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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转型期与作家的选择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9-12-26 11:07:19 阅读人次:1905 回复数:2)

  说到转型,我们习惯于想到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在社会形态上,就是保守封闭和改革开放。但这符合的是上世纪80年代。我认为现在已经不一样了,虽然还是市场经济,但保守封闭在抬头。这就是当今中国社会的“转型”,或者准确地说,是“转型”又“转型”。现在中国是个怪物。“官”和“商”对中国人的精神两面夹击,就连特立独行的韩寒在反抗官方的同时,也标榜自己在商业上的成功,以此作为成功的标志。有道是,没有经济独立,就谈不上人格独立,但是经济独立了,人格未必就独立。何况,人格不独立,只看重钱,更容易被收买。当今欧美日一些媒体被中国收买,替中国吹牛,甚至比国内媒体有过之无不及,就是实例。商人毕竟是商人,唯利是图,是没有人格和操守的。

  
但是我也并不怀念那个“80年代”,那其实也是个假转型的时代,不过是做个姿态给你希望,但现在却是连这种假姿态也不做了,需要你去争。即使你争得到,也不过是经济利益,把你的注意力转移到了争抢经济权益上,仅此而已。1990年至今,中国人已经成功地变成了经济动物。确实是一种成功,据说中国很有钱了。其实,即使国力真如官方所宣传的那样,也不过是国富民穷,不过是少部分的人富,大部分的人穷。但是少部分的既得利益者包括知识分子们,已经开始相信这是全中国的富强了,更可悲的是,那些仍处在利益遭受损害中的人,也狂热得可以。

  
当然这也可以理解,这个长期遭受贫弱屈辱的民族,终于有了可以摆显的资本。而且“国”就是“家”的传统观念已经深入骨髓。还有集团与国家概念的混淆,中国人几乎无法从中摆脱出来,包括一些比较清醒的知识分子,也是久入鱼之肆不闻其臭。比如上世纪80年代叱诧风云的严家其,在他的《首脑论》前几页,居然也选有大量的和各国首脑等政治人物的合影。德国汉学家马汉茂教授对此不能理解,根据仲维光回忆,马汉茂也曾作为德国外长根舍的顾问访问过中国,他见到仲维光,第一句话就是:“仲维光,很丢人,是吧?一个教授居然和政治人物纠缠到了一起!”但在中国,这是一种荣幸,如今仍然有不少人把与政治人物合影、领导人的签名放在自己的著作前,当谈到某政治家时还是感恩戴德。我在上世纪80年代时曾经写过篇小说,是对那篇著名的感激之作《一件珍贵的衬衫》的改写,把周恩来跟平民百姓同样的事件进行对比,那是先锋小说出现的前夜,我用了两条互补交叉的线索,现在看来技术上有些做作,但我所提出的问题依然存在。中国是个“官”之国,过去,读书人最好的前途就是中状元,现在与时俱进了,我的一个亲戚结婚,喜娘在祝愿新郎新娘时,不是祝他们将来生下的孩子长大了中状元,而是当中央委员。一切归根结底都是由“官”决定的,政治已经绑架了一切,是要胡萝卜,还是要大棒,你自己看着办。在这种微妙的转型时期,文学确实面临着重大的选择。

  
第一个选择是加入大合唱,现在许多作家就正在那样做,看看现在许多作家的“大国心态”和“强国心态”吧!某种意义上说,现在的中国类似于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明治维新后,日本渐渐走入了歧途,从原来向文明学习,走向了穷兵黩武。其实明治维新本身就是一种畸形的维新,它是天皇专制下的维新,最终必然走向军国主义,包括侵略中国。那时,日本不仅有拿枪的军队,还有拿笔的军队,称为“笔部队”,就是作家用自己的笔为战争宣传。他们写了稿子,由军部审读,政府利用公共资源进行炒作,这使得这些作家名噪一时,这样的文学让许多人趋之若鹜。不能只看到因为其有名利,即使没有名利的诱惑,作家们是否会被卷进去?仍然会,还有崇高的理由:荣誉,爱国。就连川端康成这样的作家,虽然没有在创作上“协力”,但也积极参与活动,日本政府组织的各种会议他都参加。如果有不合作的,就给你大棒。作家石川达三在南京陷落之后被派去写反映南京的小说,他看到了南京屠杀的血迹,良知让他写出了《活着的士兵》,揭露真相,结果遭到了军部的查禁,被判处四个月徒刑,缓期三年,让他立功赎罪。在高压下,他终于写了歌颂皇军的《武汉作战》。也有的作家名气比较大,又不要荣誉,甘于自我放逐,比如谷崎润一郎,去写后来被禁止发表的“风花雪月”的《细雪》,但即使是他,也在新加坡陷落时,兴奋地写下了《新加坡陷落之际》,向全国发表广播讲话:“我日本帝国在东洋顶天立地,建立了赫赫伟绩……”没几个人能逃得脱时代。

  
当然也有例外的,跟疯狂的时代决裂成功了,比如处在同样狂热时代的德国作家托马斯·曼。托马斯·曼离开纳粹德国,当被问及离开祖国如何写作时,他自信地回答:“我托马斯·曼在哪里,祖国就在哪里!”但是很不幸,祖国不跟他在一起,反是他因为离开了祖国土壤,写作日渐萎缩。作为“人”的托马斯·曼成功了,但是作为作家的托马斯·曼失败了。这就是作家的苦命,有不少人劝我出国写作,但是作家离开自己的土壤,不在场,就完了。某种意义上说,作家就类似于持不同政见者,要让一个持不同政见者失去生命,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他流放,让他离开他所赖以生存的“场”。而对持不同政见者来说,最好的地方就是监狱。

  
当然也有反抗成功的,就是索尔仁尼琴。但苏联毕竟是愚蠢的,现在的中国已经不那么愚蠢了,即使禁你的书,也悄悄进行,以电话“打招呼”,也不说禁的理由,以“国家机密”搪塞。不仅如此,还知道利用国家资源去买通国际社会,也只有中国这样的国家,才可以不经纳税人同意把钱拿去为国家涂脂抹粉。这也是强权加经济在国际上的运用。我曾听说,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行贿国之一,西方人跟中国打交道,也知道了如何受贿。

  
以国家资本打通通往世界的道路,这也给了中国作家以希望,于是中国作家就有了第四种选择:搭上顺风车,也能走向世界,甚至也能成功,得到世界的承认。我从来不相信这世界是正义和公平的,我相信,成功往往是建立在罪恶交易的基础之上的。只是我要问,这种成功,是否是文学上的成功?这样走向世界的文学,是否真具有价值?但似乎难以说清。川端康成等日本作家获得世界关注,难说跟日本的经济成长没有关系。这也就是现在许多作家选择苟且的原因,他们期待这样的成功。他们说文学不是政治,他们不过问政治,但文学是否跟道义无关?这是一个老问题,但一直没有解决这问题。中国文学,一直在要不要跟政治发生关系的问题上徘徊,到现在,远离政治好像成了共识,但是真的远离了吗?对政治的苟且,是亲近政治,还是远离政治?

  
我认可这个基本命题:作家不是政治家。我也不相信高尔基“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的说法,我也不赞成作家像巴尔扎克那样当时代的书记员。我认为作家是一个人,一个自由的人——自由,是作家的本质属性,哪怕是怪异、变态,都是一种自由。而中国作家,从来没有享受到自由。所以要争取自由,就要从改变政治开始。政治并不是文学的天敌,问题在于,是谁的政治?是作家自己的政治,还是上头的政策?但是又有人提出,艺术是“戴着镣拷的跳舞”,那么作家和自由是什么关系?不自由,是否反而是文学合理的选择?

  




 回复[1]: 我觉得陈希我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李小婵 (2009-12-26 22:45:22)  
 
  >>有不少人劝我出国写作,但是作家离开自己的土壤,不在场,就完了。

  
这句很精辟。只有陈希我这样曾经生活在海外,又选择回国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觉得陈希我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

 回复[2]: 当年回国前,一个朋友在新桥为我饯行, 陈希我 (2009-12-26 23:40:55)  
 
  他说:你回去以后会后悔的。我知道会后悔,但是别无选择,简直如飞蛾扑火。也许是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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