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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十

亦夫 (发表日期:2006-11-20 14:12:50 阅读人次:2283 回复数:6)

    十、

  
老莽魁八月初十患下放屁不止的怪病,使他本来已经筹备停当的七十二岁大寿不欢而散,惹来了吊庄人的一片骂声。这次变故也促使老袁家真正分了家,房基、院段、农具、家畜、粮食、饲料等,一一按人头划归各家。莽魁婆姨把庄后土崖下过去的一孔旧窑洞收拾干净,把患了这种狗嫌鸡厌的怪病的莽魁移到那里去住。一日三餐婆姨按时送去,别的时间则把窑门锁紧,让莽魁只能躺在炕上睡觉。起初婆姨不忍,本想自己晚上陪男人在那孤坟般的破窑中过夜。但送饭时满窑洞里飘散的那股让人窒息的恶臭,使她最终痛苦地放弃了这一努力。她只是一日三顿按时按点给老汉端饭送茶,其余时间再也不敢染足那里了。半痴半醒的莽魁老汉刚入住时,还能抓住那扇窑门说:“我要和五斤骑马呢,快放我出去。”之类没头没脑的话,到后来婆姨再进窑洞时,他每次都面朝窑壁,盘腿坐在炕上,目光死勾勾的十分吓人。只是他那频繁放屁的怪病毫不见效,在距离窑洞的十几步之外,就能听到那令人尴尬恶心不洁之声。

  
婆姨在隔离了莽魁老汉不久,把老袁家这座院子的角角落落都用点燃的艾草薰了一遍。自己的儿孙们都说那股腐尸般的味道消失了,可她却时刻能闻到那气味仍幽微地飘散在大院的每一处。老女人几乎疯狂,她每日在自己的堂屋中燃烧艾草和各种各样的薰香,使得屋子里青烟缭绕,像着了火一样。几个儿子和他们的婆姨们常常换着花样给老母亲送来好吃喝,看到她像个被香火青烟包裹的老佛,就苦苦劝她不要整日呆在家中,应该到街上去找老姐妹们说说闲话,晒晒太阳,别这样把身子闷出病来。但莽魁婆姨依旧我行我素,根本听不进晚辈们的劝说。慢慢地,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到堂屋来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

  
莽魁婆姨越来越寡言,但她的心事却像开春时节田野中的麦苗一样失控地疯长起来。她那颗衰老的心犹如陷入了一张蛛网的飞蛾,任凭怎样冲撞挣扎,结果却是越缠越紧。“难道真是碰上狐精了?!”老女人在缕缕青烟中苦思冥想。她的眼睛被薰得眯成了一道细缝。“这狗日的狐精!我七十好几的老婆子了,皮蔫肉瘪的,你做甚非得和我作孽?你是要搔烂了我这张老脸才肯罢休吗!”莽魁婆姨想这想着,似乎能看见一条毛色雪白、浑身散发着阵阵骚腥气味的公狐狸,拖着长长的尾巴,于夜间悄悄潜入自己的堂屋内,摇身变成一个肌肉强健的男人,满脸淫笑、赤身裸体地摸到自己的炕上。“唉!”莽魁婆姨苍凉地叹息一声,随后只能在案板上摆了许多辟邪用的花花哨哨、摸样狰狞的泥鬼。

  
这桩羞于启齿的事,发生在她将放屁虫莽魁送到旧窑中之后的第四个晚上,准确地将应该是第五日的早上。那天凌晨鸡叫头遍时,老女人睡醒过来,涌上脑际的第一件事就是昨天晚上的恍惚一梦:正当自己机似睡非睡、似醒又非醒之际,一个男人灼热的呼气突然喷在她的脸上,随即唇口便被死死地堵住,一个犍牛般蛮壮的身子扑上来,将自己干瘪瘦小的躯体死死压伏在炕席上,随着下身一阵阵干裂的撞击,一种濒临死亡般的感觉立即淹没了她,随后便昏死了过去……莽魁婆姨这么回味着,心中又气又笑:“上辈子我八成是个守庵的尼姑,要不咋会摊上这么个不要命的男人。莽魁大抵上辈子不是和尚,就是个委屈的太监。”她这么想着,就坐起身去看炕的另一头。随着她迷朦的目光刚扫到那块空荡荡的炕面,莽魁婆姨这才想起老汉早已经住进了旧窑一事,她如同触了电一般下意识地发出一声极尖利、极恐怖的叫声:“啊------啊!”

  
这是八月十四日凌晨吊庄响起的第一声,随后各家各院中男人女人的咳嗽声、吐痰放屁声、屙屎撒尿声才渐渐此起彼伏,汇成了一曲让人极亲切又极厌倦的生活的韵律,回荡在这个秋天的清冷静寂之中。

  
被这声异常的尖叫惊醒的保英、水娥、保武等人先后神色紧张地涌进堂屋探看究竟,却见母亲目光愣怔地坐在炕头,屋里一切如初,并无一丝异样。

  
“妈,咋咧?出甚事了?”

  
“妈,毛贼进了院子了?”

  
“妈,你甭怕,我们一伙人呢。”

  
“你倒是说句话呀。”

  
……

  
莽魁婆姨却依旧那么痴呆呆地坐着,一双粘满风干了的眼屎的老眼中没有任何神情。这使得保雄那个经常拿捏不住轻重的婆姨撑撑甚至说:“妈怕是睁着眼睛下世了。保雄你用手试试妈还有气没?”这话使她挨了保雄一个清脆的耳光,便吓得悄然没了声音。这耳光的脆响使莽魁婆姨从痴目愣怔中醒过神来。她缓缓地转过头,瞅着这一群不知何时涌到自己炕前的儿子儿媳们,昏花的老眼中充满吃惊和陌生。

  
“妈,你咋咧?你身子骨没事吧?”保英问。

  
“我咋咧?”老婆姨疑惑不解地翕动着失去血色的薄嘴唇。

  
“妈你刚才吓人地尖叫了一声,把我吓得不轻。是你这屋进贼了吗?”

  
莽魁婆姨终于想起了刚才似梦非梦的一幕。她勉强地笑了笑说;“没事没事,我只是魇住了。没甚,你们回去各忙各的吧,娃娃们还要上学呢。”保英弟兄几个和婆姨们又殷勤孝顺地问了些事,说了一箩筐安慰的话,然后陆续散开,各回各的房间去了。保英最后留下来还想说点什么,莽魁婆姨疲倦地摆摆手,让他也五眉六眼、懵懂不解地出去了。

  
婆姨点亮灯,揭开了盖着下身的被子。她闭上眼睛,真希望夜里那可怕的记忆只是一场梦而已。可莽魁婆姨清楚,这不过是自己一相情愿的期盼,因为她的下身到现在仍撕裂般地肿痛着。“不知道我上辈子做下甚亏人的事了,老了老了还活得这么不省心。”她悲哀地想着,还是把眼睛睁了开来:果然不出所料,在自己身下那块土烟色的蒙毡布上,有一滩已经被烘干的污迹和几根弯曲的毛发。

  
“我日你妈了狐精!”莽魁婆姨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望着被烟薰得乌黑的天花板骂了一声,眼角随即流下两股浑浊的老泪来。她细细回响着过去发生在许许多多夜晚里的事,便知道以前对老莽魁私下的抱怨多半是冤枉了他。今日要不是莽魁患了怪病不能回家来住,自己依旧不会有所察觉呢!“日他妈我不知被狐精缠了多长时间了。”她自言自语。仔细比较自己男人在炕上做事的风格,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莫非在怀上五斤之前就已经被缠上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莽魁婆姨越想浑身越冷。她六神无主地下了炕,做好饭送到莽魁住的旧窑。她见莽魁依旧像个面壁的和尚一样呆坐着,一股眼泪哗地就冲开眼皮奔涌而出。她忽然像发疯了一样扑过去,对着这个几十年来连白眼都没有丢过的男人抬起手臂,一面凶猛地扇着耳光,一面哭骂道:

  
“你硬强了一辈子你倒是挺住呀,你亏了你先人了,气弱得连个狐精都镇不住,睡在旁边叫人把你婆姨弄了。”

  
“你日了你先人了,你说话呀。”

  
“呜呜------呜,我活得黄土埋到脖子了,倒成了个老骚脸了。”

  
莽魁那硕大而沉重的头路低垂着,被婆姨左右开弓的手打得东晃一下,西摆一下,如同挂在藤蔓上的一颗冬瓜一样随风摇晃。他双眼漠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知道说话,也不知道将这个被自己压服于掌股之下几十年的女人推开。婆姨就这么边打边哭,到后来她浑身的劲儿终于使光用尽,却又抱住莽魁的大脑袋,伤心而无助地长久低泣起来。

  
已是中秋时节,那颗在夏天里狂虐万物的太阳,此刻已变得如同老人的眼神一般暗淡。天空越来越高,瓦蓝瓦蓝的如同新洗过一样。一朵朵雪白的云儿奇形怪状地坠在不高的头顶,似乎是要让那些长途飞行的鸟儿们歇脚。这个季节天空中的鸟儿着实比夏天里多起来。每年这个时节都会从远处的山中飞来成群成群体态硕大、眼神阴险的巨鸟,老谋深算地在天上稳健地盘旋。它们的叫声从空中跌落下来,像一阵阵冰凉的雹子一样砸在人们的耳朵上。

  
中午时分,莽魁婆姨回到了堂屋。她稍微拾掇了一下,从炕头的木匣中取出一卷脏兮兮的钞票揣进怀里,给任何人也没有言语一声,就离开吊庄向北边的土路而去了。她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艾草的气味,一双自小就缠裹得如三寸金莲的小脚,在土路上扬起一阵阵黄尘,像脚下不断开出的花朵。

  
莽魁婆姨走离吊庄还不足一里路,却听见自己的身后似乎一直跟着一个什么人。她转过身去看时,竟是七儿五斤不知从何时起就悄悄地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他粉嫩的小脸上淌着一股股肮脏的汗水,那双让人感到浑身被洞穿的明亮的眼睛一眨一闪,嘴里却一句话都不说。那头被拔去了獠牙、已经长得高大凶猛的黄兽,不离左右地跟在他的身边,像个默契的朋友一样同样不出一声。

  
“五斤,你这是做甚?赶紧回家去。”婆姨转身抚摩着他柔软的头发,心里泛上一缕说不清楚的酸楚。

  
“你是妈的乖娃!你回去,妈有急事出门呢。”她又说。

  
“我相跟了你去呀!”五斤说。

  
“你走不动,路远哩。妈都走不动我娃咋能走动呀,乖娃引着狗快回转。”

  
“我不怕远,我起着骡子哩。”五斤脸上没有任何疲倦的神色,甚至说话时又露出他那种既天真又叫人觉着充满诡异的笑容来。

  
“你这娃满嘴疯话,真把妈气死了。你赶紧回,要不妈气得打你了。”

  
这边莽魁婆姨正和五斤僵持不下,旁边野地里被打兔人踩出的一条小道上却走过来一人,老远就高声嚷起来:“老妹子,太阳正红红地高照在头顶,你不吃晌午饭都不叫我吃呀吗?哈哈哈,你和你娃倒打开捶了。”

  
莽魁婆姨抬头看时,见那人瘦高的身材上顶着一颗小得出奇的脑袋,身披乱七八糟的麻袋片片,光着两脚,手执长杖,细瞅竟是枣胡老汉。他跳舞一般手舞足蹈地从黄土中走来,扬起阵阵尘雾,倒像是驾了云彩一般。

  
“枣胡老哥,怎么竟是你?!”莽魁婆姨惊诧得一双瘪嘴大张开来。

  
“是我咋咧?我一年四季都游转在地里,见着我有甚可怪?我在野地里碰上你这个小脚妹子,才觉怪哩。哈哈哈。”枣胡老汉旋风般已经到了跟前。

  
“老哥你说巧也不巧,我就是要到驹良寻你去呀。”

  
“到驹良寻我?我云游如野鹤孤雁,哪里有个行踪。你走那么长的路,到驹良寻不着我咋办?”

  
“那我就住下来等,非等到老哥回来不可。”

  
“你要问事何必非我不可,你们吊庄不是有老呱呱吗?”

  
“老哥你有所不知呀……”,说着莽魁婆姨的眼圈又红起来。她撩起衣襟擦了,赶紧又恢复到一脸的己热和笑意,“走走,既然碰上老哥,也就省得我小脚老婆受罪了。快请去家,我让媳妇给你擀三指宽的油泼哨子扯面。走走,咱走。”

  
“老妹子,我是给你耍笑哩。上次我到你家连口茶水都没喝,这回咋就能跟了你去吃面。我不去了,有甚事你说。”

  
“看你怪的!吃点老妹子的饭就能把你毒害了砸的?先不说你是我娃的救命恩人,就是和莽魁的老交情,走到门口,怕也该不请都得进来吃口饭吧。看把你枣胡老哥怪的!”

  
莽魁婆姨上前就拉住了枣胡老汉的手。枣胡老汉的手冰凉冰凉,就像没有一丝活气的死人手,且瘦骨嶙峋,硬如柴草,这倒把莽魁婆姨吓得触电一般松了开来。

  
“老妹子甭见外。我已经十来年不吃一口五谷了,现在连茶水都不喝。老妹子可能不信,我吃上一碗不放毒的饭,都会要了老命的。”枣胡老汉看见婆姨吃惊的模样,又嘿嘿嘿朗声笑了起来。

  
“你不吃五谷你吃甚?你总不能吸风吧?”

  
“除了冬天野地里的积雪,我别的啥也不吃。”

  
莽魁婆姨不用再问,她早已相信了此人的神奇。她说了句“怪不得你手冰得像死人”,遂不再坚持请他到家里用饭。她想起自己一肚子堵心的事,正了脸色,忧心忡忡地问:“你莽魁兄弟患上放屁不停的脏病倒也罢了,毕竟已七老八十,活几天算几天了。可偏偏我……我又遇上了这事,死了都觉得不干不净。唉,枣胡老哥,这半年一茬事接一茬事,宅基都捻弄过好几回了,咋还是个老样子,你说我袁家老根上到底哪里错了铆窍了?”

  
“莽魁的病你甭太急火,人心里有事就得说话,有些话窝着说不出,就得化成浊屁排了。不然气冲六窍,他的命就休了。”

  
“他那搔人脸皮的病我都无所谓了,可……老哥我不顾老脸给你明说了吧。堂屋里有了狐精,夜里缠着我造孽呢。呜呜--------你说日他马我咋是个这命。”

  
“命就是命。三十年前我和莽魁打赌,他自夸多子多福,我说他命相犯忌,忌在无节。他不服,当时还拿白眼仁瞪我哩。你袁家老说我是救命恩人救命恩人的,也许这个恩人我并不该做呢。”枣胡老汉拳头大小的脑袋上那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下颌上一缕雪白的山羊胡子闪着动人的亮光。

  
“老哥你甭说那些不结果子的话了。我现在遇到了狐精,到底该咋办,你给我拿个主意呀。”

  
枣胡老汉张嘴欲说什么,一直和五斤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的黄兽,却上前咬住披在老汉身上的麻袋片片,嘴里“呜呜咽咽”地发出一阵怪叫。枣胡老汉拿手中的竹竿一边敲那黄兽的头,一边呵呵地笑着道:“人不说话叫你狗说话呀吗?”

  
莽魁婆姨正急,上前踢了那兽一脚,满脸虔诚地问:

  
“老哥你说话,这狐精咋治?”

  
“万劫有因,万因须果。老妹子,我一个游转的闲人,怕只能说点远在前面的事,却无力改变些什么啊。”

  
说罢,老汉道一声“我还有事在身,老妹子你回罢”,不等莽魁婆姨再说什么,旋即将那竹竿子往地上一点,移动步子,脚下踩起一团黄尘,头也不回地朝斜岔地里独自而去了。那黄兽撒欢般地追着咬了几口,又呜咽着回到了五斤身边。

  
这天傍晚,莽魁婆姨将保英叫进堂屋说道:“天越来越冷了,保英你给我这门装上门扇吧。”保英道:“我过几天去买棉帘。村里老人的门都是墙洞,有谁装门扇?咱装了叫人进来笑话呢,说你七十八十了,倒小心得像十七十八。”婆姨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再说出话来。

  
“把他妈叫猴日了!”沉默良久,莽魁婆姨莫名其妙地突然骂了一声,倒把保英吓了一大跳。

  




 回复[1]:  雪非雪 (2006-11-20 15:39:58)  
 
  期待下文。

  
“初了冬天野地里的积雪,我别的啥也不吃。”(除?)

  
枣胡老汉拿手中的竹竿一边敲那黄兽的头,以便(一边?)呵呵地笑着道:“人不说话叫你狗说话呀吗?”

  

 回复[2]: 谢谢雪非雪 亦夫 (2006-11-20 15:53:23)  
 
  已经改过,真心谢谢。

 回复[3]:  东京博士 (2006-11-22 15:33:49)  
 
  抽看了其中一章,好看。问楼主,一共多少?

 回复[4]: 回东博 亦夫 (2006-11-22 16:48:47)  
 
  谢谢,共44章。

 回复[5]:  东京博士 (2006-11-22 17:42:55)  
 
  哦,谢谢亦夫回答,12年前的,那全贴出来啊。。。。

 回复[6]: 看到这里了 校长 (2006-11-23 00:00:11)  
 
  分2次突击看的.一个感觉: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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