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大学是一所新建校,在千叶乡下,我花了一千五百多块日币,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车才到。校舍崭新, 几棵枝叶茂盛的大树环绕着一群像教堂似的尖顶钢筋水泥高楼, 四周都是农田。
办公室在地下一层。看到我, 一个年轻的女职员朝柜台走来。
我想找一个叫チャンミンヘン的教师。我问。
チャンミンヘン?你说的是说日文吗?
日文?不是。
チャンミンヘン不是日文,但也不能说它是中文。谁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文。它要干脆汉字日文读音也行,但现在日本流行用日本片假名注中国作者名字发音。我刚来日本时不这样,那时中国作者就用汉字本名,比如陈忠实就叫陈忠实,只有欧美人才用片假名。后来渐渐趋于统一,这样作有一个好处,就是谁也不知道作者是谁,种族国籍性别通通没有。大千世界人人平等,但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就是看不懂。中国人看不懂,日本人看不懂,欧美也看不懂。作者自己懂不懂我都怀疑,在大街上叫チャンミンヘン,他会回头吗?全日本都用汉字日语注音叫他,当然电脑上的登录也一样。
但我知道他是中国人。我说。
他是哪个学院的?
我回答不出。姓陈或者姓程吧。
女职员帮我到电脑上查了一下,没有结果,说没有姓陈或程的教授。
会不会是棽或者盛呢?
女职员很有耐心,又帮我查了一下。
还是没有。要不您去中文组问问看?最后她提议说。
大学下面有学院,学院下面有系,系下面有教研组。在这个庞大的蜘蛛网中,チャンミンヘン到底挂在哪一条线上呢?
中文组在另一栋楼。穿过操场,看见许多大学生,有男有女,三三两两,在阳光下在说说笑笑,其中有一二个女的穿着迷你裙,长得很漂亮。
チャンミンヘン日子过得挺水嘛。嘿!不懂他凭什么混进来的?除了红楼梦,他还写了两本混饭书,一看题目就大而空,骗鬼子的。什么《中国古典二十讲》《中国诗词二十讲》。听说私立大学教授一个月工资上百万,有身份有地位,身边还围绕着这么多年轻女子。这他妈的不是个小杨振宁吗!
我认识几个学贯东西,真正肚里有货的正经学人,到日本二三十年了还在大学混个非常勤,每天东奔西颠八九个小时上课,一个月下来只能混个二三十万。
不服呀不服!这世界到哪里都没有公平两字可讲。
中文组相当国内大学公共外语系里的中文教研室。负责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戴眼镜,脸上没肉,两颚骨高突,听说我要找チャンミンヘン,就一直皱眉头,两只眼珠往鼻梁一对一对的,好像我在通缉她老公。
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这老女人跟我们过去大学里的办公室主任一样说话拿腔拿调。
找他攀讲。我故意用了个地方土语。
攀讲?
果然她听不懂,脸更拉长了。
他获了个红楼梦金鸡奖,我是来通知他的。那天我穿着笔挺的西装革履,一副正经人样。
奖吗?原来是这样。她口气缓和了。チャンミンヘン,チャンミンヘン,チャンミンヘン,她念叨着,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我脱口而出。哎呀,说真的,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从一开头就好像认定チャンミンヘン是男的。没问题,曹雪芹是女的吗?女的谁写红楼梦,不是个同性恋吗?
戴不戴眼镜?
戴,呃,不戴。这チャンミンヘン戴不戴眼镜可是个难题。照理说,写书能写到红楼梦,少说近视也得七百度。不过,弄不好チャンミンヘン为了漂亮,戴个隐形的也难说。
没容我深思,女人又接着往下问。
是不是有尾巴?
尾巴?没有。我摇摇头。チャンミンヘン怎么也不会是狐狸精吧,怎么弄出个尾巴来。
呵呵。她笑了,我是说结巴。有那么一点结巴。
没有。刘姥姥都不结巴,チャンミンヘン怎么会是结巴。
男的,戴眼镜,无结巴。这样的人我们这里没有。她神秘地笑了。
查了半天户口原来是耍我呀。我知道再跟她纠缠下去也是白费时间,只好走出大楼。城北大学有好几个学院,文学院法学院商学院都有可能有チャンミンヘン。我上楼下楼,下楼又上楼,可结果依旧。谁都不知道チャンミンヘン是谁。
不可能。这チャンミンヘン难道登天了。
会不会是チャンミンヘン躲着我,刚才那个老女人神秘的笑就有问题。没准上次那个讨论会上チャンミンヘン闻出姓曹的要找他算帐,所以事先交代她不要泄露机密。
一定是这样。
我气愤愤地回到家,和老婆述说这一天的遭遇。
老婆问,你能确定チャンミンヘン在城北大学吗?
肯定。白纸黑字,红楼梦书上印着的。日本出版社不会骗人。
那不简单吗?写封信寄到大学不就得了。你不急,送信的人比你还急呢。
对对。我怎么没想到?用明信片写公开信。彻底揭露チャンミンヘン这个恶棍形象。不管怎么说,他不出来见我就是恶棍。
干脆写大字报算了。半夜睁开眼镜,我突然灵机一动。
说干就干。我马上起来一口气拟了一张声讨チャンミンヘン之檄文。第二天上街买来纸墨水毛笔,正在挥毫,黎明登门来访,见状,兴趣大发,说过瘾过瘾,要帮我上城北大学贴大字报去。
大字报满满写了五张,开篇唰的一行大字――骗子チャンミンヘン何去何从。
清晨六点半,我们俩提箱开车冲到城北大学,乘门卫不注意时翻墙而入。一路上我们已经商量好要把大字报贴在人最集中的食堂门口,给它个轰动全校。
整个大学像坟墓似静悄悄的。来东京十几年,我从来没这样兴奋过,好像自己在干什么惊天动地事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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