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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烟之书与幻灭的行旅

周成林 (发表日期:2006-11-24 13:03:02 阅读人次:1704 回复数:0)

  云烟之书

  
近来无话要说,月前读的明治末年文泉子《如梦记》与石川啄木诗歌集(俱为知堂翻译)却是念念。后者二十来天前于飞机上读了几段,感觉很不一般。前几年有空中读《西藏生死书》的经历,当时很怕掉下来,座位靠近机窗,看翻滚的云层,阳光煞是刺眼。读啄木则是夜机,身旁的中年女人老在扭动身子自言自语,说位置太窄坐得难受。而我边读啄木,边想要真掉下来亦无妨,旦夕祸福就在刹那,只是黑漆漆一团化不成西天的云彩。

  
《如梦记》大抵为思旧赋式的文章,纯是童年记忆与民俗的交织,人人可写,但如文泉子那样写得好不滥情却很难。然而知堂的附记我更喜欢,譬如讲买书缘起一段。与文泉子的原作相得益彰:“庚戌年秋日从本乡移居麻布赤羽桥左近,与芝区邻接,芝公园增上寺为往来经由之路,买杂物则往三田,庆应义塾大学所在地也。《如梦记》即在三田所购得,而此书店又特卑陋,似只以小学儿童为主顾者,于其小书架上乃不意得见此册,殊出望外,以此至今不忘,店头状况犹恍忽如见。三田虽是大街,惟多是晚间去散步,印象总是暗淡萧寂,与本乡不同,辛亥初冬回故乡,作小文纪旧游,只写一则而罢,题诗其后有云,寂寂三田道,衰柳何苍黄,盖慨乎其言之。今亦已是旧梦矣,读文泉子之记,更有云烟之感,文章之不可恃而可恃,殆如此也。”

  
至于石川啄木的短歌,该是如私小说那样的东西。译者说“啄木的歌原本虽然很好,但是翻译出来便不行了”。可仍然是有魔力的,因为有生命的痛楚在。啄木窘苦兼短命,只活了二十七岁,一年后妻子亦随之而去(两人都有肺病)。读啄木教我想起同样窘苦的小说家林芙美子,她的自传体小说《放浪记》有中译本(感觉译得不好),亦似乎散漫没有章法,既是短处亦是长处,生命如此,何来精巧构造预设主题。最近读一本讲日本电影的西书,导演成濑巳喜男改编林芙美子的小说《饭》,要求编剧改写上百页的剧本,却又不给清晰指引,亦不与编剧讨论电影主题,因为成濑总是温和地打断道:“主题自会产生。”

  
知堂翻译的啄木诗歌大致两集:《一握砂》与《可悲的玩具》,都是三言两语的自况。译者说他“脱去旧例的束缚,便是形式上也起了革命,运用俗语,改变行款,都是平常的新歌人所不敢做的”。又说“用了简练含蓄的字句暗示一种情景,确是日本诗歌的特色,为别国所不能及的”。别国不知,中国较啄木稍后的新诗,像这样的作品就很欠缺,还不仅是形式,更重要乃直指本心甘于“小我”,或是庶民诗篇,与爱国启蒙诸般教化无关的题材,就像这样的句子:新鲜的拌生菜碟子上的/醋的香气沁进了心里,/那悲哀的黄昏。(四六五)又如:隔着板壁,/听着年轻女人的哭声,/旅中客栈的秋天的蚊帐啊。(五零二)

  
琢木的儿子早夭,《一握砂》篇末几首俱为其事白描,读了很是感动:临死的时候/说是微微的叫了两三声,/勾出我的眼泪来了。(五四五)还有:晚秋的空气/差不多只吸了三平方尺/就此去了的我的儿子。(五四七)《一握砂》之后,啄木有《可悲的玩具》,是他病中住院的心路历程,犹以这首最为悲观:无论怎样都随便吧,/我近来仿佛这样说,/独自感到恐怖了。(二一)多年前,伯父食道癌住院,我去探望,他以自记的每日病历示我,字迹草草,但每天的诊治与感受都很详细。他往生了我赶去医院,人已不在病床,那一小册自撰病历还搁在床头柜上。伯父嗜酒,病后不戒,直到住进医院,连进食亦困难才未尝一滴。我想啄木病中的这首短歌,虽然不是酒徒体会,他那时节若能读到,一定亦感同身受:新鲜的拌生菜的颜色/真可喜悦啊,/拿起筷子想尝一尝。(一二六)

  
零五年十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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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完全电影笔记:幻灭的行旅

  
少有电影让我看过三遍意犹未尽,成濑巳喜男的《浮云》却是。先说片头一管竖笛吹奏的旋律,几年来常在心中萦廻。笛声凄清回转、飘浮难定,若即若离于接踵而至的鼓点与弦乐,一如男女主角坎懔际遇的写照。看碟之馀翻书,作曲者斋藤一郎原来亦为《东京物语》之前的小津电影谱曲(由《东京物语》开始,小津电影的配乐才几乎由斋藤高顺独步)。于是顺“藤”摸瓜,再读斋藤高顺访问记,说是小津要求电影配乐应如天朗气清般爽快,哪怕画面如何如何的悲惨。——这与沉默寡言、拘谨内敛(语出高峰秀子自传)的成濑当然不同,虽然天朗气清与愁云惨雾我都不拒。

  
又说电影开头的瑟瑟冬日,高峰秀子饰演的由纪子,于战后东京的穷街陋巷寻访旧情人,一代女优念白的语调,让我念及川端康成小说《雪国》中叶子的话声——“优美而近乎悲戚”。回味旧时东瀛映画女优,田中绢代的声线沉哀中透出坚毅,杉村春子的絮叨飘散烟火与八卦味,原节子的吟吟笑语显露闺秀的温良与雅韵,俱是星尘幻影不可替代的永恒。但我独钟《浮云》中高峰秀子风尘仆仆的语调,不单优美而悲戚,尚有奔波劳碌的倦怠与无助暗藏。近来读高峰秀子自述,她与《浮云》作者、小说家林芙美子都是身世悲凉,阅尽风霜。同是草根的成濑改编林芙美子六篇小说,高峰秀子竟主演了三部(其馀两部为《闪电》与《放浪记》),那当然不能说是巧合。

  
比较小津的“洁癖”与沟口的古意,《浮云》画面凸显浮世的脏乱与芜杂,既少高人眼中的禅意,亦乏俗人眼中的美感,恰如高峰秀子所言:“镜头里经常是垃圾遍地的景象、破旧的工人住房、捞面和茶泡饭以及其貌不扬的男女。”求生求爱乃至求死的男女主角,面对残酷人生与脆弱人性,暧昧与决绝兼而有之:所谓花心的已婚男人,于不停的逃避中亦有眷顾;所谓痴心的独身女人,于不停的追寻中亦有飘零,纯是一段不甘幻灭终归幻灭的疲惫行旅。电影时空不断转换,先有穷街陋巷与寥落酒楼,随之而来偏远的温泉小镇与霪雨山居。为生存而委身他人的女子心存愧疚,为放纵而逃避真情的颓丧男子亦在劫难逃。男优森雅之与高峰秀子的眼神交流,恒常欲言又止。两人行行复行行的tracking shot,似乎暗喻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终是没有安定的一日,惟有等在终点的死神降下帷幕。

  
成濑的世界当然不乏幽默与达观,至少我看过的《银座化妆》、《母亲》与《乱云》足可证明。但我偏心悲沉的《浮云》,那是迷茫与遊移之间突显的水落石出,犹如电影结尾,不留一丝缓冲馀地,让我想起布列松(Robert Bresson)的杰作《穆歇特》(Mouchette)。踽踽独行的少女穆歇特自沉碧潭,追随恋人浪迹天涯的由纪子疫死山中,两者历程相距万里,经过与结局却都令人震竦。——“花之生命短暂而痛苦”,《浮云》片尾那行字幕恰似一语总结。芥川龙之介说人生庸碌、无聊且不可思议,但我们总得挣扎与忘却,明知道那是幻灭的行旅,亦要硬着头皮走到底,因为不管什么样的花,总是需要绽放。

  
零四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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