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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二十四
亦夫 (发表日期:2007-01-22 10:04:41 阅读人次:2127 回复数:4)
二十四、
吊庄几乎所有人,在整个腊月里都忙得焦头烂额。惟有一个人闲散如常,甚至比平日还要闲得磨牙。这个人就是鳖旦。
初冬那个消雪的夜晚,当鳖旦在杨戏头的热炕上终于将自己濒临死亡的肉身用三颗黑色的烟土拯救过来时,隔壁房间里,秃疮也已满足地从改改的身上滚了下来,骑上拴在院外槐树上的那头高脚骡子回家去了。高脚牲口纵蹄飞奔之前的那一声嘶鸣,使鳖旦从一朵五彩缤纷的祥云上跌落下来。他撇了烟枪到隔壁看时,两个女戏子已经给昏死过去的改改穿好了衣裳。鳖旦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号:“我不杀了狗日的,就算白活一世。”他冲进杨戏头的屋子,上前就给了他两个耳光,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问道:
“你说!那杂种是哪村的?”
“鳖旦,你甭胡来。你是亲口同意了的。”
“狗日的你说,不说我连你一起杀了。”
“鳖旦,这有个甚?我的戏子我都当亲女看承哩,不也天天接客?这有个甚!”
鳖旦不再说话,而是一把将杨戏头从土炕上揪得栽了下来。烟土和愤怒使他恢复了过去的粗暴和刚烈,他嘴里喷吐着丝丝白汽,粗声叫骂着就朝杨戏头拳打脚踢起来。喊叫声惊动了院里的七八个男戏子。他们操起碗口粗细的木棒,呐喊着冲进了屋子。没料到未等他们动手,杨戏头却摆着手厉声将他们制止了。他在鳖旦暴雨般落下的老拳中依旧神色平静如常。他不还手也不遮挡,而只是冷冷地说:“叫他狗日的打!有他想哭都来不及的时候哩。”
这句话说得鳖旦立愣住了手。他想起了一个多小时前那千万只钻在自己肉里的虫子,想起了那欲死不能、欲活不得的可怕的痛苦,心里明白过不了多久它们又会如期而至。只有那种黑屎蛋蛋才能救自己的命,而那种黑屎蛋蛋就装在正被自己打得毛头血嘴的杨戏头的衣袋里。鳖旦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又浑身哆嗦着喊了一声“我杀了狗日的!”,然后却一头冲出门,跑到隔壁将依旧昏死的婆姨抱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回了自己的家里。
第二天改改醒了过来。她没有像鳖旦想象的那样寻死觅活或恸哭不止,她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改改睁着一双木然的眼睛,回过头看了一眼正趴在炕上一边嚎嚎哭叫一边捶打自己脑袋的男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将头又转了过去。在随后的四天时间里,鳖旦天天给她煎荷包蛋、做哨子面和炖鸡汤,比伺候她生牛牛娃坐月子时还要精心。可改改不起炕也不吃不喝。她睁着一双白腊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只是不停地从嘴里往外吐着唾沫……
“改改……”
“改改,我不是人!你起来把我剁成肉蛋蛋,我心里倒能好受些。”
“我要杀了狗日的秃疮。”
鳖旦整日泪流满面地一边咒骂自己,一边劝婆姨起来吃点东西。可做好的饭菜总是热了再凉,凉了再热,改改却不吃一口,不喝一滴。鳖旦从婆姨的眼神中看到的是一片空白,一片不知道会被什么情绪占据的空白。但有一点鳖旦很清楚,那种或许是坍塌或许是跌落、或许是悲哀或许是绝望的情绪,很快就会占据这片短暂的空白,很可能极轻易地摧毁这个家庭。
“我得赶紧杀了那狗日的秃疮给她解气。”鳖旦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几乎连一刻的轻松都不曾有过。他已渐渐感到那不知躲藏在身体什么地方的白蚁,又开始饥饿地钻出洞穴,开始啃噬他的骨头和肌肉。
“我得赶紧,我得赶紧杀了狗日的,再晚我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惊恐地想。
第四天是十月二十四。这天下午,鳖旦从一个男戏子那里终于打听到,那秃疮男人不是别人,却是在方圆百里名声很大却从未染足过吊庄的马家堡的马种匠。他以给牲口配种为营生,年年发迹,家产万贯。得知确切消息的这天晚上,鳖旦给改改做了一碗鸡蛋面端进屋中,百般哄劝她吃点东西。改改却仍睁着那双吓人的眼睛躺着,仿佛死了一样。鳖旦将碗放下,说了声:“你等着!”转身就出了屋子。他到厨房将一把剔骨尖刀揣好,从后院墙上翻出吊庄,在沉沉的夜色中朝南疾步跑去。夜风呼啸而过,鳖旦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狗日的白虫子又出来了,我得赶紧。”他一面飞快地跑,一面心里害怕地想,“我怕真得走替杨戏头拉皮条的脏路了。”这样一想,鳖旦的眼泪就在眼窝边冻成了冰凌。
十月二十四日这天夜里,也许是最能证明鳖旦是出自土匪世家的时光。从吊庄到马家堡足有十多里土路,从往返、打探马种匠的家、翻墙入室,到将独在一屋的马秃疮刨腹挖心并割下裆间那万恶之物,鳖旦赶回家里时,他给改改做的那碗鸡蛋面还没有凉透!
鳖旦双手沾满秃疮男人令人恶心欲呕的污血。他提着那串与马种匠那肥胖高大的身材并不相称的小肉球,几乎是哭叫着扑进了改改的房间。“改改,我把狗日的杀了!你再也甭难过了,我连他狗日的球都给割了。”鳖旦那悲凉的哭腔没有等他走到炕前就戛然而止。他望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屋子和叠得棱角见方的被子,心“唰”地一下变得透凉透凉。
改改不见了!而炕沿上那碗鸡蛋面仍微微冒着热气。
“改改!我的婆姨。”鳖旦喃喃自语地说了一句,泪水终于第一次在这个从未为儿女情长而悲戚过的男人脸上肆意滚落。他知道自己这个温情似水的婆姨的脾性,他清楚自己根本用不着去寻找,他已经永远都不会再拥有那个细腰丰臀、胸脯高耸而又温顺守贞、亲夫疼子的花一样的女人了。鳖旦在炕沿上坐下。他透过泪眼将手中那串肮脏的东西看了又看,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复杂难言却又强烈至极的情绪,他猛地张开大嘴,将秃疮的裆下之物连肉带血囫囵塞了进去,然后疯狂地咀嚼起来。鳖旦机械而疯狂地嚼着,他听见那两颗卵子被他锋利的牙齿咬穿时放水的声音。他的嘴被这块腥骚无比的臭肉堵塞着,喉咙里咕噜不清地发出一串串喃喃声:“这是我自己种下的一颗恶果啊!日他妈我这是自作自受啊。”被嚼成血糊糊一团的骚肉恶心得鳖旦一次次吐出来,但又被他拣起来狠命塞入嘴里,直到最终彻底将它吞进了腹中。
这一夜,鳖旦在炕沿上一直坐到了天亮。
冬天里的吊庄一派闲散。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经常会被四处疯传,为这新年前夕的闲散增添一些饭后茶余的话题。十月底到十一月初,吊庄一带被人们乐此不疲地挂在嘴边的事,当属发生在马家堡的那桩凶杀案。有的说是马种匠同时与三五个女子嬉戏,其中一个感到受了冷落,狠心割掉了他的骚根。其余女子吓得四下逃散,烈女索性将马种匠刨腹剜心,卷了马家的金银细软而逃;有的说是马种匠头上的赖疮传染了下身,请了位名医来治。不料那医生的女子曾受过马种匠强行凌辱。故而医生乘机杀人割球,报了这难泯之仇……说法杂多,情节各异,让人无法辨别真伪。但有一点却是村人们所共识的,那就是马种匠祸取于淫,死得活该。关于改改的事,村人们并无暇说及。倒是几个平素和改改关系亲密的婆姨日久不见,只是不解地嘟囔道:“哎,改改跟她爹妈说和了?去了娘家这么久!你看把鳖旦闲的,见天不分早晚地往戏班里钻呢。”
鳖旦一夜之间如同变了个人。过去闪烁在他双眼中的土匪家族那特有的凶悍豪迈之光,如熄灭的灯火一样荡然无存。他的目光黯淡而游移,脸色越来越白腊腊地吓人。十一月份,郝家药房的老掌柜郝智远将牛牛送回到鳖旦家时,鳖旦正大白天蒙头盖被地在炕上大睡。那间往日总是清净整洁的西偏厦里一片狼籍,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智远老汉将鳖旦叫到院中,说道:“鳖旦,我把牛牛送回来了。等过了年,我再回来接娃,娃说好了要跟我学做药哩。”鳖旦看看许久不见的儿子,见他的眼伤虽已痊愈,但右眼却彻底成立一个没有眼珠子的肉坑。鳖旦麻木的心颤抖了一下。过去那个温暖安静的家的影子又回到了自己的脑海中。他揽过儿子抱在怀里,眼眶又湿润了起来。
“鳖旦,牛牛这个年龄,吃饭一定要精心。最好少给他吃肉,素食修性,荤腥脏身啊。”智远老汉看着牛牛,满眼都是慈祥和爱怜。
“我妈呢?我想我妈。”牛牛摇着鳖旦的手。
“你妈……你妈到舅舅家去了。”
“爹,你嘴里吃甚了?一股难闻的臭气。”
“我,我……我啥也没吃。”
鳖旦想起了那个夜晚,想起了那场噩梦般的经历,忽然害怕地站起来,对正欲告辞的智远老汉说道:“智远师傅,您带走牛牛吧,您带着他到深山里去过年。”
“鳖旦,这怕不妥吧?入我之门本该清绝一切尘缘,但我念他尚小,你们过年孤单,这才特意带他下山来的。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以俗家弟子的身份过年了。”智远抚摩着牛牛的头,神气肃穆地说。
“你带他走吧。我求求你了。”鳖旦忽然泪流满面地跪倒在智远面前,“让他忘了这个家吧,忘了他爹和他妈吧。”
智远并不诧异。他将鳖旦扶起来,缓声道:“如此也好。大苦出大福,大悲出大喜啊。了断尘念,方可心性清纯,成一世圣贤。牛牛,过来跪在你爹面前磕三个响头,随师傅回乔山去罢。”
“我不,我不!”牛牛哭闹起来,“我要在我屋过年哩。”
“牛牛听话,别辜负了你爹的一片苦心。”智远师傅神色肃穆,字字威严震耳。牛牛见师傅变了脸色,心生畏惧,只得依言上前,就要给鳖旦跪下。鳖旦却大放悲声地扭头跑进了屋子,“哐啷”一声关了大门,在里面拖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喊:“牛牛,不要下跪,你千万莫下跪!我承不起我儿的一跪啊,日他妈我算个啥爹呀!啊……”
智远师傅却执意让牛牛面向房门跪下,“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牵起牛牛的手,一语不发地出门去了。牛牛却不住地回头。他眼睛中噙满委屈的泪水,却始终也没有再看到父亲的身影。
腊月终于到了。对于从土历十一月开始就迫不及待的吊庄人来说,简直如同麦客盼来了麦黄的日子一样欣喜若狂。而对鳖旦而言,一切对他都毫无意义。他关心的只是身体里那些可怕的白蚁究竟何时再会出现,他届时能不能如期从杨戏头那里领到救命的黑屎蛋蛋。鳖旦已经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改改失踪后第几天又开始去戏班大院的。他的脑子里一团混乱,只有那神奇的黑屎蛋蛋能让他变得清醒。而清醒又会把他带入对往事的回忆。那种回忆则会张开血淋淋的大嘴,一片一片地吞噬自己的血肉和灵魂。
十一月二十六日,杨戏头要回家去过年了,鳖旦又去找了他一趟。当时杨戏头正指派着戏子们收拾东西,见鳖旦踅摸进院,便迎上来拍拍他的肩道:
“兄弟,前一阵子你干得不错,咱们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来,我后晌就走了,把这个接住。”说罢从怀中掏出四个小拇指大的黑屎蛋蛋递了过来。
“你过了正月才回哩,这四丸药能顶多长的事?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鳖旦接住东西往怀里揣了,“你多给我些,来年我一定加油干事。”
“不是老哥抠门,老哥身上实在没货了。不过你可去找柳村的柳赖头,他跟前常年有货。”
“有货人能白给我?我把屋里当得只剩下几间空房了,哪里还有钱跟柳赖头买来吃嘛。”
“我给柳赖头提说过你,他正好有事求你哩。你给他把事办了,他给你的黑屎能让你顶一年。”
鳖旦还要再说,那杨戏头却道:“老弟你走,我忙得跌交哩,实在没时间陪你。”说罢不再理会鳖旦,转身又吆喝张三呐喊李四地忙活起来,满院指派着一伙男女戏子们干活。
这时正是上午,满院落下一层虽不暖和却也亮堂堂的阳光。鳖旦望着杨戏头脚下那团黑黢黢的影子,觉得那是一口深不见底的老井。他没有再说什么,慢腾腾地从那满是大呼小叫的人声的青砖大院中走了出去。
“日他妈要过年了,人日他妈过这球年做甚!”鳖旦一边往家里走,一边想着上次保英提起过的那个柳赖头,心中竟泛上一丝恐惧的感觉。
回复[1]:
雪非雪
(2007-01-22 12:33:29)
二十四,读过。
回复[2]:
taya
(2007-01-22 17:21:39)
亦夫先生的小说总是很有场景感
回复[3]:
陈梅林
(2007-01-22 23:43:34)
建议亦作家改编成电视连续剧。
回复[4]:
小s (2009-12-12 00:36:56)
鳖旦最终还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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