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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十三
亦夫 (发表日期:2006-11-28 11:32:06 阅读人次:2207 回复数:2)
十三、
开春了。虽然气候依旧料峭,树木依旧光秃枯黄,田野上依旧看不到一点儿绿色,但流荡在空气中的那丝暖融融的春意,却已经随处可感。吊庄村前那口大涝池中的薄冰已完全化去,被封闭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池水显露出来,清亮晶莹得如同一块液体宝玉。
二月份的时候,吊庄又在村北的打麦场边划定了十来家宅地,其中就有袁家老二袁保雄的一座小院子。平素性格开朗、极喜说笑逗嘴的保雄,自保德去世后,突然像变了个人一般失去了笑声。他将自己在旧院中的那间西偏厦房留给了尚在豆会念中学的老六保才,第一个在土地刚开始解冻的时候就动工造房,像逃避什么可怕的灾难一般,于三月份就搬到尚未完全干燥的新居中去住了。临搬家那天,保雄一家四口来到老母亲的堂屋坐定。保雄不看母亲的眼睛也不说话。他只是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吸烟,吸着吸着眼泪就模糊了双眼。
“老二呀,迁新居是件喜事,应该高兴。你甭哭了,妈知道你的孝心,妈有空了到你的新家去住。”莽魁婆姨薄唇翕动,形同枯木。自从儿子保德死后,这个老女人除一日三顿给住在旧窑中的男人送饭端水外,几乎一步都不肯迈出这间堂屋。正月里那场没日没夜的痛哭,使她本来就已昏花的眼睛害上了严重的眼病,看什么都是一团模糊。从此她不再燃烧艾草和薰香。堂屋里没有了过去那雾气腾腾的青烟,也没有了那股浓烈而奇怪的香味。但此刻这份安静和敞亮,在保雄眼里引起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缕更让人辛酸的凄凉。他甚至对那时自己最闻不惯的怪味充满了怀恋。
“妈,我……”
“我娃你甭再说了,你啥都甭说。这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
“妈你多保重身子骨。”保雄本还想说点什么,后襟却被婆姨撑撑扯了一把,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起身拉了女儿永红和儿子永军,一家四口跪倒在母亲的炕前,一齐磕了三个响头。正在这时,堂屋外黄兽叫了起来。保雄起身看时,却是大哥保英抱着已经虚龄七岁的五斤,从门外走了进来。那只已经长的高大猛健的黄兽,撒着欢儿相跟在他们身后。
“哥!”保雄红着眼睛说。
“搬走了?”保英把五斤放在老母亲的炕上,转过身说道,“唉,别哭哭啼啼的!又不是搬到星星月亮上去,妈就在咱吊庄,想了就回来看看。”
保雄点点头,转身打发撑撑带着一儿一女先走,自己却留了下来。他装满一锅旱烟先递给大哥,自己重新坐回了炕沿上。已经越来越懂事的五斤从炕柱上殷勤地拿过老莽魁的水烟枪递了过来,保雄笑了笑推开,又重重地垂下了头。
“保雄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莽魁婆姨见状问道,“保雄,你哥又不是外人,有甚话你就说。”
“保雄你放心不下妈,这我知道。你就把心放宽展吧,妈有我们伺候呢。”保英说。
“妈,哥……”保雄顿了顿,终于开口道,“有件事我知道不该我插嘴,但我还是想说。”
“你说你说,有甚不能说的。”
“保德殁了,就让保文娶了银珍过日子吧。三七早早就过了,银珍就是死守着不让另说婆家。她怕是真舍不下这个家,怪可怜见的。”
“屁话!”保英一听就把眼睛瞪得老圆,“我说保雄呀保雄,你活得一把年纪,倒越来越掂不来轻重了。保文娶了银珍?亏你说得出。咱这里有弟弟续弦寡嫂的,哪儿见过大伯子娶了守寡的弟媳,那还有没有个伦理纲常了?你看看你!妈,你听保雄说的这叫甚话!”
“唉!”莽魁婆姨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哥,我今天得说说你了。你总是那么固执,大伯娶弟媳的事咋没见过?咱吊庄武贤娶的不是他弟媳?这有个甚!你看着三弟没婆姨,银珍守着寡,就这么栖栖惶惶过一辈子?在一个锅里搅了这么多年勺把了,让保文娶了银珍,保德在阴间倒安心了。”
“你是不是受保文的托付来说的?”保英顿时满脸狐疑之色。
“向老天爷发誓保文没有说,我只是听撑撑说……”
“撑撑说什么?”保英还不等保雄把话说完,就立即黑唬了脸,“保准是银珍说这意思了。从她过门我就觉得她不是个好货,一副骚情样!保德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咋死的。她狗日的作下的孽,有清算的那一天哩。”
“去球去球!我不跟你说了。”保雄失去了耐心,变得烦躁起来。
“你说你说,撑撑到底说甚了?”保英死死地盯着保雄的嘴唇,像嗅到猎物气息的狐狸一样,在某个神秘的洞口兴奋又不安。
“啥都没有说,你少问我!你就这么活人吧,你把自己弄成个独活虫就知足了。”
平日里脾性开朗随和的保雄第一次变得如此暴怒,他“噌”地从炕沿上跳下来,从保英手里夺过自己的烟锅,转身就往外走。保英嘴里嚷道:“你停住,把话说白了再走。”伸手就去抓他的衣服,保雄却连看都不看地将手一甩,一头撞起棉布门帘往外去了。
保雄这一甩手,正好打在保英右额上那片黄亮黄亮的大燎泡上。随着水泡“噼噼啪啪”地炸开,一股黄水立即像上次自己打五斤时那样流了出来。已经长大变得懂事的五斤吓得尖叫起来,随后又殷勤地想上前来用手抹去大哥脸上的黄脓。保英怕再次传染给他,忙伸手将他挡开了。
“妈,你看这保雄,老牛嗡声的!我是为咱家的名誉着想呢,他倒……”
“你话甭再说得那么多了。”莽魁婆姨有点疲倦地打断保英的话,脸上的表情既烦躁又有些心疼。她从炕板上的棉花包中撕扯了些棉絮递给保英,“你宽宽展展地过你的日子。弟兄们都大了,再管七管八人家就该厌烦了。你愣着做甚,快接住棉花把脸上的脓擦了呀。你看这脓流的,像人唾了你一脸。”
“妈,你说保雄放的叫甚屁?保文能娶银珍吗?他们……他们……,唉,你看保雄还有脸提武贤。武贤那货,叫村里人把他先人羞得在坟里跳舞哩。”
“你把脸上的脓水擦干净了。”莽魁婆姨说。
“妈,你放句话。咱能叫保文娶银珍吗?”保英一面机械地擦着右额右脸上的脓,一面紧张地死死盯着母亲。
“我说呀,”莽魁婆姨无奈地看了看长子那死缠硬磨的样子,终于开口说,“保英,给你说句心里话,要是今天保武不提这个茬,我还想找你商量商量这个事儿呢。保英,你不要太执意了,让文儿娶了银珍,是件再也合适不过的事啊。”
“妈,妈!你说胡话哩?银珍可是管保文叫大伯子的呀。”
“他俩成了亲,妈就少了一桩心病。”
“妈!……”
“这事你别管了。再过一段时间,等银珍的情绪好转一些,我就把这事给他两个挑明。不过咱想得再热闹也没有用,还不知道他两个愿不愿意呢。”
保英望着母亲,额颅上急出了一层细汗。他的嘴唇颤抖了好几下,但老母亲那憔悴得已经失了人形的面容,最终让他还是保持了缄默。保英顺着那口土漆老木柜溜下去蹲在地上,摸出烟锅和烟袋。他装好一锅烟叼在嘴上,手却哆嗦得怎么也撇不着火镰。倒是五斤机灵地从炕洞中引燃了一根麦草,送到他嘴边点燃了烟锅。
“妈,你过完年到现在心里一直煎熬,孤苦伶仃的让我们当儿的看着心里难受。这一年多五斤一直跟我睡。我已给他说好,从今天开始让他来陪你。”
“唉,没事的,他跟你跟惯了,还是让他和你睡吧。”
“妈,你甭推让了。我屋里净花也大了,也开始对她七叔有弹嫌了。”
莽魁婆姨听罢,便也没有再说什么。其实,自从那天清早她感到自己被狐精作弄了以后,早就想将五斤接过来和自己同睡。五斤虽然还是个崽娃,可那条与他形影不离的黄兽,还难道连个狐精都震慑不住了吗?可想着保英对五斤的那份心疼劲儿,她只好强忍着那股强烈的渴望。好在自那次以后,家中的事一桩连一桩,一茬接一茬,那狐精似乎还有点人味,整个冬天里再也没有露过一面。
时已三月,杨树、柳树已绽出了层层新绿。吊庄北面乔山山坡上,一大片杏花正在开放,远远看去像一块粉红色的锦绣。天气彻底地暖和起来,在整个冬天里一直高吊远空、漠然地注视着这片黄土地的太阳,此刻也越来越热情地向地面坠来。初冬时节从乔山深处飞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巨鸟,在漫长的冬天里饱餐了冻死的野兔、田鼠和病亡的家畜的尸体,此刻已开始成群结伙地向山中的老巢飞去。相反,那些红嘴绿毛的山雀子、麻野鹊、喜鹊等鸟儿,却在枝头上渐渐地多了起来。它们清脆婉转的歌唱,使清新而温暖的气氛痒酥酥地撩拨着人们的心扉。
就在田野里的野猫和吊庄农户所养的家猫开始追咬尖叫,闹春的声音彻夜不绝的时候,五斤豢养的那只黄兽第一次单独长时间地离开了它形影相随的小主人。那是五斤开始随老母亲住在堂屋后不久的一天下午,五斤当时正和侄女静花在吊庄村后一座废瓦窑上,从砖缝中捉来各种各样的虫子玩耍,从中午开始就显得魂不守舍的黄兽,忽然伸长了脖子,像狼一般“呜呜”地嘶叫起来。五斤吃惊地看了黄兽一眼,刚说了句:“花花你做什么?”没料到黄兽竟对主人毫不理睬,而是转过身去,箭一般向北边的野地里窜去了。黄兽四蹄奔腾,扬起一团黄尘,很快就消失在远处一排密密的杨树林里。
“花花这是怎么了?”五斤莫名其妙。
“那是条公狗,你怎么叫它花花呀?倒像个女的名字。”净花手里捏着一条放屁虫,好奇地问她的七叔。
“我不知道它是公狗,咦,你咋知道它是公的?”
“它长着那东西哩。就是你经常让我看的你的那东西。好几次我看见它长长地伸出来了。”
“你流氓!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了。”
五斤说了净花一句,见把这个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大姐姐的女孩儿说得羞红了脸,心中又有些不忍起来。他乖巧地上前拉起净花的手道:“你甭生我的气,我带你到油坊里捉蚰蜒去,那个大磨盘底下有许多长腿蚰蜒呢。”两人遂忘了那头不离形影的黄兽,到油坊里玩耍去了。
晚饭时分五斤回到家里,才发现黄兽并没有回来。五斤院出院进地寻了几圈没有找着,这才慌了神。他嘴里叫着“花花!花花!”,独自跑到庄前村后去找,转到天黑却还是没有黄兽的影儿,这才无可奈何地抹着眼泪回到家来。保英见状又帮他到瓦窑、油坊等处转寻了一阵,还是不见踪影。回来对五斤好说歹说哄劝半天,才安顿他勉强吃下一碗荞麦面睡下。没料到一家人睡到三更时分,却听见大门口有利爪抓门的声音,还伴着一阵低沉的呜咽。保英睡觉轻浅,出去打开头门一看,竟是黄兽回来了。它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骚腥,走起路来显得兴奋而疲惫。保英愤怒地踢了它一脚,又迷迷糊糊地回屋中睡去了。
没想到从这次以后,那黄兽竟像患了魔症一样变得不可捉摸。它每日都是前半晌跟着五斤及一群吊庄的崽娃们满世界疯跑,可到了后半晌,就会忽然瞅个机会从五斤身边跑开,飞速窜向一个神秘的地方,然后晚上再抓开紧闭的大门,重新回到袁家土院。保英、莽魁婆姨等睡眠轻浅的家人被折腾得夜夜睡不塌实,却一点也搞不懂,这只自从来到这个大院起就带着神秘色彩的畜生究竟是哪根神经出了毛病。
这时节闹春的猫群已到了最疯狂、最肆无忌惮的阶段。那些毛色暗杂、眼睛发绿的野猫,竟然与白色、黑色、虎皮纹色等等吊庄人家饲养的家猫相互勾搭在一起。疯狂的猫群整夜整夜纠缠不休,成群结伙地在屋檐、房顶、院落、甚至卧室的窗台上追逐嬉闹。它们无耻的淫乐声如同婴儿的哭啼一般,响彻吊庄村里村外的每一处角落。
“这畜生怕是也闹春哩!”莽魁婆姨想起夜里那刺耳的猫叫声,忽然明白了什么似地说,“这畜生长大了,肯定是去树林里追母狗了。”
“妈,你说的甚笑话!现在四月份还不到,狗这个季节咋会寻着配种嘛。”保英一双眼睛熬得通红,他右额上那片燎泡又慢慢地长大起来。
“那咋是狗?你看那身胚,怎么看怎么像条冲深山中出来的野兽。”
“妈,它闹得人心慌慌、夜不成眠的,你给五斤说说,咱把它杀来吃肉算咧。五斤越长越懂事了,他会听你的话的。”
“别说五斤不同意,就连我都舍不得杀哩。养这么长时间了,是个鬼都养出感情了。保英,你明天上午到老堡去请冯劁匠来劁了这畜生。没有了骚根,它一准就安生了。”
第二天,保英果真就去老堡请了冯劁匠来。这冯劁匠是方圆百里有名的高手,猪羊骡马、大活小活全是一刀去根,干净利索。冯劁匠没有料到,老袁家这条狗竟差点毁了自己半世英名。起先那黄兽东奔西突,怎么也压服不住。等保英找了几个精壮小伙好不容易将畜生制服了,冯劁匠一刀拉开皮后却犯了傻:他劁鞭一生,长短粗细、各样各色什么鞭儿没有见过?这回却着实让他开了眼界。冯劁匠几乎费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才将黄兽的狗鞭摘割干净。拿在手中一量,弯弯曲曲像根藤条一般竟有一臂之长。保英刚要用锨铲了那物去埋,却赶上在外面玩得一脸脏汗的五斤回来。
“大哥,这是啥玩意呀?”他好奇地问。
保英不敢实告劁了他的黄兽,随口就说是抽的一条牛筋。五斤好奇,便嚷着要拿了去耍。保英想着此刻院里劁狗的现场还未收拾清楚,便任他用手捏了去。保英说:“七弟,这牛筋上尽是脏血,你拿到涝池里用水洗洗再耍。”五斤高兴地答应一声,飞快地朝着涝池的方向跑去了。
那黄兽自从被劁了以后,果然与以前相比安生了许多。它又恢复了过去的那种习性,再也不去野树林里胡乱厮混,而是天天伴随在五斤的左右,甚至比以前还显得亲昵。莽魁婆姨和保英他们看在眼里,心里塌实了许多。
“三月三,马脱鞍。”天气到三月底的时候,已暖和得让人浑身感到微微燥热。已经虚岁喊七的五斤已经换上了开裆裤,露着他的小鸡鸡整天四处带狗疯玩。那根兽鞭被他用水洗过后,竟然柔韧无比且晶莹透亮,简直像件宝物。五斤整天带在身边,爱不释手。保英看着恶心,说了几次让他扔掉,可他就是不听。保英也只要听之由之了。
树叶已经越来越繁密茂盛,明亮的太阳光从树缝中透射下来,洒下一片班驳的光影。
回复[1]:
雪非雪
(2006-11-29 17:26:14)
读过。多事的二、三月。想知道作者如何安排银珍的命运。
回复[2]:
慧能 (2006-11-30 22:30:50)
有几天没有来拜望了,亦夫兄果不食言,已经录到13节了。一口气读完,很是过瘾。突然觉得这似乎又比整本的看多了一番意境,带着几分期盼,领悟着古人“美味不可多用”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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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书《媾疫》连载
《媾疫》尾声
《媾疫》之四十二
《媾疫》之四十一
《媾疫》之四十
《媾疫》之三十九
《媾疫》之三十八
《媾疫》之三十七
《媾疫》之三十六
《媾疫》之三十五
《媾疫》之三十四
《媾疫》之三十三
《媾疫》之三十二
《媾疫》之三十一
《媾疫》之三十
《媾疫》之二十九
《媾疫》之二十八
《媾疫》之二十七
《媾疫》之二十六
《媾疫》之二十五
《媾疫》之二十四
《媾疫》之二十三
《媾疫》之二十二
《媾疫》之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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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二
《媾疫》之一
长篇小说《媾疫》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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