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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下去吧,我知道你的脚一定很痛――读远藤周作的《沉默》

燕子 (发表日期:2007-11-01 21:37:51 阅读人次:6221 回复数:12)

  描写江户幕府对天主教徒【切支丹】严酷镇压的日本文学作品有三浦绫子的《海岭》、长与善郎的《青铜的基督》等。但我更喜欢远藤周作的小说《沉默》。

  
远藤周作1955年发表《白种人》获得第33届芥川文学奖,评论界把他与安冈章太郎等人合称为战后文学“第三代新人”。1966年远藤出版长篇小说《沉默》,但由于涉及天主教徒对于信仰的变节、转向、告密问题,立即被正统教会当作禁书。不过,数年后《沉默》就被翻译成法、英、瑞典、西班牙等多种语言,远藤还获得罗马教廷颁发的贝斯特里勋章,1987年长崎外海町设立了“《沉默》之碑”。

  
远藤一生几乎囊括日本所有文艺奖,并担任日本笔会会长。有人问评论家金森诚也为何远藤在世时未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森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回答:“大概远藤一生同情变节、告密的基督徒的缘故,对于虔诚、正统的基督徒占多数的诺奖评委,不大合口味吧。”

  
《沉默》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十七世纪的罗马教会收到一份报告:耶稣会派往日本的费雷拉教父在长崎不堪“穴吊”拷刑,已宣誓弃教。“穴吊”是幕府发明的一种对付天主徒的酷刑,把人绑起来倒吊在臭气熏天的洞穴中,并在人的太阳穴两边各开一个小孔,让血慢慢滴下来受尽折磨而死。尽管罗马教会深知日本禁教的残酷,但他们认为已经在日本传教二十年的费雷拉教父无论受到怎样的拷问,也不会放弃神和教会而向异教徒屈服。如果费雷拉教父在东方小国被迫弃教的话,乃为整个欧洲信仰、思想的耻辱。他们宁可愿意费雷拉教父殉教,弃教肯定是日本人的误传或捏造的谎言。

  
三名葡萄牙修道院的神父,也曾经为费雷拉教父的学生洛特里哥、卡尔倍和马太动身前往日本。马太途中病倒,未能踏上日本国土。历经千难万险潜入日本的洛特里哥、卡尔倍二神父一是要寻找他们的恩师费雷拉教父,替他洗清“弃教”的污名,二是潜伏下来,秘密传教。“一个神父继续留在日本,就像罗马的卡达昆贝烛台上的一盏油灯继续燃烧着。在这荒废的土地上,无论如何必须留下一把小小的却可以耕种的锄头”。他们在澳门遇到日本信徒吉次郎。正是他带路,洛特里哥们潜入了长崎附近的小渔村,这个小渔村中由“爷爷”负责洗礼,“爸爸”负责教信徒祈祷和教义而秘密存在大量天主徒。

  
洛特里哥亲眼目睹了卡尔倍和三名日本信徒殉教。这三名信徒本来已经踏绘【践踏耶稣、玛利亚或者十字架的木板、铜板以拷问信仰】,可以免除一死,但是由于卡尔倍最终没有说出“弃教”两个字。捕快说:“我们希望弃教的,并不是这样的小鱼小虾。在日本还有许多偷偷信奉天主教的百姓。要让他们改心归正,神父们非先弃教不可。”

  
洛特里哥被吉次郎出卖。他被捕后终于见到了教诲他的老师费雷拉教父。这时教父不仅彻底弃教,还改为日本名字叫泽野忠庵,娶了日本妻子,住在西胜寺里写揭发和批判基督教义的《显伪录》。

  
幕府对付洛特里哥的办法是,让他日日夜夜听受“穴吊”酷刑的信徒的呻吟声!翻译对神父说:“神父!这是你们造成的,这都是因为你们硬要把自私的梦想带给我们土地的缘故,你可曾想过为了你们的梦想,害了多少百姓?看,血又在流了,无辜者的血又在流了。你是最卑怯的,不配做神父”。

  
最终洛特里哥神父也踏绘弃教,还顶替了一名叫冈田三右卫门的死人的名字,并与死人的寡妇和遗孤组成新的家庭。

  
远藤小说的悲悯在于深切同情正统基督教唾弃和不屑一顾的弃教者。他们是一群没有能够经受住拷问、酷刑的弱者。

  
卡尔倍相信日本人是连死都不怕的民族,他们最初到达长崎秘密传教时,几个信徒就因为不肯在圣像上吐口水,骂玛利亚是千人骑的婊子而被绑在海中的十字架被涨潮的海水慢慢浸泡而死。而书中的吉次郎形象恰恰是个狡猾的、卑怯的、胆小鬼形象。他意志薄弱,整天喝得醉醺醺靠酒壮胆,他最大的能量就是自己刮自己的耳光子后“两只手像苍蝇一样搓来揉去”。八年前吉次郎一家被仇人告密,他的兄妹都拒绝踏绘而殉教,只有吉次郎不需官吏动手就先嚷着弃教而苟活下来。就是这样一条癞皮狗却不停地追着洛特里哥神父要忏悔、并乞求理解和宽恕。

  
“我也有话要说。踏绘的人也有他的理由。你以为我高高兴兴踩圣像吗?我的脚很痛啊!真的很痛啊!我天生就是弱者,上帝却要我模仿强者,那是毫无道理的。神父啊,像我这样懦弱的人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并非想得到赏金才跑去告密的,完全是官吏的威胁呀……”。

  
“茂吉很坚强,就像我们种的长得硕壮胆的秧苗。可是,软弱的的秧苗无论怎样施肥都长不好,不会结稻穗。神父!像我天生是个懦弱的人,就跟这种秧苗一样。我这样的人,连殉教都做不到。世界上有强者,也有弱者,谁说弱者不比强者痛苦呢。

  
“哎呀,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上,如果我早生十年,我也是个好信徒,也可以上天国呢,天哪,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呢?”

  
远藤这样描写洛特里哥神父践踏圣像的过程:

  
“神父用自己的脸贴在那被许多人的脚践踏过的那张脸上。圣像上的那个人,由于被许多人踏过,已磨损、凹陷,以悲伤的眼神注视着神父,从那眼中,有一滴眼泪欲夺眶而出。

  
‘啊!’神父颤抖着。‘好痛啊!’

  
‘只是形式而已罢了,形式一下不无所谓吗?’翻译很兴奋的催促着。

  
神父抬起脚。感到沉重而疼痛。现在自己要踏下去的是自己生命中最美丽、最圣洁、最充满人类的理想和梦的东西!我的脚好疼啊!这时,铜板上的那个人对神父说:踏下去吧!踏下去吧!没关系,你脚上的疼痛我最清楚了。踏下去吧!我就是为了要让你们践踏,才出生到这世上,为了分担你们的痛苦才背负十字架的。

  
就这样,神父把脚踏到圣像上时,黎明来临,远处传来鸡鸣。”

  
这时神父想,自己是个软弱的人,与那个脏衣服一样的吉次郎有什么不同呢?

  
小说最后通过费雷拉教父之口,说出了踏绘是对基督“前所未有最艰难的爱”。“如果基督在这里的话,基督一定会为他们弃教的”。

  
远藤笔下的耶稣是个无权无势、孤立无援、更不会创造任何奇迹的竹竿一样的瘦人。他的耶稣不是《旧约圣经》中惩罚的、严厉的、易怒的父性的耶稣,而是慈悲的、宽恕的、母性的、人道的耶稣。

  
小说中无数次在询问,主,为什么还在保持沉默?最后主却告诉弃教的洛特里哥神父:

  
“我并非沉默着,我与你一起受苦着”。

  
“脚的疼痛已经足够苦了,我分担你的疼痛”。

  
“可是,你对犹大说去吧!去吧!去做你想做的。犹大怎么了”。

  
“我并没有这么说,就像现在我对你说踏下去吧一样,我对犹大说去做你想做的。如你脚疼痛般,犹大的心也疼痛吧”。

  
远藤的耶稣本身就是一位弱者,甚至有些窝囊,他的爱彷佛永远软弱可欺,但是他永远最懂弱者,永远与步履艰难、苦恼挣扎的弱者同行。

  
记得多年前读过朋友张石写他孤儿出生的父亲,文革中为了逃避陪斗,完全吓坏了,不知道怎样躲过这场灾难。父亲只好拼命地喝酒,他以为醉倒在地就可以躲过这场灾难,以为极端的孱弱会得到强大暴力的宽恕,就像一只老虎不屑向一只蚂蚁施暴。然而人们更加变本加厉地侮辱了他。

  
我们学习刘胡兰将头颅送到敌人的铡刀下,董存瑞舍身炸碉堡,宁死不当叛徒甫志高长大的一代,难以理解虫豸一样卑微的弱者,其实是真正的强者。远藤的《沉默》为弱者打破沉默,恢复弱者的权利和尊严。

  
2007年11月1日


  


  


  


  




 回复[1]: 畿内林木红了吗 李长声 (2007-11-02 10:35:42)  
 
  “虫豸一样卑微的弱者,其实是真正的强者”,难以理解。这么说,天下岂不就没有弱者了。

 回复[2]: 长声先生说得有理, 四海为家 (2007-11-02 11:22:23)  
 
  似乎改成“有时是真正的强者”,就可以说得通了。

  
我读过远藤周作的《切支丹时代——殉教和弃教的历史》,也对镇压天主教徒的史实感兴趣。远藤揭示了一个两难的命题,是人类永远无法找到标准答案的命题,那就是舍生取义和苟且偷生之间,是否真能用一个绝对的道德标准来分割?我相信没有人敢在这个答卷上写字,诺贝尔评委当然不能例外。

  
感谢燕子的分享。

 回复[3]: 长声,长老啊! 我是局长 (2007-11-02 11:36:07)  
 
  大作让我爸爸“掠走”了。

  
有时间你再给我一本,行不?

  

 回复[4]: 好啊,就当作“岁暮”。 李长声 (2007-11-02 13:21:28)  
 
  局长发话,倾家荡产也要供上啊。

  
好像远藤是认为日本没有植根耶稣教的风土。

 回复[5]:  燕子细语 (2007-11-03 16:15:04)  
 
  长声学兄,你来,畿内的林木就红了。您老人家何时迈出贵步啊!

  
今年9月去台湾,已经多处风闻您的大名了,到城品购得一本,只欠您老亲自签名。

  
诚如四海为家先生赐言,应改为弱者有时是强者。

  
日本的切支丹,在正统的天主教看来已经变味了。糅合了日本式的感性、地藏神一类的土著神。远藤也说过,基督教洋里洋气地,是日本人一件不合身的西装,日本人将之改造成为和服了。但是我始终关注250年间7代人的信仰问题。他们的耶稣,是个悲哀的,孤单的人,远藤的小说,还有《武士》《耶稣的故事》等,他说,要允许信仰上的怀疑和反复,每个人有选择信仰和放弃信仰的权利。他怜悯人性中最软弱的一面。神,在沉默中理解人的苦恼。

  
就是变成了和服的基督教,也很好。基督教中有那么多派别,希腊的,俄国的,南美的还有太平洋上许多岛国式的。基督的多元主义。谁规定正统、普遍的真理呢。

  
远藤的窝囊的耶稣,毛毛虫一样弱者,倒和中年多病的、步履艰难的自己心境吻合了。凤凰电视台每天的广告:让强者跟强“,听起来令人感到害怕。

  
谢谢你们!燕子

 回复[6]:  小鸟 (2007-11-03 19:43:39)  
 
  「谁规定正统、普遍的真理呢。」???

  
不明白。

  

 回复[7]: 燕子,问刘帮先生好 李长声 (2007-11-03 19:52:47)  
 
  正寻思呢,想去看正仓院展,但跬步,无以致千里啊。好像11月9、10两日有意思,却又怕人满为患。

 回复[8]: 请教燕子先生 小鸟 (2007-11-03 20:11:30)  
 
  「基督的多元主义。谁规定正统、普遍的真理呢。」

  
应如何理解?

 回复[9]:  燕子细语 (2007-11-03 20:36:30)  
 
  长声学兄,11月10日【星期六】我们都有空。我还没有看过呢。不过每年开放都人山人海,你要下定决心啊。你的电子邮件能否再告诉一次,我的电脑坏了几次,只好张贴寻人启事。

  
小鸟先生:我这样理解:文学家的远藤与神学家解释的“神”不一样。正统、普遍的真理指的是超越现世的,一神教的【排他性的】。更加哲理与抽象。而远藤的更加多元、现实。比如,《沉默》中,正统的基督教唾弃的弃教者,在一神论认为,不可救赎,但在远藤这里,都被宽恕了。人有选择和抛弃神的自由,这就是远藤更为广泛的神的爱。

  
关于神学家对于日本基督教的认识救更加复杂,我浅学薄才,辞不达意,抱歉。

 回复[10]:  scissor (2008-01-31 12:40:55)  
 
  在您的《武士》评论里写完感想后又来到这里,为您的立场(应该是站在弱者的立场吧)所感动。“基督的多元主义。谁规定正统、普遍的真理呢。”太让人感动了,中国五四时期的“创造社”同人们是否因此而失败的呢,许地山的《缀网劳蛛》也是糅合了佛教、儒教等思想的吧。关于远藤周作的《沉默》其实原名为《阳光中的气息》(『ひなたの匂い』不知翻译得对不对),在出版时编辑认为《沉默》更有冲击力所以才改名,这一更改也让远藤吃尽苦头,西方许多教会对他进行猛烈批判,认为叛教的弱者意志不够坚定,远藤还为他们找理由。

  
不过燕子的解读让我非常佩服,同时没有基督教传统的东方社会,我们在接受基督教时也应该寻求变化吧。关于诺贝尔文学奖,远藤逝世之后他的学生加藤宗哉考证1994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远藤与大江相比呼声更高,只是西方一些教会强烈反对,另外远藤与1986年发表的《丑闻》重点探索了人的无意识与恶的心理,但是西方一些读者却认为是黄色小说,故远藤周作与奖项失之交臂。

  
哆嗦了这么多,再次恳请与燕子建立长期的交流。

 回复[11]:  scissor (2008-01-31 12:42:36)  
 
  不好意思,犯了一个低级错误,不是创造社,是生命社。

 回复[12]:  燕子细语 (2008-02-12 13:07:25)  
 
   scissor 。谢谢你,。给你拜年。

  
我很少上网,是个时代的落伍者,今天才又请陈坛主贴上一篇旧作。请你参考,谢谢你,我原不知道书名被出版社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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