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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Z
亦夫 (发表日期:2006-05-23 11:20:46 阅读人次:1893 回复数:3)
1987年秋天，国家图书馆从北海公园隔壁的老址迁往白石桥新馆时，一下子接纳了近百名高校的应届毕业生，我便是其中一员。由于新馆开业时单身宿舍仍未竣工，被分配到不同部门的新人散住在老馆的旧平房、包租的旅馆等处，相互之间并不熟悉。平素大家见面，关系疏远点的，一般称“小李”“小梁”“小崔”，关系亲近点的，便直呼其名或喊“胖子”、“大头”“臭脚”之类的外号，所以被大家称为“老Z”的这名新人，便显得格外特别和显眼。　　既是同届，自然不可能有太大的年龄悬殊。老Z是南方人，皮肉细嫩，又不显老相。他之所以被称为“老Z”而非“小Z”，我想是因为他的举止和做派。我们刚刚走上社会，被认定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老Z尽管同样嘴上没毛，但他举止稳重，寡言少语，与整天疯疯张张的我们截然不同。那时总能听到新老同事在底下议论老Z，有的说他城府深得很，日后注定是当官的料；有的说他高傲轻人，难得接近……老Z的做派似乎也印证了众人的评判：那时大家刚走出校门不久，又都来自全国各地，在北京没有亲戚朋友，所以经常搞些晚会、球赛、郊游之类的活动聊以自娱。这些活动上，从来都看不见老Z的身影。那段时间里，老Z给我留下的印象，更多的来自别人的议论，是空洞的和概念化的。我只记得在那段秋冬之交的日子里，每到下班的时候，消瘦的老Z总是穿一件不太合体的浅色风衣，穿过图书馆侧门的一片空地，朝他居住的那个小旅馆走去。老Z走路的步子非常缓慢，甚至有几分龙钟老态，和行色匆匆的下班人潮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来年春天，新的单身宿舍大楼竣工了。令我没有想到的时，在宿舍房间分配方案上，我竟和老Z成了室友。我还未及到房管处一问究竟，平日从不走动的老Z却来找我了。他细声慢气地嗫嚅道：“是我提议和你住的，你没有意见吧？”我果然从他貌似知礼甚至有几分羞涩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丝暗藏的霸气，我想说：“你以为你是谁，想和谁住就和谁住？”但我没有说得出口，而只是不悦地问他：“你何故选我？”他说：“我选了好几个人了，人家都不愿意和我住。”我不觉笑了：“你知道什么原因吗？那是因为你太杰出了。不过，我愿意和你住。近朱者赤嘛，借你的光，我没准以后能混个副馆长当当。”老Z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他总算解决了一桩尴尬事，一向古板的脸上掠过了难得的一丝喜悦。　　在众人心目中高傲、城府得有些神秘的老Z，其实是简单、善良和毫不设防的。他被误解为少年老成的寡言，只源于口拙；他被视为高傲的离群索居，其实是对人情世故无所适从的逃避。老Z不像我们一样总是在上班时间偷空溜回宿舍睡懒觉，他八个小时都老实地呆在办公室里。但他同时也不像我们一样为了讨好领导总是提前上班去打开水。他总是准时到岗，不轮到自己决不会想起去碰一下暖瓶；他不像常人一样总是在下班后伏桌苦读，以期日后出人头第，而是一有空闲就蒙头盖被地睡在床上；他不善任何运动，行动迟缓；他几乎没有嗜好，无论是有益的还是不良的……与整个喧闹的大楼相比，我们的屋子永远悄无声息，就如同他这个人不存在一样。当然，这些都是我在和老Z同住一屋后，在漫长的日子里渐渐了解的。　　住进新宿舍不久的一天，笨拙的老Z起夜时摔了一交，头上磕了一条很长的口子。我骑车带他去海淀医院，忙前忙后地为他挂号、取药、扶他进诊室缝合，他一路木呆呆地没有一句话，似乎一切都是我理应做的。甚至回到宿舍后，老Z连一句谢忱的话也没说，倒头就睡下了。我气得要命，发誓再也懒得管他的破事了。第二天下班后，老Z买了一只土鸡回来，拔毛去皮地清洗干净，用电炉子炖了起来。我嘲讽地说：“一点破伤，你倒跟坐月子一样滋补上了。”不料老Z说：“给你炖的，昨晚辛苦了。”……后来我才知道，老Z家在贫困的皖北农村，那里用炖一锅鸡汤来表达最隆重的谢意。老Z后来出国体检时，怕自己肝功指标异常，请一个认识的老乡代为抽血化验，他谢忱人家的方式仍是炖了一锅鸡汤。据说老乡愤怒了，一脚踢翻了汤锅说：“你他妈的也太抠门了，什么年代了，你还炖鸡！”不合时宜的老Z一开口总是得罪人，他便变得越来越沉默；盘算良久后好不容易做出的一个举动，总是招惹来一片白眼或嘲笑，这使他越来越孤僻和离群。老Z的沉默在陌生的圈子会被误认为是超俗的个性，但注定不能长久。事实说明了这一点：入住新宿舍后，一百多号人朝夕生活在一起，他一度和众人形成的距离消失了，他无可挽回地成了一个被取笑、被戏弄、被羞辱的弱者。我曾给渴望爱情的老Z介绍过一位女同窗，第一次见面对方对其稳重沉默多有褒扬。但约会不到两次，女同窗就打来电话将我臭骂一通：“你也太拿我不当人了！你那哥儿们，不是有病，就是弱智。” 　　老Z绝对不是弱智的，他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天才。老Z整日昏睡，几乎没有看书的时候，但却是计算机方面无人超越的高手。但没有眼色、不识时务的他，拥有越多的才能，在那样的环境里便注定会收获越多的排挤。好在他不是个孤愤和敏感的人，对外界的迟钝无意中成了保护他的盾牌。两年后，他被一家计算机公司选中，劳务输出到国外去了。这在当时，是单身宿舍楼一桩令许多人垂涎的美事。但老Z似乎毫无感觉，临行的前一天，我还看见他整个下午都在床上昏睡。我想，或许他的感觉并不愚钝，他之所以不悲喜于色，是因为清楚地知道新的环境里将有什么在等待着自己。　　一个诗人曾经说：活在语言中的人，是沉默的化身。那么，像老Z这样活在沉默中的人，又是什么的化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