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个人集合
>>
弧笑弦
>> 《婚姻千年毒》系列(旧作)
字体∶
大
中
小
F1 从放养到饲养
弧笑弦 (发表日期:2010-11-24 09:46:05 阅读人次:1176 回复数:0)
我姥姥是位朴实乐观的东北农村老太太,不算中途夭折的孩子,她一生共计养育了八个儿女。她老人家虽然去世近20年了,但我至今还能背诵她那些用生活打磨得熠熠生辉的至理格言。其中有一条是这样说的:“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你们现在养一个孩子咋比我养八个孩子还难呢?”我姥姥这句格言的背景约当计划生育政策实行后的第十个年头。她老人家如果能够活到现在,大约就会明白一个道理:野生放养同家居饲养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据我母亲回忆,在她小时候,获取口粮是十口之家最重要的奋斗目标。那个年代,每年春夏之交,庄稼地里刚好青黄不接的时候,几个哥哥姐姐就会挎着柳条筐,向河对岸的山上进军。在我们那里的山坡上,生长着数十种可以食用的草本植物(俗称“山菜”)。山菜采回家以后,要进行细致的挑选工作(家家户户在这一时期都去采山菜,劳动效率低了采不到,效率过高过快容易误操作),避免把类似山菜的有毒植物吃进肚子。筛出毒草后,我姥姥会用磨盘大的一口黑铁锅烧水,将山菜掺上少量的玉米面(玉米磨成的粉状物)加以搅拌;当时买不起酱油,锅里只是撒上一把盐,之后把搅拌均匀的山菜团放在水里煮熟。
这样的食品是当时的家常饭。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山菜几乎绝迹,吃不到了,大家转而另觅食物。其中有一种食物生长在橡树上,橡树的果实(一种坚果,当地称为“橡子”)成熟后被磨成粉,掺入少量的菜叶,仍以上述方法料理后吃下去。不过橡子这种东西很糟糕,连续吃过两顿以上,就会拉不出屎来。尽管如此,橡子毕竟帮助过无数家庭,抵挡住了当年那场大面积的饥饿。
除了齐心协力解决口粮问题,其余时间,八个孩子基本上是不被约束的。这个意思就是,除非有必要进行集中,尽可以民主,想干啥就干啥,家长不会管你,也没工夫去管。用我姥姥的话说,就是“放一群羊”的意思,基本上属于野生放养状态。
同今天比较,我认为那个年代的孩子尽管吃不饱、吃不好,却享有相对宽松的行动自由,这一点远非今天的独生子女所能比拟。不用刻意搜寻,我们身边到处都是例证:一个正在成长中的孩子,除了正常的课业之外,还要参加各种课外辅导、特长培训。家长在付出金钱的同时,也收购了孩子的自由。此外,最重要的问题是:中国现在的孩子真正进入了“精心饲养”的时代了吗?
2005年初,上海一位家庭问题学者发表了一份报告。根据其对上海某个区的调查,得出这样一个平均数值:“养一个孩子,需要49万元人民币。”这个数值,据说是基于2003年的物价水平得出的,学者本人申明:在中国的欠发达地区(比如一些偏远农村)和家庭,远远达不到这个平均值;但在另一些相对发达的地区和家庭,又远远超出了这个平均值。我提醒读者注意:在目前的中国,“相对发达”地区所对应的,至少是占中国人口总数80%的农村;此外还不包括东南沿海以外的欠发达地区。让这些家庭用49万元人民币养一个孩子,等于让一只蚂蚁吃掉一头大象。不过我要特别感谢这位学者,他得出的这个数值,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地看清中国家庭的真实处境。
我们已知,家庭是先于婚姻存在的一种体制;婚姻被发明出来以后,进一步完善了家庭体制的构建。两者逐渐融为一体,集合成了唇齿相依的关系。如前所述,婚姻的演变过程是循序渐进的,发展脉络较为清晰,直至目前普遍倡行“一夫一妻”制为止,始终处于渐变当中。而家庭体制,基本上却是一成不变的,构架也呈现着一劳永逸的通用模式。这是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
汉语中的会意字“家”,在世界所有语系当中最富于想象力:宝盖头意为房舍,房舍下面一个“豕”字,是猪的意思。连起来解释,就是“一个屋顶下,养着一头猪”。我们应该发现,“家”这个汉字虽然重要到了惊人的程度,却并存着一个惊人的疏漏,那就是人;反过来理解,有没有人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框架之下要有猪,或者说人就是该框架之下的那种动物。
仓颉据称是发明汉字的始祖,他在“家”字的发明过程当中,可能主要考虑到了畜牧业生产的因素。我们知道,猪是一种繁殖力旺盛的动物,居“六畜”之首,多多益善。仓颉的用意大概是说:有房住,有肉吃,这样才算是一个丰饶和美的家呀!不过,他要对付的工作太多了,结果忘了把人的因素考虑到家,这样就留下了一个十分可怕的后患:身为万物灵长的人,在中国历史上往往不及一头猪来得实惠、看得重要。
经过原始社会自由放养的家庭模式之后,私有制逐渐形成并开始说了算。一个屋顶下是否养着猪,以及养着几口猪,从此不再是家庭主人的私事,而成为权力干预的对象。权力意志感到兴趣的,当然不只是猪,更主要的是人。为了便于管理和集约经营,权力集团不断调整婚姻家庭的形式,使之发挥更大效能。历史走到孔子生活的年代时,家庭文化已经构建到了一个相当完备的程度。他的“齐家、治国”观念,也很快顺应了时势,成为官方语调,被积极推广。“齐家”与“治国”,历史性地被扯到了一起。
无论“齐家”还是“治国”,都有一个总的前提,就是加快人口生产。即以家庭为基地,以“无后为大不孝”为统一宣传口径,实施分片包干制,规模化批量生产国家所急需的“豕”。在孔子生活的时期,诸候国之间正在没完没了地开仗,每个国君从势力扩张角度考虑,都将“备战备荒”置于首位。没有人丁,谁去打仗?没有人丁,谁来解决后方供应?基于这种共识,人口的大量繁殖便同国家利益勾连起来,呈现几何级数式飞涨,其态势远远超过“豕”的繁殖力,其效能一般而言也超过了“豕”。
读者一定注意到,我在本书当中频繁使用“哪里有反抗,哪里就有压迫”的反逻辑,此逻辑同样适用于人口的粗放型繁殖过程。即:尽管权力干预人口繁殖具有很大的强制色彩,但对最小经济单元的家庭而言,逐渐发觉并未从中获益,反而无限加大了抚养子女的成本,因此不愿再响应政府号召。这样,权力集团就必须采取相对怀柔的新政策,来实现新的强制。正如同权力集团用“爱情”的名义对婚姻实施干预一样,对付人口生产,权力集团也须抛给家庭一个美好的肉包子。这个肉包子,就是“养儿防老”。
此项宣传非常具有感召力,因为据说在生活资料十分匮乏的远古时代,有限的食物同无限增长的年龄之间,一度发生过较大抵触。在许多国家和民族当中都流行过类似“六十岁活埋”的风俗,就是把活到一定年纪而仍然不死的老者背上悬崖,或是扔到荒郊,任其自行了断。谁距离这种“待遇”更近,谁对死亡和遭遗弃的恐惧就会更深重一些,他们当然是在家庭当中暂时还说了算的长辈。于是,“养儿防老”的政治宣教首先受到家长的热烈拥护;一旦他们被搞定,以家庭为单元的人口生产基地,自然重新发动马达,恢复了批量生产。
前文当中,我曾经着重指出家庭对于权力集团的首要任务,那就是和平时期纳税,战争时期纳命。应对高频的古代战争,家庭平素最重要的使命是生产粮食,扩充军备。一个多子女家庭,劳作一年打出的粮食,除充公以外,余下部分就可以作为自己的口粮;在农业生产技术单一的古代社会,人力资源越丰厚,剩余口粮的绝对值就越大。这也是家庭加快人口生产的重要因素。同样的道理,家庭在战争时期另一最为重要的使命是提供壮丁,换言之,即完成死亡指标的分派任务。一个多子女家庭,繁殖一生所生的男丁,除充军以外,余下部分就可以作为“防老”的储备了。
人口的粗放型生产,沿续了几千年。由于历朝历代的统治集团都从这种貌似合理性中不断获利,对家庭的这一使命始终给予积极鼓励,同时极力保护这种已由世俗力量担当维护的传统。如此一来,家庭体制相对于婚姻体制,便鲜有变化发生。
截至1950年,全球总人口数为17亿,达到这个数字,人类共计花费了数千年的繁育时间;而到2000年,全球人口总数已经越过60亿大关,飞速增长的43亿人口,仅花费了短短半个世纪的时间。在这个挤爆地球的数值当中,中国所做的贡献为世界所瞩目。尽管国家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及时颁布实施的人口抑制政策,但是第13亿人口大关,还是被一个北京时间出生的北京男婴突破了。
在我离开自己的城市漂泊到北京之前,本市市长频频更换,最后一位市长年届退休,他在人代会换届改选后发表的就职演讲中称,自己可能是近年来惟一会干满一届回家养老的市长。此后几年,这位市长果然坚守岗位,但以外界的评价,政绩远远不及前几任那么轰轰烈烈。据说他把精力的主要部分就放在清理前任遗留下的烂摊子上面,为一大堆政治呆死账还债。我提到这件事是想指出,今天的人口挤压,同样由历史造成;今天所进行的努力,同样是为历史还债。比如中国用了几千年的时间,坚持不懈、广泛深入地宣传“养儿防老”,早就使这个当初的肉包子融入传统的基因当中,成为今天每个家庭奉为圭臬的自然法则。这股强大的混沌力量,很难受制于一般性的新式宣传。
同时我也在认真反思我姥姥说过的那句格言:是否放一群羊,真的如同放一只羊那样简单?反思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我放弃了这种比较。因为我发现,这个问题的要害,并不在于人口数量本身(全球已经创建了一个足够60亿人口享用的超级粮仓,不出战争和超强自然灾害的话,养活地球上的人暂时没有问题),而在于养活的方式,即:放养与饲养的差别。
回到本章的开头部分,近在几十年前,中国的孩子还处在野生放养的时期。几十年之后的今天,依据“49万元养一个孩子”的成本推算,中国社会已经局部地进入了集约化生产人口、局部实现精心饲养的时期。但是饲养费用如此之高,大部分中国人如何承受?难堪的根源在哪里?
在北京生活期间,我曾与一对“丁克”夫妇交谈,探讨不生孩子的问题。以我的粗浅之见,他们两人都毕业于名牌院校,读到了硕士,碰巧都在外企担当实力中层,合并月收入至少在两万元人民币以上,养一个孩子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他们对我的计算方式很不理解,反过来问我:“你能保证这个孩子从小有保姆、长大有家庭教师和家庭医生吗?国内的素质教育等于瞎胡闹,挣分数、考大学在未来一段时期内仍然是一个孩子的惟一出路,那么你赚够了这个孩子初中起就到加州留学的储备金了吗?中国的孩子18岁根本长不大,要到30岁才成人——也就是在他们娶妻生子之后——这笔储备金还得父母来出,付账以后你就得破产。这样一算,谁还敢生孩子?”
经过这对“丁克”夫妇点拨之后,我得出一个结论:中国的孩子生不起,中国的孩子太遭罪。
我所指出的“精心饲养”时代,仅仅局限于目前中国社会的先富阶层、城市阶层和高知阶层。在与之相对应的弱势社会阶层当中,“野生放养”的特征仍很明显,“养儿防老”的传统预算仍然流行。
在对这两个阵营的心态比较之后,我认为两者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
先说相同之处,就是都把“防老”视为年轻时代的第一要务。比如一个不知道“三险”、“五金”为何物的农民,到他种不了地也牵不动牛的晚年,养老资金只能向儿女提取。这样他就必须在青年时代加快生育步伐,刨除各种农业税和生产生活消耗,最终尚有生命利息可以提取。“防老”储备,在相对强势的阵营当中同样流行,除了积极参加各种保险之外,还必须尽可能地减少非生产性成本支出和消耗,首当其冲是把孩子“计划掉”。毕竟,“49万生一个孩子”不是个儿戏。
再说不同之处,就是对个人幸福资源的分配各不相同。假如现在有一对年轻夫妇计划生三个孩子,以获取三份晚年的防老资金,那么他们就将从现在起付出三倍于别人的辛苦,把有效的生命期作为投资,奉献出去,在晚年可望获得幸福;相反,一对“丁克”夫妇则不必如此,他们宁肯养三只猫,也不愿意从年轻时起就因为抚育孩子而成为“负人”。由于提前支取到了有效生命期的幸福,大体上更不吃亏。
从比较的结果来看,作为目前阶段的中国家庭,每一个看上去都比较“幸福”。惟一不够幸福的是国家。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从优生学的角度看,多生子女家庭往往达不到优生水平;而具备优生水平的家庭,则不愿多生或者根本不生。许多人类学家对此非常担忧,认为如此下去,多年以后会严重地降低中国人的人种质量。我个人的看法是,农民工也可以生出爱因斯坦,但以粗放型的人口生产方式,对于促进人种质量肯定力不从心。
从人种质量角度追溯上去,两千年前“养儿防老”的鼓吹者真是罪孽深重。但是,不能因此就把儒家学者全部从坟墓里拉出来枪毙一遍,因为相对于权力意志,他们每个人都无足轻重,只是他们的主张恰巧搔到了权力集团的痒处而已。事实上,就算没有“养儿防老”理论的发明,当时的权力集团也会另想办法,实现对家庭人口生产的责任摊派。
现实总是要负责为历史还债;历史也总是要由今天的现实来预约。只要家庭的第一责任(人口生产)不予卸除,多年以后,还会有人为我们今天的作为抱怨不已,像西西弗斯一样,没完没了地为野生放养的历史还债。
敬请留言(尚未注册的用户请先回
首页
注册)
用户名(
必须
)
密 码(
必须
)
标 题(任意)
内 容(1000字以内,
图片引用格式
:[img]图片连接地址[/img])
《婚姻千年毒》系列(旧作)
G1 野生谱系
F5 人在哪里?
F4 双向暴力
F3 避孕套:阴谋阳谋
F2 生育竞赛
F1 从放养到饲养
E6 男贞
E5 还想怎么玩儿?
E4 贞操阶段价值比较(下)
E3 贞操阶段价值比较(中)
E2 贞操阶段价值比较(上)
E1 杨坚与刘备
D5 暴利与暴力
D4 那些孩子们
D3 危房难拆
D2 婚姻经济(下)
D1 婚姻经济(上)
C3 爱情是个肉包子(下)
C2 爱情是个肉包子(上)
C1 结婚=结仇
B6 好东西
B5 偷盗与防盗
B4 “狗东西”
B3 女人,婚姻体制的死敌
B2 支撑力
B1 贞洁烈女潘金莲
A6 支离破碎
A5 霸权
A4 谁指引我们发昏
A3 居心叵测
A2 走吧,走吧
A1 塔希提岛
Copyright ◎ 2006-2010 东洋镜工作室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