉苦脸地叹气。他早早叫净花给银珍递话,让她今年腊月甚都甭买,到这边来凑个数就行了。然后又约来住在庄外新宅中的保雄和保武两家,商量过年时怎样给老人磕头添寿、正月里如何安排轮流去串老亲戚一应事情。他指望不上保才和五斤,只能自己一趟趟往六甲镇上跑,大笼小筐地买回过年用的菜蔬肉禽和给碎娃们做新衣用的洋布针线。

  
眼看快到年关了,保英却发现鳖旦几乎天天都往袁家大院里跑。他有时因刚过完烟瘾而精神焕发,有时则面黄肌瘦、神情萎靡。但不论何时,他眼神中都带着一丝明显的忧郁,这种神情保英过去在他脸上是很少看到的。鳖旦来后总是很少说话,只是长时间愣神地盯着保英。开始时保英总是丢下手中的活路,端茶递烟地陪着他说话,渐渐次数多了,便一边继续忙手中的事,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闲扯。

  
腊月二十七日下午,保英正在后院中清洗一挂猪大肠。莽魁婆姨极喜欢吃酸辣肥肠,所以袁家过年无论缺啥,也不会少下一挂猪大肠。保英蹲在一堆土前,先用铁杵将猪肠子翻过来,将里面残存的粪渣冲掉,这才放进温水里仔细搓洗。待洗得差不多了,他将猪大肠提到土堆上,朝着院里大声叫:“五斤!五斤!帮哥把厨房案板上那盆醋端来。你看把大人忙得跌交哩,你就知道蹲在墙角里弄虫逗蛇。”很快一盆醋端来了。保英弯下腰提着猪肠,吩咐道:“慢慢倒,用醋冲一遍能去腥气。”话音刚落,那醋却“哗”地一声倒下小半盆来。保英刚立起身想骂五斤这不中用的东西,抬头却发现端醋的人不是五斤,而是鳖旦!他正用一双失神的眼睛望着自己,那盆醋仍歪歪斜斜地端在手上。

  
“哦,是鳖旦啊!我还以为是五斤哩。过年过年,都快把人忙日塌了。鳖旦你在旁边坐下,烟盒里有烟,你自己卷了抽。看把人忙的!”

  
鳖旦便将醋盆放下,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卷了一支烟闷闷地吸。

  
“鳖旦,你家咋过年呀?我看你整天游转闲荡的,是把年货置办全了?”保英干脆把那挂大肠放进醋盆,一边洗一边和鳖旦说话。

  
“鳖旦,你婆姨回娘家还没回来吗?看你一个人凄惶的!”保英说。

  
“你有甚心事吗?要是你婆姨在娘家过年,你就甭置办啥了,到哥屋来过年。”

  
“嗨,你看看你鳖旦,说着说着咋淌开眼泪了?大过年的,你到底有啥事张不开口的,你把我当了外人咧。”

  
保英见一言不发的鳖旦兀自落下泪来,知道他怕是有了甚难处了,这才赶紧将那挂猪大肠放下,在腰里的白围裙上擦了手,端了烟盒,将鳖旦让到偏厦房的热炕上坐下说话。鳖旦跟他进了屋,都到炕边了,却立住身子不肯脱鞋。保英催了几遍,鳖旦却愣头愣脑地问:“保英哥,你甭恨我行不行?我由不得自己啊。”保英奇怪地说:“我恨你做甚?烟瘾染上了,就得慢慢戒。你吸毒当然不好,但我恨你做甚!”鳖旦却眼神茫然地说了句:“你不知道,你是不知道哩。”还没等保英再细问,却拨开门帘,垂着他那颗沉甸甸的脑袋走出了袁家土院。

  
“这熊货怕是叫鸦片吃出甚毛病了,怎么说话糊里糊涂的像一锅搅团。”保英狐疑地望着鳖旦的背影,嘟囔了一声,也不再喊他,复去后院洗那挂猪大肠了。

  
快过年了,太阳似乎不几天就变得有了些许暖意。吊庄的人家都已经开始炖鸡煮肉,一屉接一屉地蒸着白面馍馍、糖包、油面包、菜包和肉包。村子的上空全天被从各家厨房烟囱中冒出的白烟笼罩着。碎娃们在炕席下、锅台旁把一串串鞭炮烤得干透,此时已经忍耐不住,零零碎碎地在街道庄子四周“噼啪”“噼啪”地放了起来。

  
鳖旦从保英家出来,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他不想回自己那间凌乱不堪、至今仍弥漫着马种匠那串肮脏玩意一股骚腥的偏厦中去。“保英,傻老哥啊,你还不知道哩。我都要杀你了,你还让我上炕吃烟,把你个傻保英啊!”鳖旦心中像丢了魂一样,一面漫无目的地走,一面喃喃自语。

  
太阳从天上洒下一片黄光,照着空旷荒凉的原野和安详的村庄。鳖旦不知不觉地闲转到了庄背那座废瓦窑前。在路过一排废弃的老窑时,正神思游移的鳖旦却被“嗷”的一声怪叫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却是老莽魁正隔着窑洞的木栏门在朝自己喊叫。老汉久住窑洞,皮肤白蜡蜡地没有一点血色,但表情却并不萎靡。“嗷-----”,他冲鳖旦叫着,牙眦得像见了生人的狼狗。鳖旦知道他患了怪病,疯疯癫癫地没有常性,心生怜意,走过去隔栏摸了摸老汉的手。他听见老汉仍不停止地放着响屁,一股刺鼻的臭气从窑内扑面而出。“可怜见的!威武了一世,老了老了,却偏偏得了这么个搔脸皮的病。”鳖旦想着他心中要做的事,想着老袁家这几年来一件连一件的祸患,心中那份煎熬又强烈了起来。他像没有闻见那股臭味一样久久地站在窑前,用手抚摩着老莽魁那瘦骨嶙峋的手背。

  
“嗷------”,老莽魁仍眦牙瞪眼地冲他怪叫着,声音在这安静的腊月的正午显得异常刺耳。

  
“我知道你是在忌恨我,我要杀你儿哩。”

  
“嗷------!”

  
“可我没有办法,我能杀我都不想杀你儿。”

  
“嗷------”

  
鳖旦还想说什么,老莽魁那圆睁的怒目却忽然使他心里一阵慌失。他想起了这几日连续不断的恶梦,梦里提在自己手中的保英那颗血淋淋的脑袋上,圆睁的眼睛里射出的就是这种眼神。鳖旦撇开莽魁的手,逃一般仓皇地跑开了。待逃得很远了,他才敢惊魂未定地转身来看,却见这个冬天里那种身形怪异的巨鸟,落满了窑前那株光秃秃的皂荚树,一动不动地像在谛听什么秘宣一样听着老莽魁那可怕的嚎叫。

  
腊月三十终于到了。这日下午天还未黑,吊庄各家各户都已喜气洋洋地贴好了红色的春联、花花绿绿的门神、炕帖、院帖及树帖。神位上点燃了蜡烛,燃起了供香,献上了白馍。碎娃们都换上了新衣新帽,脖子上挂着长命锁满街满户地串着疯跑。.天擦黑的时候,家家户户则都扫了今年的最后一次院子和门前,一切准备停当,就等着天黑后去公坟请先人的魂灵回家来过年了。

  
腊月三十日,鳖旦一天都没有吃饭。他不贴春联也不供神,而是抱着铜烟枪在炕上抽了一天鸦片。他心里清楚,最后的时间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天完全黑下来以后,鳖旦随着吊庄络绎不绝的人流,也去了一趟公坟。这是吊庄人请先人灵魂的地方。每家大都由长子长孙前来公坟,在自家祖坟前点亮蜡烛,燃好供香,烧着黄纸在火光中跪磕三次,再站起身来弯腰作三个揖,说声:“爷,婆!跟我回家过年了。”然后转身回家。这样被唤醒的先人们便会跟在身后,去和他们的子裔们团圆。这种仪式如今已经演化得失去了往日的那种肃穆,变得轻佻和滑稽。人们往往是嬉笑着到坟里来请先人,路上相互见了,一个便问:“请完了?”另一个则说:“请了,在后面相跟着哩。”这一个又说:“天黑,小心别把先人的脚崴了。”说罢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时候如果来到距吊庄还有不近一段距离的公坟,只见暮色中烛光点点,香雾笼罩,穿梭往来的村人影影绰绰,笑声不绝。这大概是公坟这块安息先人们的肃穆之地上一年少有的热闹景象。

  
天黑后,吃足了鸦片的鳖旦也来上坟。鳖旦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土匪,他过去年三十之夜从来不到坟中请先人,可是今天却来了。鳖旦腰中别着那把用来割张种匠卵蛋的剔骨尖刀,在暮色中默默地寻到那两个低矮的坟堆前,跪下去将一卷黄草纸焚化,磕了几个响头。他表情忧郁,眼睛中闪烁着惧人的亮光。他把脸几乎埋在父亲的坟土中,一字一句地说道:“爹!我终于要走你的老路了。”他长时间地跪伏在坟前,直到公坟中请先人的村人渐渐散去,偌大一片坟场中只剩下了他一人,以及一处处随风飘飞的纸灰。

  
半夜午时,鳖旦像条阴险的狼一样离开吊庄公坟,慢腾腾地朝村庄走去。这时各家各户的团圆宴席均已散伙,人们都聚集在堂屋中一边喝茶、抽烟、嗑瓜子,一边说着闲话守夜。碎娃们多已睡去,他们的枕头边堆满了大小单炮和一串串血红色的鞭炮。鳖旦两腿蹒跚、神情忧郁地来到了村西保英家的后院墙外。他在高高的墙根下一圈一圈地来回转悠,直到后半夜仍下不了决心。前头堂屋中保英似乎在和一家人说话。老莽魁大概也被临时接回了家,鳖旦在夜色中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嘴里发出的那种咕哝不清的声音。鳖旦抬头望望,见保英家后院中那棵落光了叶子的大桐树上,黑压压栖满了那种怪异的巨鸟。它们一动不动地卧在树枝树杈上,在朦胧的夜色中像结满了一块块沉甸甸的黑色石头,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砸在自己的头上……

  
“怕是天都不让我杀保英哥哩。”已经在墙根下走得两腿发酸的鳖旦,望着满树的巨鸟,又想起了腊月二十七日下午在废瓦窑前看到的情形。“日他妈我咋办呀?不杀袁保英谁管我呀?”鳖旦狠命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随后还只能一圈又一圈地在后院外的野地里不住地疾走。

  
“杀!杀了狗日的!”

  
当桐树上那群巨鸟忽然被什么惊飞起来,像一片片纸灰一样纷纷扬扬的时候,鳖旦终于拔出了腰间的那柄剔骨刀,发出一声恶毒又决绝的叫嚣。但他并没有敏捷地攀上保英家的后院墙,而是掉转身子,在沉沉夜色中像条夜行的猛兽,疾速朝南奔窜而去。

  
那群惊飞的巨鸟无声地在夜空中盘旋一周,复落下来,栖满那株光秃秃的老桐树。

  
当鳖旦拨开柳赖头独睡的那间上房的门闩时,柳赖头正鼾声如雷地睡在一床水绿色的缎被中。他被鳖旦微笑着叫醒坐起来时,眼前的情景令他仍恍恍惚惚的,觉得自己是在梦中:炕前不远的那张描龙雕凤的八仙桌上,赫然摆着一溜近十个人头。他们神志各异,或惊恐,或沉静,或痛苦,或安详。那一个个被齐刷刷割断的脖子紧贴着光滑的桌面,正一股股地往地上淌着殷红的血水……

  
“日怪了,咋梦见个这?”柳赖头迷迷糊糊地坐在炕上,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情景喃喃自语。但当鳖旦将一个面如容如花似玉的年轻婆姨的脑袋掼到了他的怀中,那仍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一脖时,他终于清醒了过来,知道那个手握一把剔骨刀、正在自己面前嬉笑的鳖旦是实实在在的人,而并非梦中的影子。

  
“啊-------!”柳赖头大叫一声。他从炕上跳起来,却并没有如鳖旦期望的那样操起墙上那把寒光四射的长刀来和自己撕斗,而是径直扑到那张八仙桌前,一把揽抱了一堆血淋淋的人头,发出一阵野兽般呜呜咽咽的怪声。他目光因极度惊恐变得呆滞,又由呆滞变得黯淡,像一盏渐渐熄灭的灯。他用自己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不停地蹭着那一个个越来越变凉的人头,用一种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嚎道:“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吧。”

  
“我留给你报仇的机会。”鳖旦执刀站在一旁冷冷地说。

  
“我真有眼光啊,找了你这么个有种的汉子!哈哈哈,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柳赖头脸上沾满血污,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仰头朝天,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狂笑。

  
鳖旦仍握着那柄沾满血迹的尖刀站在一旁,他眼睛中流露出一种强烈失望的神情来。他像在等待一个让自己良心安宁的归宿一样,渴望着柳赖头能挥刀而起,和自己拼个鱼死网破。但这个在方圆百里以凶暴、剽悍和霸道而恶名远播的柳赖头,此刻却如同一个受了伤的幼儿一样孤独无助。他一阵哭,一阵笑,口里只是喃喃地重复道:“有种啊,你狗日的确实有种。”

  
鳖旦站了一会儿,刚才浑身那种强烈的兴奋终于转化为完全的漠然。他像做厌了饭菜的厨师切割一块豆腐一样,将迷痴的柳赖头一刀结果在他众多亲人的人头堆中,然后翻箱倒柜卷了全部的金银细软和整整几箱烟土,于麻亮的天色中牵过后院一匹白马,跨身上了马背。鳖旦回头望了望这座充满血腥味的大院,不知为何,发出了“唉”的一声轻叹,然后一夹马腹。白马一声高亢的嘶鸣,便四蹄狂奔地朝北疾驰而去。

  
此时,柳村、吊庄、老堡甚至远处的六甲镇,原本零零落落的鞭炮声,正变得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火爆地串成一片,响彻新年第一天这块依旧荒凉萧瑟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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