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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之《大匠师 》1
弧笑弦 (发表日期:2011-06-15 12:49:26 阅读人次:1151 回复数:2)
耶稣曾是木匠,或木匠的儿子。
——据《马太福音》
上部
第1章
若干世纪以前,沉香国经历过一场内战。叛军在海上和旷野击败国王的军队,攻占了他的都邑并直捣他的内廷。你如果从空中鸟瞰,可以看见叛军有如扑向蜂巢的一群黄蜂,顷刻遮蔽了重重宫阙,就连琉璃瓦顶都爬满了士兵,踩碎的琉璃瓦化成金色粉末,一时纷飞如雨。
“一根木头不留!”
叛军首领下令之后,就在护城河畔的箭楼上,一边喝茶一边坐镇焚城。他的军师,须弥和尚这时走近前来:
“郡王,您的父王用了三十年才建成这座大城,毁掉了太可惜。”
郡王伸出食指,做了一个钟摆动作,又指了指箭楼前的旗杆。旗杆上是国王的首级,头戴只剩一半的王冠,怔怔地望着他的胞弟。
“这城好比是我从前喜欢的女人;我喜欢她的时候,她是别人的;现在她是我的,可我已经恨她了。”
须弥看了一眼旗杆上的首级。首级突然落泪。
须弥大惑不解:死人怎么能流泪呢。一定是在郡王剑斩国王的瞬间,国王因为伤感才蓄了眼泪;至于现在才落下来,原因可能是痛惜他的大城,也可能是忧心他的王后。当然,还可能和浓烟刺激有关——士兵们这时开始焚城了。火在浓烟里只是迟疑了片刻,随后便在整座后宫狂欢。它们窜上宫墙,爬上台基,轻而易举地吞掉一个个亭榭和回廊,又在国王的御花园和御书房里撒野,将仙鹤和古琴烧成焦炭,继而围攻国王朝政的三座宏伟的大殿。不过,内廷实在太大了,烧起来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容易。郡王看着看着,觉得有点累了,于是他把视线转向箭楼的另一侧,落在护城河对岸的一片广场上。
那里从前是国王阅兵之地,现在成为屠宰场。郡王的行刑队有一千人,分成十个纵队去砍战俘的首级。战俘包括国王的臣子,将军和士兵,后宫嫔妃以及太监杂役。另有一千人,也分成十个纵队,用畜力车、人力车和战车清运砍下的脑壳。还有一千人,还是分成十队,在郊外挖坑集中掩埋首级,并在护城河畔辟出壕沟,将广场上的血浆引入护城河。郡王看着看着,看出了自己的愚蠢之处:砍头真麻烦,须另外加派两千人去处置头部以下的部分才行,与其这样,当初还不如下令放箭,或者焚城前将他们轰入后宫。这时你如果仰望天空,会发现一朵红云在冉冉飘升,状如一团硕大的蘑菇,那是城里的火气和城外的血气交汇而成的奇观。须弥和尚道:
“郡王,这里或许会有一场瘟疫,尽早离开为宜。”
郡王点了点头。可他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他问身边的将军:“王后现在哪里?”
“回禀郡王,”一位将军回答。“王后和太子正在凤辇中休息。”
郡王皱了皱鼻子。将军哆嗦了一下:
“郡王息怒,遵照您的旨意,正要斩下太子首级之时,王后突然抽出短剑以死相逼。故而……”
“算了,”郡王挥手。“一并带到这儿来。”
将军退了下去。郡王开始专心喝茶。但他很快便感到疲惫不堪,血流减速,眼皮加重并且眼泪汪汪,就连他喝的紫笋茶都变了味道,又腥又咸,令人作呕。郡王于是知道,酉戌交替的时辰又到了。
郡王十三岁封王,三十岁那年差一点继承王位。
当时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有天早上,老国王上朝比平时迟到了十分钟。国王迟到不足为怪,比方说,他喜欢早上对着铜镜修理鼻毛,喜欢早上去御花园用池塘里的鲤鱼喂他豢养的仙鹤,还喜欢在早上享受座椅式马桶上的快乐。这些习惯都曾导致他上朝迟到。偏偏那天,老国王是不该迟到的,因为按照国务日程安排,当天他将钦定沉香国未来的王位继承人,昭告众臣,晓谕天下。老国王十分重视这件事,早起后既没有修鼻毛,也没有喂仙鹤,宿便也只是屙了一半就作罢。可是正当他乘坐龙辇赶奔金銮殿的途中,意外事件发生了:一只黑色大鸟凑巧从空中飞过,又凑巧在飞越龙辇的时候屙了一泡鸟屎,鸟屎又凑巧溅到老国王的朝靴上。此事关乎国体和皇家威仪,老国王只好半路停下来,命太监重新取来一双新朝靴换上。这个偶然事件,是当时大致情形之一。
当时的大致情形之二,仍同那只黑色大鸟有关。文武百官焦灼万分,终于等来了老国王。宣诏即将开始,大殿之上一派肃穆,所有臣工都摒住了呼吸,一名老臣憋气时间过长导致休克,当场给人抬了下去;即使这个小小的意外也是在一派肃穆中悄无声息地完成。所有目光那时都集结在一个镶嵌黄金的匣子里,先是太监总管将其高高举过头顶,老国王打开黄金宝匣,取出诏书确认之后,再由太监总管转递给奉命宣诏的丞相,后者跪接诏书,起身宣诏——仪轨就是如此——一跪一立,规定时间大概是一分钟左右。不过,丞相显然过分激动了,跪地接诏的时间超出了十秒,宣诏之前为了使声音达到洪亮庄重,又清了清嗓子,这个过程又耗去了十秒钟。“奉天承运……”这四个字刚刚从丞相洪亮庄重的嗓子里蹦出来,就见一团黑色的幽灵飞入大殿,只在丞相面前一闪,诏书便被它劫掠而去,整个过程还不到二十秒钟。那天,跪在大殿上聆诏的郡王亲眼看到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他和后来成为新国王的胞兄可以证实,那团黑色的幽灵是一只黑色的大鸟,飞出大殿后,它一直向西方飘去,黑色的翅膀遮住了太阳,尾翼喷出青色的火焰,两爪收束,爪尖上的诏书依稀可见,只是被高空里的风撕成一条一条,仿佛破烂的旗帜。
当时的大致情形之三是:经过黑鸟事件,老国王猝然病倒,意识混乱,手足麻痹,视觉和口齿似乎也发生了问题。但是半个月后有一天,老国王似乎痊愈了。他把所有的儿子都召集到寝宫里来,包括郡王和后来的国王在内,一共是二十一个。丞相和内史臣也在,后者负责将此瞬间载入沉香国的史册。老国王把每个儿子都看了一遍。他们有的胡须都开始发白,袍袖里面发出蛐蛐的叫声;有的还在乳母的怀里,由于乳母不敢抬头,只好任由他们自己把长长的鼻涕吸进口中。儿子们都低头跪着,老国王为了看清他们面容,不得不挨个把他们的头搬起来,好像搬弄自己种的西瓜,这样一来耗费了他仰赖回光返照得来的最后一点气力。终于,他将目光锁定在郡王和后来的国王身上。“你们两个听宣。”老国王说。内史臣闻听,将一管硕大的提斗举在空中,那不是一支毛笔,而是一柄铡刀,两位世子当中必定将有一人被它铡掉。关键就在于老国王怎么说了。要命的是,老国王在这至为关键的时刻再度陷入意识混乱,目光散乱迷离,口齿瞬间变得含混不清,唯一可以传达其意志的是他的食指。可是就连那根食指也是麻痹的,颤抖的,飘忽不定的,它忽而指向郡王,忽而指向后来的国王,所有的人忽而哭跪在地,忽而凝神摒气,这样的场面从未在沉香过史册上记载过。正当酉戌之交——寝宫里的漏壶可以为证——老国王呜呼归天了。他归天的时候,身体还温着,食指却是僵硬而冰冷,指尖最终对准的不是郡王,而是他的胞兄,后来的新国王。
从十年前那个时辰开始,郡王落下一个病根,每当酉戌之交,酉时之前的那个郡王就会离开他的身体,换成戌时之后的郡王掌管他的身体。要把这件事情说清非常麻烦,事实上根本没法说清。你只要看看郡王现在的样子,稍稍有那么一点直观感受就行了。
比如说在这个时候,郡王首先是感到疲惫不堪,血流减速,眼皮加重并且眼泪汪汪,就连他喝的紫笋茶都变了味道,又腥又咸,令人作呕。他起身从箭楼垛口望向内廷,那里火光冲天,三座大殿烧去了三分之二,最后几根蟠龙柱已经歪歪斜斜,摇摇欲坠,大理石基座和汉白玉城垣正以愤怒的姿态凌空凸起,取代那些粉身碎骨的木头进行最后的支撑。
“这火真是本王下令放的?”郡王问。
“启禀郡王,确是郡王您下的命令。”须弥和尚回答。郡王闭上了眼睛:
“还有没烧的吗?”
“有。”须弥回道。“就是这座箭楼了。”
“箭楼留下,传令全体将士,集结后宫将火扑灭,就用护城河的水。”
“可是护城河已经没有水了。”
郡王满腹疑惑,转而望向箭楼另外一侧的护城河:护城河果然没有水了,那里一派猩红,粘稠厚重,不再是液体而是生漆般的半固体。
“广场上还在行刑吗?”
“启禀郡王,”须弥和尚道。“没有您的旨意,行刑就不能停止。”
“传令停止行刑!”郡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还有,看看内史臣是否还活着。”
行刑队长很快赶到郡王面前。据其禀报,内史臣的首级在第一批斩首名单下达时就被砍下来了,依此推算,运往郊外也该是埋在了深坑的最底层,只有首级以外的部分或可通过朝服来辨别。
“算了。”郡王头疼的更厉害了。“内史的家眷还剩下什么人?他有儿子吗?”
“有二十八个儿子,都斩了。”
“没一个活的吗?!”
行刑队长大惊,他以为郡王马上就会下令把他也拉去刑场砍头。
“回禀郡王,”须弥和尚道。“微臣验过处斩名单,内史臣他还有个女儿,因是女眷,尚未处斩。”
“太好了!”郡王转怒为喜。“传令放人。”行刑队长正要退下,郡王又命他回来:“不是放她一个!传令赦免待斩余众死罪,收监待命。”
“阿弥陀佛。”须弥和尚道,“这个如何处置——”
郡王顺着须弥和尚的目光,看见箭楼旗杆上前国王的首级,它依然挂在那里,奇怪的是,眼睛在谁都没有注意的时候闭合了。郡王分明还记得,此前它们一直是张开的,当时他就是想让它们以张开的形态亲睹毁灭。假如在酉时之前发生了首级擅自闭眼的意外,郡王一定会命人不惜用任何办法掀开它的眼皮。不过,现在掌管郡王身体的是另一个郡王,这个戌时的郡王看到曾经的国王,一奶同胞的兄长像片树叶挂在旗杆上,不禁悲从中来,伤情落泪。
“放下来吧。”郡王呜咽着说道。“他毕竟是我的王兄。”
左右立刻摘下前国王的首级,但不知接着该怎么办。郡王下令,找来最好的皮匠,将其身体跟首级缝合,再用金丝楠木制棺成殓,棺内要有樟木和没药以防尸体发臭,择日葬于王陵。
郡王发布完这一系列旨意,头痛似乎减轻。你可以发现,此时的郡王变了一个人。因为就在屠城之前,也就是在酉时之前,他曾下令让前国王的首级一直挂在旗杆上,等到它风干成柿饼,再扔到郊外去喂乌鸦。
戌时郡王和酉时郡王差别甚巨,但你不能简单地把戌时郡王定义为好郡王,把酉时郡王定义为坏郡王。因为,他在戌时之后也可能凶狠残暴,在酉时之前也可能宅心仁厚,因此你只要明白他的身体里存在两个郡王,每当戌酉之交必定转班换岗,这就行了。
郡王头痛减轻之后,发现王后和太子还没带到,正准备再派人去,先前的那位将军回来复命。
“末将死罪,没把王后和太子带来。”
“怎么回事?你的手怎么了?”
“回禀郡王,”将军的手鲜血淋漓。“此为太子所咬。”
将军去提人,看见凤辇中的王后死死抓住太子,另一只手依然保持着持剑自刎的姿态。无论怎么解劝都没用。将军决定对太子下手,太子只有七岁,力气怎么能搏得过将军呢。将军只用两根手指就把太子从王后臂弯里揪了出来。就在此时,七岁的太子用他那刚刚长出的新牙,在将军手背上狠狠咬下去。事发突然,将军又气又疼,正要发作,却见王后又抽出了一柄短剑,并且架在太子的脖子上。此意图十分明显: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弱不禁风的王后,居然在得胜大军的眼皮底下藏匿两把短剑,仅凭这一条,将军就该定为死罪。所幸现在是戌时,戌时郡王沉吟半晌,冲着将军摆了摆手:
“下去包扎吧。”将军退下后,郡王问须弥和尚。“军师,以你之见,该怎么处置王后和太子?”
“启禀郡王,”须弥和尚道。“昏王无道,人人得而诛之,昏王既灭,余者当赦,其贵为王族,更当法外开恩。”
郡王点头:“传令,暂将他们母子送入王府。军师,你留在这里善后,本王累了,该回府了。”
郡王就在箭楼之上跨上了他的坐骑,一匹高大的骆驼。箭楼原本就是内廷的制高点,加上骆驼和郡王的高度,似乎只须一伸手就可以摘下空中的云彩。此刻日薄西山,后宫的火气和护城河的血气交汇而成的蘑菇云正向西方游动,形态还是蘑菇,厚度和浓度却起了变化,这也可能是郡王头痛减轻的原因。郡王仰望天空,长叹了一声,低头拍了拍他的骆驼。这个动作是起驾回府的意思,但是一贯忠实的骆驼纹丝不动。郡王以为骆驼在走神,或者跟主人一样累了,在打盹儿,于是他又拍了拍它,可是它依然立定不动。郡王正在纳罕,发现天一下子黑下来。怎么可能?三秒钟前他还看了一眼天空,三秒钟就黑成墨汁了?郡王身边这时发出一片刺耳的尖叫:
“大鸟!看哪!”
郡王循声看天,天空果然盘旋着一只大鸟,黑色的大鸟。这只大鸟将郡王的记忆带回十年以前的那次早朝,先王诏书就是被这样一只黑色大鸟劫掠的。不过,郡王记得那只大鸟远没有眼前的这一只硕大,以至整座都邑都在它的羽翼笼罩之下,使人联想到它此时只需屙上一泡鸟屎,郡王跟他的大军就会遭到灭顶之灾。
“保护郡王!”
这声喊来自须弥和尚。郡王的近身卫队应声而动,密密麻麻的箭头瞄准天空中的黑色大鸟,只等郡王一声号令就把那只怪鸟射成刺猬。谁也不知道郡王此时在想着什么,人们只看见他的骆驼四蹄发抖,驼绒毫尖渗出难得一见的汗珠。
“且慢!”郡王命令道。“不要伤它!”
卫队收起了弓箭,这时距离即使只有耳朵贴着耳朵那么近,他们彼此也看不见对方了。因为那只庞然大物越飞越低,整座箭楼已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保护郡王!”
须弥再度发令。郡王的近身卫队再度应声而动,瞬间出现如下壮观场面:一百名士兵趴在地上,九十名士兵趴在百名士兵背上,八十名士兵再爬上去趴在九十名士兵的背上,依此类推,郡王的卫队围绕郡王和他的骆驼迅速搭起了一座人肉金字塔。尽管压在第八层以下的卫队士兵有一多半已经断气,但在非常时刻,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可以确保郡王的安全了。半炷香时间过后,人肉金字塔尖的士兵惊喜地发现,他们又能看见天空了,于是将这一喜讯迅速禀报给郡王,同时从活着和死去的同伴身上返回地面,以便把失而复得的天空呈现给郡王。郡王看到,方才黑云压城般俯冲而至的大鸟,此时的确改向高处飞去。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尾翼,正像十年前郡王见过的那样喷出了青色的火焰,紧接着,高天云外蓦然电闪雷鸣,顷刻之间大雨倾盆而至,而那只黑色大鸟一眨眼便消失在雷电之中。
“天哪,”郡王仰面问天。“莫非本王遭了天谴?”
http://blog.sina.com.cn/minnan9977
回复[1]:
呵呵呵。
自带板凳 (2011-06-15 13:43:37)
很有些王小波的小说风格。
不错。
回复[2]:
弧笑弦
(2011-06-15 13:46:16)
板凳兄,沙发上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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