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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苦瘦的人,寒伧的人,疲惫的人,与我同行

燕子 (发表日期:2007-11-14 08:23:30 阅读人次:2118 回复数:10)

  
—— 读远藤周作的《武士》


  
远藤周作的长篇小说《武士》发表于1980年。《沉默》之后的14年,该小说获得野间文艺奖。远藤临终前的一年获得日本文化界最高荣誉奖-日本文化勋章。笔者以为远藤文学的可贵不在于众多的文艺奖,而是由于他的作品探讨了日本近代文学所欠缺的人的灵魂深处的苦恼与卑琐、逃遁与忏悔、陷落与罪恶、宗教的救赎精神。

  
《武士》【日语写作“侍”】以1613年到1620年伊达藩的武士支仓常长与神父索特罗率使节团出使欧洲的历史事件为原型创作。伊达藩为日本战国时期东北部强藩,由枭雄伊达政宗统领。

  
小说的主人公长谷仓六右卫门是一名中级武士,一天却突然接到藩主的命令,派遣他和其他几个武士作为遣欧使节与神父贝拉斯科共赴欧洲商谈建立直接贸易关系,同时掌握制银、开矿,横渡太平洋的航海技术。

  
日本的武士出现于平安时代,武士集团左右日本国家政权有近700年的历史。武士是日本特殊的社会阶层,“士、农、工、商”社会等级制度中“士”就是武士,位居四民之首,拥有称姓和佩刀资格,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武士道为武士道德规范和生活礼仪、精神升华的综合和概括,来源于神道、佛教的禅宗、儒教。武士不仅要有精湛高强的武艺,生死度外的精神,临危不惧的勇气,谦虚礼让的的美德,更重要的是忠义守信,不事二主,对于儒教,日本强调“忠”,中国则为“仁”。武士的“主”指的是藩主,而非幕府和天皇。他们与西欧中世的骑士和骑士精神有相似之处,但比西欧的骑士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更有文化教养【比如会吟诗作歌,茶道花道等】,更依附于藩主而保持独立的力量,最后成为牵制中央权力的社会基础和强有力的地方诸侯势力。

  
武士长谷仓一行的航程千难万险。旅途中,无论贝拉斯科神父如何费尽心机说教,武士就是不接受天主教。

  
“武士坐在帆柱下,看着十字架上刻有瘦削的裸体男子,无力地张开双手、低着头,武士不明白所有的南蛮人,包括贝拉斯科神父在内,为什么称他为“主”。对武士而言,称为主的只有藩主,然而藩主并不这么寒伧,也不可能这般软弱无力。光是拜瘦削的这个人的行为,就让武士认定天主教是奇怪的邪教”。

  
到达墨西哥后谈判一无所成。在这里,几个同船来的日本商人由于急于贸易成功而成为天主徒,武士蔑视商人重利轻义。武士一行只好绕过大西洋去西班牙,作为谒见西班牙国王的条件,武士们不得不在形式上受洗为天主徒。尽管武士内心不愿意一个人昄依自己的祖先和世世代代村庄都不知道的南蛮宗教。

  
“这样的男子,为什么会受人朝拜呢”,武士常常自问。“他曾经看过类似的罪人,坐在无鞍的马上,双手被反绑游街示众的罪人。这个男子也和那个囚犯一样丑陋、污秽。肋骨突出,腹部饿痨鬼一样凹陷下去。武士觉得墙壁上的男子就像那个罪人”。“这个又瘦又丑、毫不英俊、毫无威严的寒伧人,纯粹让人利用之后就被抛弃的人,出生在陌生的土地,早就死去的人,和自己毫无关系。

  
“为了任务, 一切都是为了藩主的任务,只是形式,我什么也不信”。武士内心涌出胃酸般苦涩的情绪,和其他三名武士接受了洗礼。由于贝拉斯科神父的努力,本来通商问题有点眉目了,但是此时从吕宋【菲律宾】传来了日本全面禁教令,与西班牙的通商也告吹。最后武士们虽然抵达了罗马,把希望寄托在教皇身上,虽然也见到了教皇,却不过得到了几句老一套的祝福而已。一行人只好返回墨西哥,再越过太平洋经吕宋回国。武士们含辛茹苦、背乡离井含辛整整数年,回到日本后尽管向宗教评定所递交了悔过书,但由于为武士的特殊身份,与那些受洗过的商人不同,“特别裁量”的结果是武士们被统统处死了。

  
在故乡谷户的深夜,武士长谷仓终于在苦难中与那个瘦削的男人相遇。

  
那个人,就在我们身旁。

  
那个人,倾听我们苦难的叹息。

  
那个人,跟我们一起流泪。

  
那个人,对我们说,在现世哭泣的人,才是幸福的。那样的人,在天国里微笑。

  
那个人瘦得像竹竿,无力地张开双手被钉着、头垂下的那个男子,武士又闭上眼睛,浮现出墨西哥、西班牙的宿舍,每夜从墙上俯视自己的这个男子。现在不知为什么不像从前那么轻视他,也不觉得有隔阂,甚至觉得这个可怜的男子和孤单地坐在地炉边的自己有几分相似。

  
他,在现世时常旅行,从不拜访骄傲的人,有力量的人,他只拜访穷人、病人、和那些人谈话。病人临终的晚上,他坐在旁边,握着病人的手,一直到天亮,和生者流泪。他说,我为服侍人而来到世上。

  
武士临刑前,望着纷纷飞扬的大雪,那雪,让人觉得像故乡的天鹅。他无数次梦见过。他觉得那就是自己!武士深切地了解他将要飞往陌生的王国了,与地上的王国完全不同。他认识了超越的神。

  
小说中贝拉斯科神父明知日本驱逐和杀害传教士,但他与武士们分手后还是秘密潜入日本,最后一滴血奉献给这个形状像蜥蜴一样的国家。他在日本传教30年,他说“长期生活在日本使我了解到,日本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适合我们信仰的人。要告诉日本人这世界无常很容易,因为他们本来就有这种心性。但可怕的是,日本人同时兼有享受这种无常的能力。这种能力是如此之深厚,以至于他们流连其中,并且创作出许多诗句。日本人不愿意跳出这种心性,寻求更为绝对的东西”。

  
一神论与泛神论对立的问题,也是远藤一生苦恼的问题。

  


  
然而小说中还有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值得读者注意。

  
武士一行在来回墨西哥的途中都遇到一个日本人,自称是个背弃了天主教的修士。他说少年时父母死于战争,被乡下传教的神父收养,跟着神父在九州传教,天主教遭到迫害时,神父决定在日本潜伏下来,拜托朋友带他搭船到吕宋的神学院学习。虽然他得到了修士的资格,却从那时开始讨厌起神职人员,他以为墨西哥是新天地,就搭上了往墨西哥的船。在墨西哥的修道院做了一阵子杂役,与这里的神父也和不来,一切都感到幻灭。他逃到印地安人的部落里,与他们一起生活。

  
这个日本人告诉了武士们神父来到墨西哥以前,印地安人被屠杀,被卖掉,土地和财产被掠夺,被赶出故乡的悲惨。

  
“不过,战争就是这么回事。任何国家吃败仗都是如此”。武士嘟嚷道。

  
“我没说战争”,男人的脸扭曲着。“只是较晚来到这里的神父们,大多忘了印地安人的苦难。不!并没有忘记。他们装作不知道。却又以若有所知的的口吻说什么神的慈悲、神的爱,因此更加让人讨厌,从这个国家的神父嘴中说出的只有美丽词藻的话语,神父们的手都不愿意被泥巴玷污”。

  
“所以,你放弃天主教?”

  
“不!不!不管神父如何,我相信我的耶稣。我想耶稣并不住在如琼楼玉阁的教堂,而是活在凄惨的印地安人当中”。

  
“喂,你不回去了吗?同行的商人年底要搭船回日本,你可以跟他们一起回去呢”。

  
“要回去的话,现在年纪也大了。我……到印地安人去的地方,停留在容身之处。他们需要我这种人,生病时帮他们擦擦汗,死亡时抓住他们的手。印地安人和我都是丧失故乡的人”。

  
在归途中,武士们再次遭遇了还俗的修士,这时他已经娶了印地安人为妻,病入膏肓。

  
“我们不得已成了天主教徒,并非出自内心”。武士难为情地低下头。

  
“现在也不信吗?”

  
“不信。一切为了藩主的任务。你真的相信那个叫耶稣的男子?”

  
“相信。我以前也说过。可是,我相信的不是教会或神父所说的耶稣。我的耶稣跟借主的名义烧毁印地安的祭坛,为了宣扬主的教义而把印地安人赶走的神父不同。”

  
“为什么会信服那寒伧、可怜的男子?为什么礼拜那疲惫而丑陋的男子,这我完全不懂。”武士第一次认真地问。

  
“我从前也有过相同的疑问。可是,他比现世的任何人要寒伧地生活,因此我才相信。他又疲惫又丑陋,因为他太了解这世界的悲伤,他无法漠视人的悲叹、苦患,因此他才变得那么疲倦,那么丑陋。如果他活在我们伸手不到的高贵、舒适的地方,我想他就不会有那种胸襟。

  
武士无法理解修士的话。

  
“他因为一辈子都过得很惨,因此他能了他悲惨者的心。因为他死得凄惨,因此他知道死得凄惨的人悲伤。”

  
“可是,你看看教会就知道了,看看罗马就行了!我们看过的教会都如同琼楼玉阁,教宗住的地方装饰得墨西哥市都无法想象的地步”。

  
“你以为他希望这样子吗?”修士生气似地摇摇头。“不是的,他想住的不是那样的建筑,他肯定是想住在印地安人的破烂房子里。”

  
“为什么?”

  
“他一辈子都是这样,他没去过高傲者、富裕者的家,他只找丑陋的、悲惨的、寒伧的、可怜的人,可是,现在这国家的主教、司祭都是富裕、自以为是的人,不是他所要找的人”。修士充满信心地回答。“有时从印地安人当中可以看见耶稣的样子”。“哭泣者和我一起寻找哭泣的人,哀叹者寻找倾听我哀叹的人。世界再怎么改变,哭泣者、哀叹者在寻找他。他为此而存在”。

  
“我不懂!”

  
“有一天你会懂,这件事,有一天会的。”

  
武士临终前手里握着这个印地安部落沼泽地日本男子写的纸片:“我们,在悲伤之谷流泪依靠你”。

  
贝拉斯科神父是遣欧使节团的策划者和翻译。他的如意算盘是如果日本与他的祖国西班牙建立通商关系的话,那么自己有可能获得罗马教皇的准许担任日本教区的主教。临刑前的夜晚,神父忏悔了自己的罪过,请求神的宽恕。

  
“我的傲慢与虚荣心伤害了许多人。我借神的名义满足我的虚荣心。我把神的意旨和自己的意旨混在一起”。

  
《武士》这部作品,远藤花了三十年时间。作者特意区别使用了“神”和“主”这两个词语。对贝拉斯科神父来说,“主”是耶稣基督,“神”则是决定主的命运,全能的父。而武士和背教的修士最终心灵共苦,默默结伴同行的是人子耶稣,而非父性的神。人子耶稣从来不向人说教至高无上的旨意,浩荡的赐予,辉煌的恩典,彻底的救赎,高尚的德行,也不能创造七个证明他神性的神迹,人子以自己极致的弱,最深切地悲悯人,怜爱人,最懂人类重重桎梏的苦难,背叛,蹂躏,哀叹。

  
远藤通过贝拉斯科神父的口,表达了自己的神学思考:通向神的路,并非只有一条,就像登山,不管选择哪条路都能到达山顶,神是通过每一个人的人生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的。每个人有选择神和抛弃神的自由。

  
笔者想这里远藤所指的神不是《旧约》里从《创世纪》开始就“从天上降下硫磺和火于所多玛及蛾摩两城,把城和居民、平原和地上的生物都毁灭了”,也非搅乱人类的语言引起人类纷争,甚至为了试验亚伯拉罕对自己的忠心,要亚伯拉罕将最疼爱的独生儿子作为牲祭献给自己的全能的上帝耶和华,而是母性的、宽爱的、仁慈的人子耶稣。人子耶稣就像一条忠实的老狗,永远伏在我们的脚边。而非神父或者牧师宣扬的,你若不信我,就要下地狱。听起来好像绑架和恐吓。

  
笔者常常寻思,《旧约》为什么上帝耶和华要与他的子民另立《新约》,是否耶和华终于顿悟了光靠惩罚,发怒、恐吓无法挽救令他彻底失望的人类呢,他又不肯放弃苦难的人类,他只好创造出具有无限仁爱与悲悯人子耶稣来拯救我们。当耶稣说:“我就是真理、道路、生命”时,笔者以为这里的“道路”就是为世人践踏的道路,人子耶稣为被践踏来到这个世上。生活在墨西哥印地安部落的还俗的修士,点出了远藤日本式的基督观,因此作者说过,《武士》在某种意义上是自己的“私小说”。

  
小说《武士》中主人公长谷仓几乎都用“武士”代替,作者多次说明意在“挖掘日本的原像”,日本式的背负着祖先、村庄、家族的集团体的武士,他不是我们在任侠小说中读到的具有飞檐走壁、上天入地的特异功能的隐者【日语称其为“地侍”,地方上的武士】,也非舍生成仁,切腹轻生,可以力挽狂澜的义士侠生,远藤的武士与人子耶稣一样,孤单的,无力的,疲惫的,这个世界对他们伤害是成功的。

  
小说借助贝拉斯科神父话表达了远藤作为文学家见证耶稣基督的光芒:今夜各位和我将被同样的雨淋,同样的风吹,并肩走同样的路。

  
2007年11月13日 感冒中


  


  


  


  


  




 回复[1]:  雨 (2007-11-14 12:07:56)  
 
  这样的文字适合病中写来,多了一层感染。

  
祝燕子早康复

 回复[2]:  燕子细语 (2007-11-15 22:04:28)  
 
  谢谢你,雨。

  
我们中国人比较喜欢胖子菩萨,比如弥勒和尚。有福气。或者发财的,对于现世有用的菩萨。寒伧的,疲惫的,孤苦的人子耶稣,与人到中年,步履蹒跚的自己心境相似了。

 回复[3]: 燕子 雨 (2007-11-16 01:56:45)  
 
  我们的神总是高高在上的,西方的一些神却以一种悲剧情节出现,让人体味生的苦时却开启智慧。或者因此,他们的形象不同?

  
看燕子的文字,人生体悟细腻丰富,应该更多地感受到身边的细节美好了吧?只是身体虚弱时难免情绪低落,快好起来

 回复[4]:  燕子细语 (2007-11-16 17:44:36)  
 
  谢谢,雨。我会很快好起来。

  
人,为什么要信神?我想,人生太无常,对于老,对于疾病,对于死亡的恐惧。

  
这篇小说最感动我的还不是武士,而是那个与印地安人共苦的,背教的日本人。他道出了人子耶稣的真谛。他在悲苦的印地安人中间常常看到耶稣。他说,印地安人和我都是丧失故乡的人。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人子耶稣宽恕我们可怜的人类,有选择他和抛弃他的自由。他,苦苦地,不肯放弃我们。

 回复[5]: 真正的宗教 水双 (2007-11-16 19:30:55)  
 
  是属于弱者的。

 回复[6]:  蛇 (2007-11-16 20:03:10)  
 
  也是属于空虚者的。

 回复[7]:  小草 (2007-11-16 22:34:48)  
 
  信仰自有信仰的原由吧。

  
燕子,您好!初次见面,我是小草。

  
记得N年前,中文导报的第一任老总交给俺一本您的诗集,叫[温故知心]燕子自选,百花出版社出版的,是您的吧?

  
懿旨是要俺向您学习。只苦于俺穷学生一个,忙于奔波,忙于生计,没有认真学习,很惭愧。

  


  


  
今能在镜子上认识您,很高兴。望常看见您的笑。哈哈,哈。

  
保重!

  


  


  

 回复[8]:  燕子细语 (2007-11-17 21:14:56)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小草。那本小诗集是我的。

  
诗,仍然是我的最爱。我也苦于奔波。

  
感谢你的阅读。

  
谢谢,水双。谢谢,蛇。

  
我们这一代是在无神论或者伪神论教育长大的人。

  
改天换地,无所不能。

  
神,在天上,以悲苦的的眼神。守候我们。我期望如此。哪怕蛇说的空虚者。正如崔健的那首歌,我们一无所有。

 回复[9]:  scissor (2008-01-31 11:48:56)  
 
  燕子您好,在网上看到您对远藤周作的《武士》的评述,文字优美,切中主题,非常佩服。从《沉默》、《死海之滨》(原文『死海のほとり』不知翻译得对不对)《武士》都读了二至三遍,深受感动,也为远藤周作的思想所倾倒,经过一段时间的思考我有一点不解:远藤周作的耶稣像是“永远的同伴者(同行者)”,这样一来他的神是不是不具有超越性?这样的宗教信仰是不是有违宗教的本质?另外关于遗作《深深的河》我想知道您是怎么评论的,希望与您建立长期的交流。

 回复[10]:  燕子细语 (2008-02-12 13:11:46)  
 
   scissor ,谢谢来信。请看我的拙作。《深深的河》里,里面大津的话,代表了我想说的。回信为迟,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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