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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十八

亦夫 (发表日期:2006-12-28 17:40:57 阅读人次:1997 回复数:1)

   十八、

  
七月间,吊庄这个僻远的乡村忽然一改往日那种与世无涉的宁静,热闹的事情开始一桩接着一桩。先是一伙穿得古模怪样的人在吊庄的古塔旁安营扎寨,搭起了一片帆布帐篷。他们不知来自什么遥远的地方,无论口音、长相还是服饰举止,都让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吊庄人目瞪口呆。这些人据说是来这里挖恐龙蛋化石的。他们背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成群结伙地专拣不长庄稼的瓦渣坑、石砾场和荒坡野沟,在那里挖出一个个半人深的土洞。吊庄人心里大奇,整天像看西洋景一样相跟着转看。那些人倒也心慈面善,不厌其烦地回答吊庄人千奇百怪的各种问题。他们说恐龙是很久以前的一种动物,而且这一带以前并不是土塬,而是一片汪洋大海。吊庄的年轻人慢慢都听懂了,可是那些老汉们却背地里骂了起来:

  
“尽放狗屁!这里老早住的就是吊庄的先人,哪里会是什么恐龙。”

  
“就是哩。日他妈说咱吊庄过去到处是水,那水到哪里去了?咱吊庄人倒不如他狗日的外姓人了解吊庄了?”

  
……

  
那伙人在吊庄住了不到十天,扔下一地坑坑洞洞,什么也没有挖着就走了。这更让吊庄那些老汉们得意非凡,整日胡子翘得老高。挖恐龙蛋的人走了没几天,又来了一帮号称办造纸厂的外地人。他们说吊庄产的麦秆又白又长,能造出光得像玻璃一样的好纸。后来又来了教气功武术的、唱戏的、制药造丹的、做鞋的、磨面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这些人一拨接着一拨,弄得吊庄倒一时像个热闹的镇子,整日人影不断,熙熙攘攘。吊庄德高望重的老人们开始忧心忡忡起来。他们聚在一起唉声叹气地说:“真是日怪了!他们是问哪里的风水先生了,还是外地人都多得站不下了?怎么都一窝蜂地跑到咱吊庄来。”

  
到七月底,各路外姓之人在吵吵闹闹了一阵之后,却都纷纷撤兵退马,到别的地方去了。吊庄与往日相比,只多了两处热闹的地方:一处是戏班,另一处是药房。这是在这场热闹之后唯一在吊庄扎下根来的两拨人马。这戏班的一伙二十来个男女都是邻县武井镇人,在一个名叫杨思德的四十多岁男人领头下,白天咿咿呀呀地练嗓排唱,晚上则到周边的六甲镇、茶镇、南阳、召公、张村、老堡一带去搭台唱戏。他们唱的多是些折子戏,尽是从《三滴血》、《屠夫状元》、《火焰驹》、《三娘教子》等一些本戏上选来的。而办药房的一拨人来自乔山的深山老林之中。他们统共就五六个人,像是一个家族的成员。掌柜是个七十来岁的老汉,名叫智远,听上去倒像个和尚的法号。老智远率四五个徒儿砌炉架灶,将他们隔三岔五就去乔山采回来的各种草药,烘烤晾晒,研末搓球,制成各味丸药。他们开了一家铺面,既卖药,也常常到各地去巡游看病。戏班班主杨思德本欲和智远老汉合伙买下吊庄村前一块地垒墙盖房,无奈智远老汉说自己配药需要清静,两家谈不拢,便在吊庄各买了一块无法种田的闲地。一家在庄东,一家在庄西,各自出钱请吊庄的木匠瓦工、青年壮汉搭手盖房,成落了两座风格与吊庄普通人家并无二致的院子。

  
自从这两班人马落脚下来,吊庄便变得如逢年过节一般热闹起来。庄东的戏班整日锣鼓胡琴、咿咿呀呀;庄西的药房风箱吧嗒、铁杵叮当。前来邀戏请唱、求医买药的外乡人见天一拨接一拨往吊庄跑,热闹得跟集镇一样。吊庄的执事老汉们开始时满腹怨愤,倒是戏班和药房两伙人都眉眼有色,隔三岔五地给吊庄免费演上一台折子戏,或村里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病人时就免费摸脉送药,竟渐渐让村人们都喜悦了起来。他们甚至忧心忡忡地想,假如有一天这伙招人喜欢的外地人要离开此地,那吊庄寡盐少醋的日子还有个球过头。

  
吊庄里最迷上戏班的人,是祖上土匪出身的鳖旦。鳖旦过去并不爱看身穿莽花银纹戏袍、脸上涂得黑白青紫的老戏,就连逢集遇会时六甲镇上演的本戏,他都从来不赶去瞧热闹。可不知为何竟迷上了这个戏班子,隔日见三地就往那个院子里跑。

  
“那狗日的不是看戏,是看人哩。”村人们一看到戏班里那群瞅人滴眉溜眼、走路一扭三摆的女戏子,差不多一齐对鳖旦起了骂声。可是他们知道那货的狗熊脾性,背地里骂过了,逢着面却直夸鳖旦长了雅兴,怕日后要有大出息哩。

  
其实村人们千真万确地冤枉了鳖旦。鳖旦迷上戏班子,并非是冲着那十几个二十来岁、长得狐媚妖冶的女戏子,而是冲着那个长着满脸络腮胡子的班主杨思德。

  
和杨思德的相识也并非鳖旦眼贱,主动求到人家门上去套拢关系,而完全是出于偶然。戏班子盖好院房不久的一天晚上,鳖旦约了保英正坐在自己家中喝酒,戏班班主杨思德却一面怪腔怪调地喊着“鳖旦!鳖旦!”,一面弯腰走进了偏厦。

  
“你不是戏班的吗?你找我做甚?”鳖旦当时已经喝得脸上有了颜色,老声老气地问。

  
“我想来借你的枪哩。我听吊庄人说你手上有枪,能不能借给我使上一阵子?”

  
“现在都啥时间了,你借枪做甚呀?是要杀人呀还是想劫道呀?我不能借给你,过两天我还要和……和我保英哥进山去打野狐呢。”

  
这时鳖旦的儿子牛牛和他妈改改正坐在一旁的炕上。那改改是个念过几天书的人,正在给牛牛教一些诸如“爹妈”、“猪狗”、“吃喝”之类的简单字词。络腮胡子朝炕上看了一眼,却怔得忘了回答这边饭桌上鳖旦的问话,而是惊喜地叫了起来:“哎呀,这是谁家的碎娃婆姨?”

  
“嗨,你这人怪气的!你借枪就说借枪,你问碎娃婆姨做甚?你是要借我的儿子婆姨吗?把你胆子大的!”这边鳖旦一听,火气借着酒劲立即就翻了上来。

  
“哎,老哥,看你说的!那我不成了个土匪种了?我是说这碎娃和婆姨身段俏,脸盘亮,实实在在的好啊。”

  
络腮胡子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转身在鳖旦和保英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不用别人承让就自己拿起筷子,夹起盘里一块酱猪肝就放进了嘴里。

  
“咦,把你赢人的,倒坐下来吃开敞席了。”鳖旦见状吃了一惊。

  
没料到杨思德从怀中摸出一瓶酒来,“咚”地往桌上一放,说道:“老哥,亏不着你的。这是一瓶存了八年十载的满太高烧,咱今晚把它都喝干了。”

  
鳖旦刚才嘴上虽然说着弹嫌话,其实当时就喜欢上了杨思德豪放爽快的性格。此刻他与保英一瓶酒刚刚见底,却还没有尽兴。见杨戏头又掏出一瓶好酒,自然高兴得嘿嘿嘿乐出了声来。保英酒量不行,推说头疼要走。鳖旦哪里肯依,强按着坐了,三个人又说着闲话开始喝那瓶满太高烧。那杨思德一边喝酒,却一边不住眼地瞅炕上的改改和牛牛。鳖旦酒意上了头,此刻已是五眉六眼,什么都看不真切了。

  
“戏……戏头!你叫个甚名字来着?”鳖旦醉眼朦胧地问。

  
“杨思德!杨——思——德!”

  
“你咋叫了这么个怪名字?羊死得羊死得的,一只破羊,死得了就叫它死去……嗨,你……你借我的枪……借我的枪做甚呀?”

  
“戏班在庄外,又养着一群招蜂惹蝶的女子娃。我得有杆枪守着,要不来了坏人咋办呀?”

  
“嘿,你……你够日的……把外人防住了,谁……谁防你呀?那么多的……嫩狼……倒叫你一个老羊……给吃遍了……哈,我醉了……”

  
“老哥,你……”

  
“你是老哥,我比你小……该叫小弟。”

  
“老弟,你娃和婆姨真是天生唱戏的料啊。”

  
“你狗日……的,刚才这盅酒……还没喝哩。喝酒喝酒。”

  
……

  
这天晚上,保英自打杨戏头进屋后,几乎就没有说一句话。到后来三人将那瓶满太高烧喝光后,鳖旦和保英都醉成一滩烂泥了,那杨戏头却一点醉意都没有。倒是他在鳖旦婆姨的指点下,将吐得满地污秽的保英背回了位于庄西的袁家大院。

  
从那天开始,杨戏头便隔三岔五地来找鳖旦喝酒。渐渐地又说这样容易影响到媳妇睡觉,干脆拉了他去戏班大院里玩耍喝酒。开始时鳖旦还总是想拉上保英一块儿去,不料保英天生对戏子就没有好感,常常推脱了不去。 鳖旦百劝不济,便总是神差鬼使地自己去戏班喝酒。到后来不知怎么竟成了瘾,三两天不去就感到心里慌失得厉害。

  
这天下午,杨戏头将戏班里的锣鼓铜镲、三弦二胡及服装道具雇一辆大马车拉了,说是鸡冠岭庄上一家人殁了老太爷,应邀前去办丧唱戏,然后领着花花绿绿一班男女戏子扬扬畅畅地走了。当天下午鳖旦到老丈人家去送种子,并不知晓这档子事。晚上他又提了花生猪肉去找杨戏头,却见戏班大门紧锁。一打问,这才知道戏班要在鸡冠岭唱三天大戏。鳖旦叹了口气,掉头便奔了庄西,找保英喝酒去了。

  
保英见络腮胡子没有同来,便接住鳖旦在自己的偏厦房里坐了,取来一瓶胡酒,两人一边吃喝,一边说些没边没沿的闲话。水娥闻不得那冲天的酒气,便引了净花,两人到隔墙银珍的屋子里和那个可怜的寡妇说话去了。

  
“保英哥,过去咱喝这胡酒,总觉得劲大得受不住,这会儿咋味淡得跟沤水似的?现在日怪了,我除了去杨戏头那里喝他的酒,别的啥酒喝着也没有味道了。”鳖旦说。

  
“鳖旦,咱兄弟俩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吗?”保英闻言,在昏暗的灯影里沉下脸问。

  
“那还用说吗?咱俩若不是好朋友,世上就没有好朋友了。保英哥,你愣头愣脑地做甚说出这么句话来?”

  
“若当我是朋友,我说的话你就多少听点。你没拿镜子照照,你的脸色近来灰塌塌的像被鬼吸了血。你天天晚上往戏班跑,就算你不要婆姨和牛牛,你连自己的小命都不要了吗?”

  
“我酒是喝得过了些。可杨戏头的酒怪了,几天不喝就浑身软绵绵的,连吃饭的心思都没有了。”

  
“你是到戏班里喝酒去了吗?村人暗地里在戳你的脊梁骨哩。那些女戏子一个个狐狸精的骚样,是在吸你的血吃你的肉啊。”

  
“保英哥,连你都不相信我了?我是那号把尻子亮出来当脸的人吗?我……说着我都嫌恶心,我咋会去和女戏子鬼混嘛!保英哥,做甚连你都把我鳖旦看扁了?”

  
保英见鳖旦眉眼间真正起了急,便没有再往下说什么。他给鳖旦又斟了满满一盅酒,布了些菜在他的盘子里,道:“鳖旦,我把你当自己的亲兄弟,就是佩服你重伦重理的一副男人样子。你要听哥的话,就甭再钻戏班的院子了。”鳖旦还想辩解,但他清楚保英和别人不一样,是诚心为自己好,便只是点了点头,又和保英碰杯喝起酒来。

  
“保英哥,杨戏头三番五次地说牛牛是个学戏的坯子,想收进戏班呢。你说,叫牛牛学戏好不好?要学,咱把牛牛和五斤一道送去。”

  
“没的事做了,学那下三滥的戏子做甚?牛牛娃聪聪明明的,你不叫他去念书是耽误娃的前程啊。”

  
“那杨戏头说牛牛身坯好,学戏会有大出息,说得我都乱了心思了。倒是我婆姨和你一样,死说活说不让牛牛去学戏。”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喝酒。保英见鳖旦在大口灌酒的同时,还猛地往肺里吸着旱烟,心里不禁嘀咕开来:这家伙最近是怎么了,莫非有甚心事?这时一瓶胡酒已被两人喝下去大半,保英的脑袋已渐渐变得晕乎了起来。他刚说:“鳖旦,咱把酒收起,抽烟喝茶,甭把你喝醉了。”鳖旦却用手抓起瓶颈,把保英的手推开道:“保英哥,你脸已经红得跟关公似的了,你怕是真要醉了。这酒比沤水还淡,我还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呢。”说罢竟将所剩的小半瓶酒,仰脖“咕咚咚”全部灌进了肚子里。

  
保英红着脸,吃惊地看着鳖旦,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白刷刷的像个飘忽的鬼,只有那一双眼睛仍闪烁着灼人的亮光。

  




 回复[1]:  陈梅林 (2006-12-29 00:48:02)  
 
  到底是作家,那么从容道来,放不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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