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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川谈“死”“毒”“笑”“艺”“业”
马挺 (发表日期:2012-04-08 22:50:20 阅读人次:1513 回复数:0)
立川谈“死”
这个题目本身就是错的,但不更正了——日本古典落语家“立川谈志”曾和弟子们谈过“死”,并预言:自己一死,报纸的标题一定是“谈志死啦”。就简单成“谈‘死’”吧。
但立川谈志真的死了,就在两个星期前。作为“落语”演员,在舞台上下,他还谈过很多,比如“毒”、“笑”、“女人”、“烟酒”……但今天只“谈‘死’”。忌讳这个字的读者,就请不要再看下去了。
“落语”相当于中国的单口相声。滥觞于江户至明治时代,成形于昭和年间。大体分为“人情落语”和“滑稽落语”。前者是讲些人情世故,因不是“说书”,当然也要掺杂些“逗哏”、“包袱”。而后者则是一开始埋下个大“包袱”,讲到最后再甩出来。
复述 “谈志”的一个段子:“……你可别生气……反正你也不会生我的气……你、你、你死了!”“我?呵呵呵……”“呵呵什么呀,你死啦!”到浅草寺去参拜观音的八公(日本曾有只著名的忠犬也叫“八公”,不知这里说的是人还是狗),看到路上有一具尸体,竟是自己的邻居、好友“熊公(不知是人还是熊)”!早上在井边聊天时他还好好的,怎么会……?八公赶快跑回家,一看,熊公就是好好的。
“你死在浅草寺的路边了,快去把尸体拉回来吧……”熊公一开始还在笑,可听八公说得那么仔细真切,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死在浅草寺了,就连去给自己收尸的劲头都没有了。八公只好又去了一趟浅草,把熊公的尸体抱回来。
周围邻居谁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熊公一看:“没错,就是我!”然后抱着自己的尸体,泪流满面,周围人劝都劝不住。突然熊公问八公:“抱着的确实是我,那又是谁在抱着我呢?”
立川谈志享年七十五岁。上高中的时候就辍学进入了落语界。他似乎天分很好,不久就出人头地,后来自立门户,成为落语谈志流的“家元”,为“江户落语四大天王”之一。
他不管是台上台下,都是妙语连发、辛辣尖刻、针砭时弊,甚至口无遮拦。比如讽刺无原则的“死刑废止论者”:应该“从这些人开始杀”——被世间誉为“毒舌”。
以“说话”为吃饭挣钱手段的谈志,却从小就有一时失语的毛病——可能是神祗也听不下去了——不让他说了。更有甚之,三年前发现喉头癌,医生要摘除他的声带,他不让。今年三月的演出却成其绝响。近年来,他经常哀叹:可以谈古论今的人越来越少了。能和他谈得来的人都先行一步了。
他曾和弟子们谈起:“对死人说三道四有什么用!”“那怎么表达悼念之意呢?”“‘呀!’一声就行了嘛。”
谈志觉得,人太“主观”了,就连自己死没死都无法判断,就像那抱着自己尸体的熊公。
(刊香港《信报》2011年12月4日《世界风》)
立川谈“毒”
一手拿着药,一手伸出个杯子:“来点水,水……啊、啊……”“你要这个样子,一辈子也死不了!痛苦马上就要降临了!”“痛苦能解脱吗?”“你把这药喝下去不就行了嘛!”“活生生的就喝?”“不活生生的,到我这个样子再喝?不是你要摆脱痛苦,自己想死吗?”“啊……”大叫一声,一口喝下手里的药,渐渐言语不清,倒在沙发上……
两周前,在本栏介绍过刚去世的立川谈志。他时常一个人就说起“落语”的段子来,旁若无人。上面就是他在休息室里的独演——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从死神那里要来了毒药后,和死神的对话。对这个段子,谈志的自我评价是“还不错嘛”,但从来也没见他公演过。
这次想谈的,不是“毒药”,而是“毒舌”!这是人们对谈志的一致评价——他的话太狠、太毒:
——结婚是永久卖淫的契约;死是对个体消失的恐惧;癌有利于清理留恋;发怒是共通价值观的崩溃;搞学问是穷人在消磨时间;所谓人与人的关系,不是良好的误解就是恶劣的误解;冒险家是对危险作出错误判断的人;法律就是对于相互信赖关系的背叛;文雅就是满足欲望的慢动作……
他当过六年参议员,期间被任命为冲绳开发厅政务次官。上任第一次会见记者就是酒气熏天,胡言乱语。记者问他,当了次官是工作重要还是喝酒重要。答曰:那还用说!当然是喝酒啦——这里可不是落语的舞台。一时舆论沸腾,他自己却还推波助澜,竟然不出席决算委员会而去演出落语。结果,当了三十六天次官,只好辞职了事。选民质问他,为什么被选上了参议员却不好好干?他反问:“你也投了我一票?”“当然啦!”“那你赶快去反省(为什么会投我的票)吧!”参议员他也只好干一期了事。
当时有很多艺人跻身政界,谈志也是受了风潮的影响。但他毕竟与其他艺人不同,把落语视为生命。他的弟子们都知道,落语就是谈志的生活,谈志的生活就是落语。因其孤高,后来竟被师父扫地出门,脱离落语协会。这也正好就了他的心愿,另立门户为“落语立川流”。
接受记者采访,问他转世想成为什么?“什么都可以啊,毒蛇、乌鸦,能不能变成味之素(味精)啊……”
如果说谈志是“大毒舌”,那么日本现在还有一条“小毒舌”。年轻漫才(对口相声)艺人对子“爆笑问题”的太田光。但谈志很早就看出了他的才能。而桀骜不驯、目中无人的太田,在谈志面前却乖得就像一只猫。谈志开玩笑说,太田是他的私生子。一句“毒语”,竟然弄得太田的父亲颇为紧张。
早就要写写“爆笑问题”,资料还不充足,但不会等到太田也死了再写的。下次再讲讲立川谈“笑”。
(刊香港《信报》2011年12月21日《世界风》)
立川谈“笑””
“泥棒先生:这里是资料室,只有演艺的资料,没有金银。不信你可以搜一搜,不过别把东西弄乱了。(信封里是)一点儿小意思——劳你光临——¥30000(日元)的泥棒费。立川谈志”。“泥棒”日语是小偷的意思。这是贴在立川谈志东京练马区家里书桌上的一张纸,让前来采访的记者发现,拍了下来。旁边还有个装着三万块的信封。
接前两周继续谈刚去世的落语家立川谈志。现代日本过新年如同中国人过春节。新年第一篇,图个吉利,选个“笑”字。谈志的弟子中就有一位艺名是“谈笑”, 但是今天不讲他的弟子,而是谈志本人如何“谈笑”。
日本的落语介乎于中国的单口相声和说书之间。往往是讲一个故事。但是谈志每次在进入本题之前,都要先说些“无关紧要”的。有时是个小段子,有时就是几句话——或谈论人生,或针砭时弊,抑或汇报情况:
“今年做了几件事:需要有勇气才敢的恋爱;不订报纸了——总是退不掉,终于下决心了。(报纸)总是撒谎嘛(订它干什么)!我常常就喝车站上的自来水,凉凉的,挺好喝的。总说(东京的)自来水这个那个的,是Gourmet(美食)嘛,要不,连日本的空气也别吸了……”
需要解释一下:第一句,暗示他有婚外恋了。但从来没有听说过谈志有类似丑闻,夫妻感情好得很。接下去是批判日本的报纸不说真话。最后一句比较难懂。日本的自来水可以直接饮用,车站上就备有饮水器。但日本人还是说东京的自来水不如有些地方的泉水好喝。谈志可能是在讽刺这些人太挑剔了。
如果知道谈志是男性,下面的开场白就不需要解释了:“我的病是被医生误诊了。他说是早期子宫癌,吃点阿斯匹林就可以了……”这是立川谈志在他出院后演出时,向观众的“病情汇报”。老朋友问他,怎么得了(喉头)癌?答曰:“得癌好啊,现在不得癌不算完整的人生。其实,我除了妇科,哪个科都去检查了。人家说:正因为你没去妇科,才得的(喉头)癌嘛……”
有的“谈志粉丝”只要出了大新闻,就要去听谈志的场子(日语叫“寄席”或“高座”),听听他是如何评论的。在东京地铁制造沙林毒气杀人事件的欧姆真理教教主松本智津夫被抓起来后,谈志说,松本的空中悬浮是他教的。“你教他这些干什么?”“放屁容易呗……”
听谈志的落语,观众当然会笑,可是有时谈志却一板脸:“有什么好笑的!”有人可能以为这只是台词的一部分,其实是他在向笑的观众“发飙”——因为他认为,这时是不应该笑的。回到后台,他还是不依不饶地嘟囔着刚才不该笑的事。不知是在批评观众呢,还是在自责——不该笑的地方笑了,是他演技的失败?
(刊香港《信报》2012年1月4日《世界风》)
立川谈“艺””
一位观众在打瞌睡,在台上演出“落语”的立川谈志就让他出去。客人以“听落语的权利被侵犯”状告演出方,要求赔十万日元。法院曰:演出方不违法。
读者可能已经察觉,最近我是将日本皇室和落语家立川谈志两个题目,隔周写一个。因为怕一个题连着写四、五个星期,不感兴趣的人就烦了。读者是上帝,我可不敢说:你爱看不看。可是谈志就敢把睡觉的客人赶出去——因为他对自己精益求精的艺术有信心——你爱听不听。
一般人所见到的谈志,不管舞台上下,都是放浪形骸,谈笑风生,颐指气使,口无遮拦。即使是长期跟踪拍摄的电视台,都很难拍到他“正经”的样子。NHK跟拍了他十五年,积攒了上千盘录像带,拍到他自己排练却只有一次:二〇一〇年底,也就是他去世的一年前,谈志罕见地主动把拍摄组叫到家里,拍他排练第二天要上演的《芝滨》。这个传统段子,几乎是他每年年底的压轴戏,但因喉疾,已经三年没有演了。发声已经很困难的谈志,不再饶舌,而是对着摄像机,四十三分钟,一气讲了下来。
《芝滨》是讲江户时代一个整天喝酒的鱼店店主,捞到一个装满金币的钱包,呼朋引类地喝得酩酊大醉回家。一觉醒来,到处找不到钱包,以为只不过是一场梦。店主从此戒了酒,正经卖鱼过生活了。三年后的大年夜,老婆突然拿出酒来,渔夫大惊失色,老婆才说了实话——钱包交了公(当时捡到十两钱以上不交,就是死罪),因找不到失主,又发还回来——皆大欢喜之后,渔夫却把举起的酒杯放下了。“老公,怎么啦?大醉一场吧!”“不,别又是一场梦……”
他几乎演了半辈子《芝滨》了,但每次都是要做细微的修改,一步步探求人物的内心深处,一次次加入对人情的哲学思考。具体在下次《立川谈“业”》中再讲。第二天的演出,成为谈志《芝滨》的“绝唱”。
谈志十六岁入门落语界,二十八岁就写出了他的理论代表作《现代落语论》。褒贬左右上下的落语演员,表述了他对当时“落语危机”的担忧,提出:如此下去,古典落语就会像“能乐”、“狂言”一样,不加讲解,现代人就听不懂了。古典落语是讲江户时代的故事,他则一直以古典落语现代化为己任,以至不惜“破门”,另立“落语立川流”,招收弟子。就连世界著名的电影导演、笑星北野武也拜在他的门下。
谈志成名早,给人的印象是桀骜不驯、目中无人,把师父都不放在眼里。但他的老朋友却披露,在他学徒期间,别的弟子都在后台聊天时,只有谈志一言不发,躲在角落里,就连师父们的闲谈都一字不漏地听下来——要超越先人,只有先把师父的“艺”真正学到家。
(刊香港《信报》2012年1月18日《世界风》)
立川谈“业””
盖人心必有善恶两面,以善骄,为恶耻。但这只是中国人的价值观,其他民族未必如此。有的宗教就以“罪”为准则,生来就有罪,悔罪才算首要。而日本人也用善恶观念,汉字也相同,但善恶之间却有一层很厚的“业”。
“业”源自佛教,意为罪孽。日本人却把人心里的那种因脆弱、愚笨、贪婪等引起的忸怩,称为“业”。对日本人来说,杀人放火当然是恶,捡个钱包不交公,或不想交公就是“业”。而立川谈志则留下名言——“落语是对人的‘业’的肯定”。
一月十八日本栏讲谈志时提到传统落语段子《芝滨》,据说到了谈志师爷爷辈的桂三木助,故事就基本成型了。其中鱼店主人之妻,只是个贤妻良母。但谈志每演《芝滨》,都有改动,尤其是在对如何表现妻子的“业”上,细腻入微,下了功夫——当丈夫捡到了大钱,她如何兴高采烈;丈夫改弦更张,她如何安心;向丈夫“坦白交代”时,又如何怕丈夫发怒,恳求不要抛弃她……
二〇一〇年最后一次演完《芝滨》,谈志觉得很满意,说:这么好的人(指自己)不应该被杀掉啊,引起观众大笑——他食道癌复发已是众所周知。《芝滨》的修改抑或未完成,只是生命不允许谈志再继续“肯定人的‘业’”了。
唯恐生命短暂,承认人的渺小无力,亦是“业”。人定胜天,要活得有价值——是中国人不可或缺的人生“大义”,而谈志认为:“落语”要肯定的不是大义,而是“小义”:恐惧、贪欲、孤独……
用落语来表达对人的“业”的肯定,并非简单。谈志曰:一旦进入角色,角色就会“叛变”,不听他(谈志)的话而自己表演起来,甚至让他感到害怕,就像得了病一样,处于一种身心不平衡的,非常痛苦的状态。
谈志本人也是相当“业”的。据说他的吝啬度相当高:极少“打的”,基本上利用公交。但我感觉,整天封在一个铁盒子里,是摸不到社会的脉搏的。演出经常迟到,开场铃响了,他还没换服装——可能是太有名了,耍大牌吧;他喜欢到澡堂,却经常在大浴池里“出虚恭”,弄得其他人蹙眉——澡堂老板说谈志是在乘机观察他人此时的反应……
但这些也只能是他的“业”的表象,谈志心里的“业”是什么,好像没有人问过他。他一贯放浪形骸、言行无羁,生活抑或也是谈志的一种自我肯定?
日本战败时,谈志正在上小学。一贯教育他们战争如何伟大的教师们,一夜之间就又在讲解战争如何罪恶而毫不脸红——他说,从那时起,他就不相信“大人们”的话了,认为世间不存在权威。这是后来他为人、演艺的基点——通过落语肯定人的“业”,对于社会的“业”——谎言、蛊惑(似应称为“恶”)——却是不留情面的。
(刊香港《信报》2012年2月8日《世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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