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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媾疫》之一

亦夫 (发表日期:2006-09-29 19:47:28 阅读人次:4389 回复数:4)

  五斤生于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夜,据说在那间四壁漏风的土坯屋中当时闪现了一片红光。病恹恹的五斤妈早已被阵痛和下身如注的污血折腾得神志昏迷,那些关于神秘红光的传言,都是老接生婆呱呱后来四处疯传的。究竟是灵光一现还是煞星过顶,村人们众说纷纭,甚至为此竟引发了几桩争吵打斗。但有一点却是千真万确的奇事:就在五斤降临人世的那个晚上,右邻录世家的一头黄犍牛和左邻永仓家的一匹大青骡子同时瞎了眼睛。

  
五斤妈为自己第七个儿子吃尽了苦头。以至于她终于下定决心,悄悄到六甲镇冯郎中的诊所里做了 手术,然后才同意年已古稀的男人莽魁那永无止境的同房的要求。自从五斤降生,左邻右舍便与莽魁家结下了私怨。录世家那头瞎了眼的黄犍牛被剥皮宰肉,烹成了一锅红烧牛肉。录世本想将牛肉分送除莽魁之外的本村各家,借机声讨五斤这个下凡的白虎灾星。不料事与愿违,那锅牛肉煮烂后却发出阵阵难以入鼻的骚臭气味。录世坐在那口大铁锅前,任冰凉的眼泪一股股顺脸颊淌下,最后只能唉声叹气地在自家院后的那棵灯笼柿树下挖了个深坑,偷偷将那锅臭肉埋了。永仓家那头大青骡子的瞎眼病不但久治不愈,反而到后来竟又添了疯症,扯断手腕粗细的铁链和笼套,呲着一嘴白牙奔窜到遥远的地方去了。牲口于庄户人家而言,其金贵程度赛过亲生儿女,从此录世和永仓两家与莽魁结下深怨。明枪没有,暗箭却是不断。

  
五斤并没有显示出任何不同常人的异相,只是稀松平常的一个鼻涕娃而已。他没有任何早慧的兆头,长到四岁才会咿咿呀呀地发出几个简单的土音。莽魁膝下儿孙成群,他对这个在自己寻欢之时不慎制造出来的儿子越来越感到厌恶。这年秋天,远在乔山的一房远亲来走闲。远亲夫妇两皆已年逾四旬却膝下凄凉,见状便欲收养了五斤,以使他们那大片的山庄和家产后继有人。莽魁大喜,遂倒贴两斤糕点糖果将五斤过继给了远亲。这对中年夫妇自然乐得像空手套了白狼,喜滋滋将瘦小如猫的五斤抱回了乔山农庄。过继仪式当日,莽魁喝得酩酊大醉,一觉睡醒后已是第三日正午。莽魁走到猪舍中撒了美足足一泡热尿,然后走到门楼下的石墩旁,一屁股坐下来掏了烟锅就吸。就在这时,他恍惚间听见一阵大青骡子碜人的嘶鸣。莽魁惊讶地抬头看时,竟见五斤端端正正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莽魁大叫一声,拔腿跑出了自家的院门。他恍惚地望去,只见秋天的阳光下,两排村舍像泊在水面上的画舫一样微微摆动。栓在各家门前木桩上的绵羊都悄然静卧,神色如同白袍裹身、正默诵经文的僧人。

  
“疯骡子?……”古稀之人莽魁眼神痴迷地看着这条空寂的街道,一时形如梦魇,浑身冷颤不停。

  
“青骡子在树上。”身后四岁的五斤迈着嫩步走来,纤细的声音奶腔奶调。莽魁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顺着七儿子的手指尖望去,却一眼看见邻居录世家院后那株灯笼柿树上,除了残留的几枚干红的柿子外,竟落满了那种被村人们称为“愣猴”的不祥之鸟。

  
“你?!你怎么刚学人话第一句就是谎话!”

  
“我没有说谎,你看,骡子还在树上呢。”

  
“刚说话就会犟嘴,你这孽种!”

  
莽魁深醉初醒,身心孱弱,被这一惊一吓弄得顿时一股黑血直冲天灵。他大喝一声,

  
抬腿想猛踢这个孽种一脚,没料到自己竟一下子跌翻在地,半个身子顿时由剧疼变酥麻,再由酥麻渐渐变得失去了知觉。莽魁感到自己如同陷进了一池泥浆,冰凉的淤泥正在越来越多地吞没自己的身体。他想挣扎却浑身不听大脑调动,想大声呼救却发不出声音。五斤带着满脸嬉笑站在一旁,正好奇地打量着自己。莽魁望着他,嘴里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咕哝声:“报应……报应呀!”

  
“保英!保英!你爹唤你哩。”正在厨房中做削筋面的莽魁婆姨听见丈夫的叫喊,心中暗骂一句“死鬼醉酒还没灵醒呢”,然后喊了声大儿子保英,继续伏进案板上那一堆面团之中搓揉起来。

  
四十五岁的大儿子保英应声出来。一身黑色粗衣的老爹莽魁横卧在地,他竟没有在意,而是一眼就看见了静悄悄站在一旁的小弟五斤。自从这个长相、体形都与其余几个兄弟相去甚远的小弟诞生那日起,保英心中就萌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说不清是幸福、是疼苦、是仇恨、是疼爱、是辛酸还是暗喜。但有一点在保英模糊的心中却清楚无比,那就是这个圣婴般的孩子并不是简单以自己弟弟的身份降临人世的,他必将与自己发生许许多多极其神秘的关联,这种关联将延续终身。三日前当莽魁决定将五斤过继给远亲时,他曾与从未敢黑脸直向的父亲发生过一次争执,但终因父亲的蛮横和强大而徒劳未果。但保英心中那份直觉告诉自己,他与五斤那种神秘的关联决不会因此而中断或削弱,因为那是一种任何外力都无法摧毁或改变的关联。

  
“五斤!啊!五斤!”

  
保英疯魔般地抢步上前,一把将五斤搂在了怀里。他糙黑的脸颊紧紧贴住五斤那颗粉嫩的头颅,从那稀黄柔软的胎发中弥漫而出的那股浓郁的奶腥气味,竟使保英这个四十多岁的半老男人一时如同吸食了过量的烟土一样,浑身痉挛,嘴里白沫喷涌。

  
“报应呀……报…应…”老莽魁卧伏在尘粒如粉的黄土里,仍咕咕哝哝地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叹息。

  
在厨房和面的莽魁婆姨没有意识到院门口发生的一切,仍专注地一面揉搓着手中巨大的面团,一面回想自己和莽魁五十多年来那已无法数清的夜晚里的事。一只苍蝇在莽魁婆姨眼前不屈地嗡嗡嗡盘飞良久,竟一头扎进了她的鼻孔。莽魁婆姨一个响亮的喷嚏,随即一注清亮的鼻涕飞落到了案板上的面团之中。莽魁婆姨猝不及防,还不等反应过来,那滩鼻涕早已被她机械地搓揉着的双手和进了面团之中。

  
“日怪了!怎么今日做甚都是恍恍惚惚的,做了五十多年的饭,老了老了倒整下一锅涎水鼻涕,真是日怪了。”

  
“报……应,报应啊。”老莽魁那模糊不清的叫声再次传进婆姨的耳孔时,她终于意识到院外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她用粘满面粉的手揉了肉结满眼屎的双目,迷惑地走出了厨房。婆姨走出院门一看,立即发出一声尖利的大叫,随即返身跑回厨房,从油渍发亮的肉案上取下一把寒光四射的剔骨刀,发疯般地冲出了院门口。她嘴里大叫着:“保雄保文保武保德保才!你们赶紧出来,你爹和你哥被野鬼附身了。”她一边叫,一边将那柄剔骨刀飞抡起来,不断刺向莽魁和保英四周的空间和身下的土地。婆姨瘦弱老迈的身体忙不迭地来回奔突,形如一只跛脚乌鸦在追赶嘴边的土鳖虫,虽义无返顾却蠢笨滑稽、难以如愿。婆姨渐渐如同进入了某种仪式,一边舞蹈,嘴里一边哼唱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

  
牛鬼蛇神各有窟。

  
游荡的孤鬼迷了道,

  
千万别上我家的轿。

  
我把快刀腰里掖,

  
不走就放你的血。

  
呜呜呜,呜呜呜,

  
……

  
保英在这种肃穆恐怖的仪式中吓得清醒过来。他将一声不吭的七弟五斤放在地上,赶忙过去照看老爹莽魁。随着莽魁婆姨那声刺破正午沉寂的尖叫,袁家大院那排泥坯房中应声而出的只有老三保文和老五保德家的媳妇。他们忙不迭地过来搭手架脚、扶肩抗背,帮助嘴角仍残留着白沫子的老大保英将老当家莽魁抬到了堂屋的土炕上。莽魁婆姨依旧颠着小脚挥刀喃喃,被保英数落了几句,讪讪地停住,这才注意到睁着一双又明亮又平静的大眼睛乖乖站在一旁的七儿子五斤,遂一把搂在怀里,“亲呀”“肉呀”地扯开嗓子号泣起来。

  
保英、保文及保德的媳妇将莽魁安顿到炕上。莽魁仍旧老眼微睁,随着不断蠕动的双唇间细细流淌的一股股涎水和白沫,一串含混不清的咕哝声也漂浮在这间光线昏暗的堂屋之中。保英和保文几乎把耳朵塞进了老爹的嘴中,才模模糊糊听出那一串串单词是“报应呀……报应”。

  
“爹,我在哩,我在你眼窝跟前哩,你唤我做甚?爹,你一向刚刚气气的,咋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报应……报应呀!”老莽魁眼神飘忽游移,似乎根本就没有感觉到眼前这几个大活人的存在。

  
“爹这是……莫非要咽气了,心中还有啥割舍不下的?”保文疑惑地问道。

  
“你是吃屎了吗满嘴放屁!家里本没事,咒都能让你咒出事来。”

  
保英黑着脸喝唬了保文两句,心中却也禁不住“扑腾扑腾”乱跳起来。他将右手搭在老莽魁的腕子上号了号脉,无奈自己对医道门道不清,一时辨不出个名堂,干脆扭过脸说道:“老五家的!你到村东去请三省爷来,让他给咱爸诊治诊治,千万不感耽搁下了。”老五家媳妇扭着一双滚圆滚圆的大屁股低眉顺眼地走了。

  
“大哥,去请三省那个老油嘴还不如把庄上的呱呱接来捻弄捻弄宅子。自打五斤出世后,咱这院子老让人感到阴气沉沉的,怕是犯了甚破相。”保文一脸忧郁地说。

  
“唉!”保英抬头看了一眼保文,刚涌到嘴边的斥责没有出口,而是化为了一声忧心忡忡的叹息。保文没着没落地立了片刻,讪讪地出了堂屋。他见老母仍怀里紧紧搂着五斤,“肉呀亲呀”地抹着眼泪,一时心生恶念,走过去一把将软嫩柔弱的五斤撕扯到一边,粗声大气地对老母吆喝道:

  
“妈你看你,你看看你!阳婆都上半墙了,你还有心在这里抱着这个扫帚星抹眼泪。下地干活的人就要歇工了,你让他们回来吃生面呀?妈你看看,你真个是老小老小,越老越掂量不来轻重了。”

  
莽魁婆姨吃惊地望了望保文,见这个平素在众弟兄中最蔫松、最能忍气吞声的三儿子居然脖筋青露,双目喷火,心中立即泛上一丝衰弱无力的感觉。她站起来用手牵了五斤,嘴里说着:“再甭说外话了。五斤再不济也是你的亲兄弟。他软耷耷一条命,你扫帚星长扫帚星短的,是要把他咒死呀!”然后就拖着一双灌了铅似的老腿到厨房中继续弄中饭去了。

  
保文望着牵在老母手中幼小的五斤,又想起了他出生那年发生的一系列怪事,腮肌不觉颤了一下,心中随即滋生出一片沉沉阴霾。保文倒背双手,又径自出门去村后那座废弃已久的瓦窑上发呆了。

  
老五家媳妇去请土医三省,回来时不仅没见三省的人影,倒是抱了一堆雪白的孝帽孝衫。她说:“三省爷又到六甲镇跟着冯郎中长手艺去了,他屋里的说没个三五天怕是难闪面。”

  
“你怀里抱的是谁家的孝衣?把你妈日的,难道爹没死你就把孝衫借下了!”

  
保英几乎没有听到关于三省不在家的话,老五家媳妇一进门,那团白孝衫就刺目地跃入他的眼帘,使他浑自血脉澎涨,心跳如鼓。

  
“乔山老庄有人来报丧,说收养五斤的表哥表嫂双双下世了。怪不得我刚才还在纳闷,七弟咋会又回来了呢。”

  
“日怪了!真是日怪了。”保英听罢胸中长吁了一口气,低头卷了根纸烟猛吸起来。

  
此时已过立夏,太阳已变得如同从空中射下来的一簇簇金芒,刺得人皮灼肉痛。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瓦蓝瓦蓝的如同天海。土墙已被蒸出浓浓的土腥气,在偌大有一个袁见大院里四处弥漫。

  
鞋工时,莽魁的另外几个儿子保雄、保武、保德、保才及一些媳妇们都回到家中。此时莽魁服了些保英弄来的草灰水,已经沉沉入梦。厨房中几个媳妇搭手帮婆婆烧锅捞面,先外头后里屋,先男人后女人地一碗一碗从厨窗口传着油泼扯面。男人们顺墙蹴了一溜。他们把头埋进粗瓷海碗,整个院子中顿时响起一阵可怕的“吸溜吸溜”的声音,如同一个人晚间独自走在海边听汹涌的涛声一样,心中生出莫名的惊恐。

  
“今日妈把面扯得好,光滑得像抹了一层鼻涕一样。”

  
素爱说笑的保雄逗了一句,院子里立即浮起“哧哧”的笑声。只有站在大铁锅边盛面的莽魁婆姨听罢此话,立即有一颗豆粒般的泪水落进了锅里。幸亏满屋都充斥着浓浓的水蒸气,几个帮厨的儿媳妇并没有注意到婆婆潮红的眼睛。

  
“男人吃完饭甭午歇,到堂屋议事。乔山表哥表嫂殁了。”吃完饭保英用袖子把满嘴红辣子油一抹,老声老气地说了一句,就转身进了堂屋。

  
终弟兄愣了一下,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议论起七弟五斤来。这个说五斤命硬,干爹干妈肯定是叫他给克死了;那个说五斤是祸害无穷的冤家,是阎王爷送来糟蹋人的。一时言辞激昂,情绪愤然。

  
而此时四岁的五斤喝下了半碗面汤,正独自伏在灶角里,将一只从老墙缝中爬出来的蝎子抓起来,悄悄放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

  
外面的热浪掀窗而入,让人们像喝了陈年老酒一样昏昏欲睡。而栖在茂盛的枝叶间的那些叫不上名字的野雀们,偏偏在这个时候扯着嗓子拼命啼叫起来。

  




 回复[1]: 亦夫,你好! 蓝色海洋 (2006-09-29 20:12:34)  
 
  亦夫,晚上好!

  
正在拜读你的作品,问夫人和女儿好!

 回复[2]: 读完了,太好了! 蓝色海洋 (2006-09-29 21:50:26)  
 
  一口气读完了你的小说,仿佛又回到了陕西蔡家坡的日日夜夜。又闻到了暴雨洒在干透了的土地上,溅起的那种黄土地的泥土的芳香。生活是一切文学创作的源泉。没有陕北生活的人,是写不出来这样的作品来的。祝贺你!

 回复[3]:  陈梅林 (2006-09-29 20:49:39)  
 
  亦夫,写得真好!那吒再世?

  
这是在日本写的吗?

 回复[4]:  亦夫 (2006-09-30 13:46:24)  
 
  谢谢蓝色海洋、梅林的捧场。这是我十二年前在国内出版的一个长篇,当时因畅销而引发很大争议,终遭在全国查禁、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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