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的“原风景”是什么?
答:可以说是我小时候北京五十年代以灰色为主调的色彩,文革中以红色和“国防绿”为主调的色彩,还有下放黑龙江时的黑土地,白雪和暗红的落日。这些是我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来的“原风景”,也许构成了我的基调。
——访谈实录
就这样,浮出相片黑暗的底色,你静静的微笑照亮了手中的瓷碗。
那是一块蓝青花瓷碗。Make in CHINA。不是那种名贵的瓷器,那种拍卖价达天文数字的宝贝,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瓷碗。你从书架上轻轻取下,用十指捧着它像捧着心爱的至宝。你只是随意从书架取下,却认真得像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托着它。你想说什么?
瓷碗似乎张着口也想说什么?
呵!CHINA——中国。
话题从碗开始,就从一块最普通的碗开始。
——为什么捧着碗?莫非学四川老农,那张著名的油画“父亲”?
——不,没想过,摄影师让我拿件喜爱的东西,我就随手抓了一块碗。碗就是饭碗,民以食为天嘛。毛泽东不是说过,吃饭问题最大?没错,饭碗是第一要捧牢的,年轻人不明白,一个捧字,辛酸全在了。碗,家家都有,人人在用,进一趟博物馆,必然供着那祖宗——碗……
就这样,捧着一个中国碗,在日本式的客厅里你接受了笔者的采访。摄影师没有用刺眼的闪光灯,只是抱着大大的镜头咔擦咔擦,很真实地记录了东京这个普通的日子,这只静静的蓝青花瓷碗。
对目光而言,世间的一切共同诞生。对饭碗而言,瞬间的重量,就是米饭的重量。
唐亚明,一个很中国的名字。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也。你的名乃堂堂正正也。唐,本是皇家姓:亚明,亚洲的光明——命名者令尊大人如是说。尽管后来稍有歧义,平民者的理解是:亚军指第二名,亚明也就不那么明了。似乎平民的话对你更有震动力。你在日本出版的自传《中国红卫兵纪实》(岩波书店)开篇便是“1989年禁严令下的北京,昏暗的街灯下……”
你出生于1953年,兄妹十人,一个传统式的“子孙满堂”之家,更是一个红彤彤的革命家庭——父亲是“红军干部”,母亲是“抗日干部”。然而,似乎越是革命越要被革命,便是那场举世惊人的文化大革命之理。
你从小就学会探监,为了看父亲一面,躲着哨兵爬窗户,一个窗挨一个窗地爬过去找父亲。那是俄式建筑物,窗户很大,阶梯很高。小小年纪的你就懂得动脑筋,判断父亲一定是被关在一楼,因为怕要犯跳楼自杀。那年头含冤自杀者何其多啊。而父亲曾任《解放军报》《人民日报》总编,是被江青关起来的大政治犯,死了还了得,必定被关押在一楼。
果然。从一楼拐角的窗口,你看到父亲熟悉的面容了,尽管胡子头发是那么的长,乱得可怕。兴奋的你差点没高呼万岁。你使劲咬住嘴唇,敲响了窗户。父亲一惊一喜,又马上警觉地退回门边,把门反锁死以后,才回到窗口和儿子说话。不一会儿,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你被哨兵从窗台上给拎走了。
后来读到父亲给战友的信 :“我这个人是个极普通的人,不像你们夸奖的那样“知识渊博”,那么善于团结群众。我的一生,一部分时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一部分时间是做报纸工作,最后这十几年又是在监狱和苦难中挣扎过来的。我没有干过翻天覆地的大事,也没有立过功受过奖,平平常常,在普通的岗位上,不知不觉已成为70岁的老人,真正的唐老大爷啦。”
也许,“唐老大爷”给儿子的“遗传基因”是平凡。但平凡中的伟大却是“爬窗”。当世上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爬窗”就成了一种壮举。
1983年,你东渡留学。那时,国门只开一条缝,可以说你是偷偷挤出来的,犹如当年的“爬窗”。后来笔者问你,为什么来日本?
依然捧着那个中国碗,你淡淡地笑着说:我们那个时代和层次,恐怕不是为了生活,为了钱。主要是图新鲜,想出国,想出去看看,看看外面的世界。因为中国当时太封闭了,出国难于上青天。所以大都是一去不复返。我在国内有很好的工作和生活,有可见的光明前途,但是看到父辈兄长,我腻了。即使把它们都牺牲了,也要出去看看,这在当时是我周围许多人不能理解的。我自己想来,也许促成我下决心出去的原因,有文革中所受到的刺激这一背景,即所谓的“信仰危机”。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信仰。没有“爬过窗”的年青人,大概以为窗就是窗,隔窗观景,晴天一窗灿烂,雨天半窗忧愁。
问:你还记得到日本第一天的情形?
答:第一天,在周围的超市转了一圈,惊讶地发现,所谓“物质大大丰富”这一我们常用的词汇是这么一回事,我第一次看到了现实中的这一词汇。当时,我的父母还在世,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想让他们也看看。他们是老革命,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共产主义者,但是他们没有看过“物质大大丰富”。
还有,那天我去区役所办手续,发现很像中国,大吃一惊。现在想起来,姓“公”的在哪里都一样。
问:你的今天怎么样?
答:很难说,至今我也不知来日本是对了,还是错了。尽管我无力追回已逝的岁月。我总在想,也许还有另一种人生,而我与之失之交臂。
你写的《翡翠露》真实地记载了留学的心路历程,揭示出文化摩擦等深刻问题,是小说也可以读成中日文化论。此书获得了第八届开高健赏的“鼓励奖”,使你成为在日本文学奖上第一位获奖的中国人。
你旅日25年,在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毕业后,又在东京大学读研究生,在综合文化研究科修得硕士学位,之后于同校攻读博士课程。在校学习期间,你就参与翻译和出版,工作颇有成绩。
福音馆书店是日本一家出版儿童绘画书的老字号。福音馆书店的老板访问中国时,曾请你去当翻译。仅仅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但老板看中你,决定聘用你这唯一的中国人到公司来。你恍恍然表示:自己既不会画画,也不懂编辑儿童读物呀。书店老板却笑着回答,“我就是要找这样的人”。就这样,你成为进入日本出版界的第一位中国人,成为十分罕见的,在日本出版社工作的中国人职员。
那时你的工资比老邓还要高,领到工资袋时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于是,你在富士山购置了别墅,你喜欢这座美丽的山,但你的手里依然捧着那块中国碗。你甘当中日文学出版交流的桥梁。
“人降生来世,就在自己周围架起一座座桥梁,以不断加深自己同各种人和物的联系,并且把它作为自己的世界而生存其中。”这是日本皇后美智子在《架桥》一书所说的。
为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30周年,你翻译了这本书,交付上海少儿出版社出版。
当时是中日关系的阴雨时期,出版受到阻碍。你想方设法“搭桥”:请美智子从自己的相册里挑出八张照片,其中有皇后出访时抱着小孩的。于是,这些珍贵的照片在中国首次发表了,《架桥》成为日本皇后在中国出版的第一本书。
你何止是翻译,你是在架桥呵。
你找出书中令人感动的句子,反复念给笔者听。你觉得皇后的童年回忆相当珍贵:“在战争年代防空袭大疏散的时候,城里人都躲到乡下,还是孩子的美智子也在那时到了农村,她回忆自己在农村怎样得到书,又怎样读书,读什么书等。文字亲切感人。我在翻译过程中不仅感动,而且跟作者产生了一种共鸣。因为我曾下过乡,有在农村生活的经历,尽管两者的历史背景不一样,时代不一样,但是从城里到农村,没有书、渴望读书,有一本书就拼命去读……这些经历可说是感同身受。”
其实和普通人相比,美智子有更多的苦恼和遗憾﹕缺少自由的空间。你感叹道:“皇后美智子的文章写得很真实,有的内容让人读后直想掉眼泪。有些地方写得很细腻,譬如说,‘人生的一切并不是单纯的,我们必须在复杂的环境中活下去,人与人的关系如此,国与国的关系亦如此。’我相信这句话发自她内心,也是她一生经历的写照。”
看来你特别关注人生经历的写作。就连翻译一只猫的传奇,你也“别有用心”。你以为一只猫也会是酷的,何况人呢 !这是一本描写了生与死、以及爱,读了一百万次也不会厌倦的永远的名作。”?《活了100万次的猫》,被100万个人宠爱过,却连一次也没哭过。它对一切漠不关心,直到有一天,变成了一只谁都不属于、只属于自己的野猫,野猫的意思就是逃了出来,逃出门窗,逃出圈养,逃出栅栏, 逃到路上,成为自己。原来,不论是被厚待的,还是遭欺凌的,要有一个自己喜欢的心情和人生,都要离开,才可实现。 于是,在孤独与不安之中,它爱上了一只美丽的白猫,有了爱与被爱的体验,它才头一回知道为什么而活。当心爱的白猫死去,这只100万年没有哭过的猫,搂着死去的白猫嚎啕大哭—— 整本书最让人揪心裂肺的一页!最后一页,猫不见了,是一幅淡淡的风景画。莫非有过了自己,喜欢过了自己喜欢的,它知足了?
学会珍惜,其实比寻找更难。也许就在自己的日子里,在家里,在桌边,你也看见了那一只“美丽的白猫”?
门开了,你的夫人刚回家, 轻轻地沏上一壶茶,轻轻地捧到我们面前,轻轻地微笑着。她的一言一行都很日本。我望着她纯朴的身影,就像看到了那幅淡淡的风景画……
多年来,你创作的作品、编辑的图书在日多次获奖,你分析日本的出版现状时表示:日本一贯崇尚古代中国而轻视现代中国,究其原因:1、中国现当代文学受到政治影响,日本人不感兴趣;2、中国现当代作品受苏联现实主义影响,与西方文学有距离;3、日本人喜欢细腻、含蓄,甚至压抑的情感和平淡的表现方式,不习惯中国式的大起大落、粗线条的感情、激动人心的张扬;4、日本的基础教育中没有东方现代文化的内容……
你说,一定要打破这种局面,要挑战现代。你新近翻译的长篇巨作《狼图腾》就是一次努力吧?这部融合自然、动物、历史、文化于一体的“奇书”,以其粗犷雄浑的文字风格,厚重深邃的生命内涵,成为引人注目的出版焦点。
《狼图腾》以宏大的篇幅,深刻表现了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几千年来相互依赖与争斗的关系,给中国的古老文明以崭新的历史解释。作者认为游牧民族一次次南下,给不断趋于“羊性”的农耕民族输入了“狼性”。你说,这是一部厚重的书,有深刻内涵的书,能牵动读者思想和情感的书,能让人了解民族历史和文化之根的书,无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值得一读。
我想,能牵动你思想和情感的是什么?
也许答案就在你的富士山别墅,就在那张高高悬挂的狼皮,那是一匹漂亮得让人害怕的狼皮,夜晚它裹着整张草原的气息向我凝视……
唐亚明简历:1953年生于北京,曾从事新闻工作,任职中国音乐家协会翻译日本歌词。1983年来日,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东京大学大学院。后就职于福音馆书店,是活跃在日本文学出版界的资深华人。著书《不知道披头士的中国红卫兵》(岩波书店)、《东京漫步》(中国旅游出版社)、《翡翠露》等。翻译日本皇后美智子作品《架桥》、著名作家佐野洋子的《活了100万次的猫》等。由他创作和编辑的作品,曾获开高健奖励奖,讲谈社出版文化奖赏,产经出版文化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