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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恶(小说)
陈希我 (发表日期:2008-08-15 08:17:23 阅读人次:2362 回复数:1)
1
在新桥,我遇到了欧阳。我没想到会遇到她。在国内时,我们曾一起在北京一个商业城开店,我卖服装,她卖食杂。后来她出国去了,听说是去了东京。后来我也来到东京,一直没遇到她。听说她进了那种店了,スナッグ酒吧,先是陪酒,后来自己当了妈咪。她的服饰证实了这一点。
看见她时,她正在向路边募捐箱投进厚厚一叠万元纸钞。我没有捐,也不想捐。我想避开,不料她抬起了头,看到了我。我被逮住了。本来我也可以做个样子,可是我身上没有钱,没那么多钱。来日本后一直不如意。当初在国内,一样做小本生意的,现在她却能出手如此阔绰。人家有钱嘛,有钱才能行善。但她的钱是怎么挣来的?给日本人陪酒。以这样的钱来行善,以丢中国人的脸挣来的钱来爱国,这是世界真有意思。
两个女人相见,必然要寒喧一番。她邀我找个地方聊聊,我不愿意,但还是去了。也许是忍不住好奇,如能刺探出她的劣处,我心理多少会平衡一些。女人跟女人就是对手。也许她早就看到了我,不然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捐这么多。而且是捐给四川人,当初在国内,她曾被四川人坑惨了。人家喝她卖的“五粮液”死了,原来进的是假酒,甲醇兑的。之前只听说有假冒名牌的,或者酒里掺水,没料到他们居然用甲醇。他们真是什么都敢干,出了事怎么办,他们才不管,没人忌惮。世界上大概再没有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好对方死了,要是活着,残了,她连出国的钱都要赔出去。去找那批发商,早逃了。外地人,四川人,没尾巴的跳蚤,再找不着他了。
你还捐?我问。
她笑:一个四川人,怎么能代表全部?难道要像日本人看咱们那样?“中国人”!她用日语说。
确实,日本人就这样。不加区别,不论好坏,把中国人一锅端了,冤死了!
冤吧,她说。老是说中国人怎么怎么的,动不动就说“中国人”,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可是,这锅汤还真是没法救了,你能分得清哪是被破坏了的,哪是没被破坏的?我说,所以我就不捐。我为自己的不捐找到了理由。我讨厌捐款,在商业城时,工商动不动就让捐款。列队,电视台来拍,拿大票的排前头。我就拿十元打发了。所捐的款,天知道能否到达灾民手里。当然我也从不会向摆在我面前的乞丐丢钱,这时我想的是:他们是不是真乞丐?这世界坏得很,什么坏事都可能发生。总之我都会找到不给的理由。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说,反正我是尽心了,他要作孽,老天惩罚他。
老天?在哪?我故意抬头望天。
也许真的有。她却说。她的淡然让我惊讶。我叫:别傻了!
也许傻点好,她说,中国人太聪明了。
这我承认。我们来到一家吃茶店。我点了橘子水,她点了咖啡。请不要加糖,她叮嘱服务生。
喜欢苦味?我打趣道,想不聪明一下?还是为了节哀?
她摇头:这之前就喝了。喜欢喝,那种苦的味道,能直接把握的本味。我在“杨贵妃”都喝苦咖啡。
杨贵妃?我猜就是她开的店了。
就在那里,她指了指玻璃墙外。外面人影憧憧,正是下班时间。天色渐晚,玻璃墙上还叠印着店内的场景,但仍可辨认外面广场尽头一节蒸汽机车车头模型。那边,她的手指又向左摆了摆。我看到了车头后面的路,车水马龙。就那口子进去,就是乌森巷了,“杨贵妃”就在里面。
这么近,她为什么不带我去她店?
每天傍晚,这个时间,我都要从车站出来,穿过这广场。她继续说,这SL广场,就是因为那蒸汽机车命名的。日本第一列蒸汽机车就是从这里出发的。至今还是个好地方,东面就是银座,西面是赤坂、麻布,往北穿过霞关,就是皇居了。我和日本人一起从车站鱼贯而出,走向自己的店。作为一个中国人,能够拥有一家自己的店,特别是在当初经济不景气的时候,营业额还逐月上升,怎能不踌躇满志呢?也许你不认可,你会觉得……
我连忙摇头。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这只是职业,有了职业就可以有事业,无论什么事业,只要做好了,都是好的。把事情做好了,就是为中国人争脸。她辩解。
我表示赞同,也许只是为了让她继续说下去。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欧阳说。我要开一家具有独特风格的スナッグ,咱们是中国人,自然是中国风格的,“中华风スナッグ”。全体从业人员一律中国旗袍,就像一盏盏中国灯笼似的耀眼,果然,一开张就吸引了日本人,你知道,日本人是很喜爱异域情调的。那时候,整个新桥地区就我这一家“中国风スナッグ”,一家周刊志还来采访过,他们搞了个中国人对日本各行业影响的专题,总标题抢眼极了,叫《中国人在日本的崛起》。
我哑然失笑。荒唐!你能代表中国人?你搞这种行业代表中国崛起?岂不是让人家觉得中国就是这样乱搞?
她继续说下去:但到了年底,又有两间“中国风スナッグ”开张了。就在短短的两个月内,在那小小的乌森巷,就挤进来了。一家是上海人的,一家是福建人。他们也穿旗袍。那上海人穿的,号称海派旗袍,贴在身体上,索性不穿不更好?那福建人,旗袍是你们穿的吗?有一次冲污水吵起来,我就挖苦他们,他们居然说,要论起来,旗袍也不是你们的,是旗人的,我们长乐现在还有旗人村,怎么成你的了?
没法跟他们纠缠,我就从下酒菜上搞特色吧。你知道在国外,中国菜是很受人家欢迎的。这里满街的中华料理店,即便是青椒肉丝、麻婆豆腐,价格也贵得很。中华料理四大菜系,哪个第一?北京料理。咱是北京人,你没话说了吧?但是烹调方法繁琐极了,和厨师小魏探讨了半天,确实对我们这样的スナッグ不适合。再想想,分明是你们挤进来的,我为什么要让你们?天晓得谁败在谁手里呢。这样,我们彼此不来往,更不可能像日本人那样,开张时向邻店送去和果子什么的礼物,说些“请多关照”的话。恨都恨不过来呢。他们的素质太差了,洗刷垃圾桶,污水总是流到我店前。我就叫手下小魏将污水反扫过去。可一不留神,他们又扫了过来。我也想过把自己店前的地面铺高一些,水就不会流过来了。但又一想,这样一来不是显示我输了吗?于是就仍然他来我往,他流过来,我扫过去。有时实在太气恼了,就给它个半空飞泼。对方就骂,就又吵。乌森巷总是满地污水,那些西装革履的白领从我们门前经过,总要小心翼翼踮起脚尖,费尽周折从污水边绕过去。有时我也想到,哪天会大家一起完蛋了。
那两间スナッグ,连店名我都不屑的。我店叫“杨贵妃”,在日本,杨贵妃是妇孺皆知的中国历史名人。虽然我们说祸水红颜,但日本人并不这么看,他们很包容。上海人的店叫什么?“夜来香”。这歌在日本也很有名,但是“亡国之音”。众所周知,上海人笑贫不笑娼,可咱们虽然想挣钱,国格人格还是要的不是吗?我店里日本人经常爱唱《麦和兵队》、《同期的樱》,他们唱罢,我总是假装在忙别的事,避免去鼓掌。至于那福建人的店名,就更没谱了,叫什么“特别区”,还弄了玫瑰色特大灯箱,大有要压过我们的气势。这个福建,在全国历来没名气,就以前的“前线”有名,跟台湾炮弹飞来飞去,房子都不敢建。不料到八十年代,国家放宽了政策,他们就活跃起来了,走私,制造假药,伪装越南难民偷渡到国外,非法滞留,暴力团,不知丢了多少中国人的脸。你说四川人可恶,他们还只是在国内,这福建人却跑到国外丢人现眼了。他们中国话都说不清楚,以前我在别人店打工,一天来了个中国人,不会日本话,日本人让我翻译,我居然也听不懂,原来是福建人。这些福建人常常抱作一团,不知道鼓捣什么坏事。他们滞留身份很值得怀疑,所以一取缔非法滞留外国人,首先就对准他们。所谓中国人怎样怎样,其实就是他们。不瞒你说,我还曾给警察署打过匿名电话。
我一惊。
我的神情被她捕捉到了,她懊悔地低下了头。她说:当时我没想到我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我只是想着把他们赶走。她停了一下。我慢慢对你说吧。
我点头。
那“特别区”门后好像系着一个铜铃。她继续说,每次这铜铃响起来,我都会竖起耳朵。那铃声响得很勤,接着一个矫揉造作的声音就响起来了。我承认自己在笼络客人的手腕上不如那个福建女人妈妈(妈咪)。那女人我从未谋面,只几次瞥见她的背影,乱蓬蓬的鸡窝头,我不知多少次把她想象成一只鸡。
2
那天晚上,将近11点的时候,那个铜铃又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欧阳说。但这次没有听到那个矫揉造作的声音。进屋人的脚步很乱,还夹着报话机的声音。我忍不住奇痒般的好奇,跑到门口,从玻璃墙向外望。那玻璃是磨砂的,还雕刻着花,外面看不到我,我可以窥视他们。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有人被抬出来了。是一个男人。我这才记起几分钟前曾听到救护车的声音,这声音平时常会听到,你知道,日本人喜欢小题大做,醉了一个人,也嘟嘟嘟来救护车,所以我没留意。接着,那个福建人妈妈和他们的厨师,还有一个女从业员,被警察押出来了。在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小个子的女孩。我仍然没瞧清那妈妈的脸,只听她哆哆嗦嗦向警察发出不连贯的日语。警察突然打断她:
“先去警察署。难道还不明白吗?有杀人嫌疑哟!”
恐怖闪过我的心头。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妈妈像被搡了回来,愣在那里。忽然她记起什么,慌慌忙忙去拉自己店的铁折门。她仍然背对着我。她蹲下去时,旗袍后摆都没顾得上兜住,任它浸到污水里。那是我昨晚让小魏倒的污水。我忽然觉得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的钥匙拔出来时,掉在了水里。
警察走过来,催她快走。警察侧身对着我,他转身时,好像还瞅了我这边一下。我连忙退后一步。我想到了我的告发。难道连那妈妈也是黑户?不可能吧?那她怎么注册这店?我在为自己寻找开脱。
他们被带走了,只留下那个小个子女孩。她好像还没清醒过来,不知所措站在那里。我开门招呼她进来,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孩没拒绝,浑浑噩噩进来了。坐在吧台一角,她浑身缩成一团。她本来个头就出奇的矮小,我不知道南方居然会长出这么矮小的人,旗袍穿着很不合身,再一缩,整个活像被揉皱了的布团。我叫厨师小魏倒来水。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店里从九点起就没再来客人了。总是这样,周五晚上最忙,接着就是空闲。有时甚至整个晚上没来一个客人,我就索性将星期天定为店休日,也好省点开支。星期六晚上没客人时,就支使大家做卫生,洗杯垫呀,擦洗手间玻璃镜呀。大家很希奇店里来了“特别区”的人,都草草做完手头上的活,朝吧台聚拢,问七问八,只有小魏还兢兢业业点数着酒橱里顾客的存酒,他是干活最认真的。不过我也没有制止大家,我也想听听。我竭力做出漠不关心的样子,摁着计算器,竖起耳朵听她们叽叽喳喳。可那女孩一言不发,只喝着水。大家就诱导她,是这么回事吗?那么回事吗?水喝光了,她居然问,能给杯酒吗?我同意了。女孩喝着酒,仍然一声不吭。她突然将酒喝个精光,把杯底对着眼睛转动着,脸上表情渐渐不在乎了起来。
“反正跟我かんけいない(没关系)!ぜぜんん(全然)かんけいない!”她说话了。“要不,警察怎么单单不把我逮去?毕竟老天有眼呢!我们店那个三八婆,茉莉,你们都晓得吧?没有跟她说过话,也见过她那样子吧?同是福州人,她口口声声自己是鼓楼区的,跟妈妈同是城里的,就霸道了。我又怎样了?咱仓山区又不是乡下,还是文化区呢,跟你们北京人说也不懂!”
大家都笑了。我知道大家笑什么。女孩没觉出,又说:“她茉莉那种德性呀,怕是丢了全体城里人的脸呢!就说今天晚上吧,我们店只来两个客人,星期六,从来这样,你们也这样吧?晚上来的就两个小姐……”
她居然直接称“小姐”,不遮遮掩掩称“社交员”。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脸都红了。她继续道:“……她陪一个,我陪一个。我这个中村さん(日语中对人的称呼)是我长期的客人了,我自己争取到的,可她呢?都是妈妈赐给她的,谁不知道呢?我们都笑她。我的中村さん啊,今晚兴致特别高,歌唱了一首又一首,我就趁机一杯又一杯灌他酒。后来索性把酒杯端到唱台上了,一边喝,一边唱。他醉了。我头脑可是清醒的,我估摸一下,今晚可以让他把剩下的那瓶V.S.O喝光,我就可以让他再买一瓶了。我们店不搞指名制,哪个小姐让客人续买了酒,存在店里,下次这客人来,就优先是她的客人,营业额按十分一抽成。中村(日语中对人的尊称)
是我的老顾客了,对付他易如反掌。酒终于给我处理光了,他还不觉得,还一个劲地唱呀,说呀,向我唠唠叨叨,真爱你哟,叶子!我在店里叫叶子。我就说:叶子好可怜哟,连酒都没得喝了。他看了看酒瓶,说,好吧,叶子,再给我买一瓶来。这日本人,小气是小气,但在女人面前呀点也不小气,只要你あだまいい(脑瓜好使)。”她戳了戳自己脑门。“咱可不是菲律宾、泰国女人,那些又黑又丑的女人,就知道卖肉。咱可不这么贱。咱凭‘阿达马’挣钱,哄得他们服服贴贴,心甘情愿为你掏钱。
“我从他腰包里抠出了一万五千元跑到吧台前,我心里别说有多得意了。我叫厨间的王さん,王さん是我们厨师,就像他一样,”她指了指小魏。“可不像他这么ハンサム(帅气),满脸长着青春豆。我刚叫了一声,觉得身后蹭过来一个人,就是她,那三八婆茉莉!她从来都是这样蛮横。她也叫要一瓶V.S.O.。你们店推荐什么酒我不知道,我们店是V.S.O.,所以客人几乎都喝V.S.O.。不料王さん出来说,V.S.O.只剩下一瓶了,而且还是‘抽血货’。‘抽血货’你们懂不懂?以前妈妈不让我们说,现在我敢说了。我们那个妈妈呀,总是将客人的情况都做了记录了,谁谁谁走前已经醉不拉叽,谁谁谁特别糊涂没记性,全记了下来,待客人撂下酒离开店,她就伙同厨师王さん偷客人存在店里的酒,剩下半瓶的,就成了三分一,剩下三分一的,就成了五分一。那些客人记着在‘特别区’还存着没喝完的酒,第二天晚上又来了,来了才发现酒剩不多了,很快就喝完了,只得再掏钱买。这样我们生意就永远做下去啦。那些从各瓶里偷出的酒,又可以汇合在一个酒瓶里,瞧着哪个客人喝得稀里糊涂了,就拿给他。拧瓶盖时,妈妈还故意做着使劲的样子,抢在客人察觉之前先把瓶盖拧开了。你们说她的心黑到什么程度!”
我暗暗吃惊,我也是这么做的。其实就连日本人也是这么做的,我曾在他们店干过,我很知道。可见这女孩太幼稚。
“我的中村さん是拿钱买的,”她又说下去,“为什么要拿给你宰?可是就只剩下这‘抽血货’了,而且只有一瓶。都是王さん没去进酒。他近来越来越不象话了,原先还挺卖力的,还不是因为他跟妈妈那不明不白的关系?后来我们闭起眼睛也知道他被妈妈给甩了。他辩说以为今天是星期六,不会有客人来。就是有客人来,也不见得就会买新酒。就是要买,也有一瓶‘抽血货’可以应急。好吧,没办法,‘抽血货’就‘抽血货’吧。也是我先叫的,但那三八婆茉莉居然要抢。酒刚拿出来,她就手一伸长,就从王さん手里夺走了。这不是欺负人吗?我怎能吞下这口气。当然要扑上去跟她夺。她紧抓着不放。我叫:给我放手!要不摔碎了一齐没有!她忽然一侧身顶撞过来。我毫无准备,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招,一下被撞翻地上了,后脑部这里还磕在吧台转角上,那一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等我有意识,疼得掉眼泪。我要爬起来想反击,但我发觉脖子到胳膊、肩膀好几个地方疼,身子根本支不起来。好像被剁去了复仇的手脚,我简直要发疯了。正在这时候,我发觉自己身体在渐渐升起,一双有力的手在一左一右兜着我的腋下,扶我起来。接着又听到一个声音在问:‘没事吧?痛不痛?’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忽然很想哭,嚎啕大哭一场。我想撒娇。我赖下身去,踢蹬着两腿,舞着手,要重新躺倒地上去。我骂:‘八格牙路!八格牙路!贼!贼!杀人哪!’这时我身后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他说:‘喂,喂,你怎么这样!骇人听闻的话不要乱说哟!’我感觉重重挨了一棍,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有一刻我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理解错了,我日语不行。我迷惑地回头瞧那人,这才看到,那个搀我的人原来是那三八婆的客人,那个叫阿部的男人。才想谁会对我这孤立无援的弱女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原来是他。他终于现出原形了。甚至,他是和三八婆合伙耍我。我推开这畜牲的手。他的手从我腋下被推脱后,又来抓我肩膀。我一扭头狠狠咬了下去。他这才嚎叫一声松开了。同时,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利索地跳了起来。我扑向那三八婆,抓她的脸。
“整个过程,妈妈都不在场,她到外头不知搞什么去了。这时她回来了。妈妈又哪里是好东西?我早将她看透了。她不判那三八婆把酒还给我,赔我的伤,还向那阿部陪不是,说好话,反而要我跟我的中村去商量,能不能换成别的酒。我不干,她就自己贱兮兮地去央求,蹭着人家边上坐下,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又是贱笑。人家中村哪里肯依?人家也是客人,花钱来喝酒,喝什么样的酒是人家的自由,又不是白天在会社,日本人分得可清楚呢。哪里是她妖精唬弄得的?我一旁瞧着她尴尬相,心里直笑。最后她说,好,就去拿V.S.O.,稍待片刻。她哪里能变出一瓶V.S.O.来?除非她痛改前非将三八婆那瓶‘抽血货’判回来给我。她钻进了厨间,让王さん到街上现买一瓶来。王さん很不情愿地一甩白围兜出门去了。也是,外面这么冷,人家为什么要出去为你卖命?唉,说起来也是她待人家不公平,背叛了人家。所以人家就久久不见转回来。中村さん哪里肯对着空瓶子干等?就要回去。我也慌了,他这一走,再不来怎么办?我就也失去客人了。我拉他,他不听。那妈妈也过来拉,人家气的正是她,一甩手,索性真说往后再不来了。这可是我的常客啊,我保住一个常客人容易吗?硬是给你气走了。你妈妈身为妈妈是何居心?老实说,我早就把这她看透了!你听她平日说话,动不动就是‘完全采用日本人那套竞争机制’,什么竞争机制呀?说穿了全是骗人的把戏。想当初我入店时,她不知许了多少愿,可到后来一样也没兑现。就说工资吧,说好了月薪35万,星期天休,祭日也休,每晚6点到12时,迟到以10分钟为一个单位扣钱。但到发工资一对,哪里有这个数?问她,她还狡辩说不错月薪35万,但包括回扣,就连交通费也包含里面,说什么这样才有利于刺激积极性。当时我就应该看清她了,可我还想着自己各方面条件哪里比人家差?论口才,论脑子,酒量也不差,日语歌也会唱不少,凭我这条件,还怕兜不住客人挣不来钱?现在想来实在太幼稚了。到了妈妈一再送给那个三八婆茉莉客人,我还没看透。中国人圈里哪里会有公平竞争?会给人公平竞争机会吗?我自己争来的,她还要让客人甩手再不来了。想想这中村可真是个好客人呢,从来出手大方,还送了我不少礼物。瞧,我现在用的这个背包就是他送的,意大利真皮,松坂屋买的,还有两个荷包形的同样花纹的小包,成一套的,至少也要四万元呀!我留他留不住,就只得跟着他。他出店,我也跟出去。那妈妈さん也哈叭狗似的跟了出来,朝客人背影不停地哈腰,叫:‘实在对不起哟,中村さん,请再来玩呀,一定再来呀!’可中村连头也不回。望着他怒气冲冲远去的背影,我感觉所有希望都没有了,不单是中村さん的事,所有的事,我一下子看清了。我冷冷道:‘再来干什么?再来坐冷板凳?再发火走掉?’妈妈盯着我,凶神恶煞地,那架式,好像要把我连骨头都吞进去。她叫:‘是我没留住客人还是你没留住?知道自己职责吗?几十万雇你,就是叫你来做有嘴无声的花瓶?这样的花瓶子,对不起,我店养不起,去新大久保公园好了!’你们听明白这话了吗?只要对东京稍有了解,都知道‘去新大久保公园’是什么意思。你们说说看这妖精婊子,她才‘去新大久保公园’站街呢!怪不得王さん要受不了。我勤勤恳恳为她卖命,日本人是好对付好伺候的吗?我含着眼泪为她挣钱,她却这样赶我!一想起她这话,我就认定今晚发生的事是老天爷开眼惩罚她妖精婊子,老天在护着我,躲过了危险。当时我决定再也不干了。我冲进店,抱起自己外套冲进洗手间换,然后走掉。洗手间的门虚掩着……
她停住了。大家问:“怎么了?快说呀!”
“说实在,我是看到了,但我跟警察说,我没看到,我什么也不知道。”她说,“我瞧见一个男人,他躬着身,跪在洗手台前。他哼着。他面前吐了一大滩。他好像发觉我推门进来,转过脸,那脸色跟死人一样白。他不是别人,正是阿部。他向我伸过手来,一瞧见这手,我就顿时感觉腋下被这手强迫搀扶着,那恶心。我一扭头走掉了。或许我是狠心了点,但这能怪我吗?人家是怎样地将你往死里处置的呢?我不踢你一脚,算是仁慈了,算是宽宏大量有良心了。你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出来了。这时我想起应该当场结算工钱。我去找妈妈さん,她正在洗槽边洗杯子。她也有狼狈的今天,王さん一直没有回来,看她支使得了谁?她得自己去抹洗洁精洗杯子了。洗洁精咬手,她戴着橡胶手套,洗得磕磕碰碰的。我提出要结算工钱,她说手头没有现钱,叫我下星期来。我看透了这女人了,当初她是怎样花言巧语把我骗进‘特别区’的?我可不能再上她的当了。我坚持现在就要。她就是不给。她耍赖了十多分钟,可能有二十分钟吧,至少有,我也顾不着时间,忽然听见那个三八婆茉莉尖叫声,像见了鬼似的。那声音是从洗手间出来的。妈妈撒下杯子,手套都没来得及脱,就奔洗手间,才发现那个阿部已经趴在地上了。那茉莉哭哭啼啼,说半小时前阿部喝了几口酒,就说肚子难受,上了洗手间。见他久久没出来,进去看时,不料已经叫他不应了。那阿部说不准已经死了呢,你们听见警察走前说的话没?‘有杀人嫌疑哟!’杀人!这帮人也有今天。老天毕竟有眼啊,多行不义必自毙。惩罚了她们,救了我,这事完全跟我没关系,かんけいない!完全是她们自己一手造成。警察问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不错,我没有去救,我为什么要去救?凭什么?”
3
这新桥站总像巨大的吸水海绵。欧阳比划着。到深夜更是了,你知道。车进站的间隔越来越长,回家的人却越来越多。每当一班电车进站,人们就急切涌向车门。其中很多已经醉醺醺的了,白天,即便是上下班最高峰时期,也没有这么拥挤。车厢被挤得关不上车门,戴着大盖帽的工作人员跑过来,跑过去,拦人掰人。到我的店关门,留给我的只能是最后一班车了。每次我都要急煞煞往往车站赶。但是那晚我没有赶我的车。我先把那位叫叶子的“特别区”女孩送上开往她家方向的电车,到把她送上车,发现自己赶不上车了,只得打TAXI,花了5000元。
欧阳伸出一个巴掌。我一跳,5000!她可真阔绰。
所以要那样对待那个女孩,欧阳继续说,也许是因为嫉恶如仇。女孩的遭遇激起了我对“特别区”的忌恨。我甚至认可了她对阿部这么个活生生的生命的冷漠。现在想来,所以善待那女孩,可能还因为她的描述使我得到了赦免:“特别区”出了事,跟我告发并没关系,是她们自己的原因。
但是,在接着的日子里,我却变得神思恍惚。店里的女孩们乘机偷懒了起来。只有厨师小魏仍然兢兢业业,有时候他还出面喝斥那些女孩。那些女孩就挖苦他:“你又不是妈妈さん她丈夫!”或是:“你在争取当妈妈さん的丈夫?”
这些女孩子,嘴巴毒得很,把小魏急得。当然我相信小魏是绝没有这种心理的,他只是为店着想。有一次,他向我告发,一个女孩向客人虚报了酒价,把多的钱私吞了。“就塞在长统丝袜里。”他指着那女孩旗袍开叉口说。
我淡淡笑笑。“大概前阵子要加薪没成,来个‘堤外损失堤内补’吧。”我说。
小魏愣愣瞪着我,嘟囔一句:“也不能这么‘补“吧?没有规矩,哪成方圆?”
他说得对,可是我不想管。店里更涣散了。你看,现在这时候我还去店里。她说。
我明白了,她所以不邀我去她的店里,是因为她自己不想去店里。她懒洋洋摇着咖啡,继续说下去:一天,小魏忍无可忍了,干脆指责我:“妈妈さん,这生意到底还想做不想做了?这些日子,你都想些什么了?”
我总在想着“特别区”的事情。“妈妈さん,别想了,那圈子里的事,一言难尽呢!”他说。
我问:“你跟他们有来往?”
他点头。
“那厨师?”我猜想,他们同为厨师,零碎物品采购时会碰在一起。不料他立刻敏感了:
“妈妈さ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不,没什么意思……”我连忙解释。
“是茉莉。”他说。
我愣。我没想到他居然跟那个女孩有交往,从这点上也可以看出他不会对我有想法的。
他又说:“就是那位陪阿部的女孩,估计现在还关在警察署吧。”
“她恐怕要首先被追究责任了。”我说。
“这没道理。”小魏说。“她完全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呀。按那叫叶子的女孩描述,事件发生时,茉莉根本不在现场。阿部是一个人在卫生间的。虽然是她的客人,可她也不可能跟他去卫生间,那成什么话了?阿部他自己有脚,他要去卫生间,你拦不住他,再说,也是合情合理的。那么她的职责范围只能在卫生间之外,到卫生间门口为止。当然,那女孩叶子也可以说没有责任,又不是她的客人,何况还恨着。责任应该由那妈妈さん负责。”
我一惊。确实,发生了这种事,归根结底承担责任的是妈妈さん,可那并不是说她真就有责任。
“不,就是有责任。”他肯定地说,“妈妈さん,那个妈妈さん跟你完全不一样。所以我说不能‘没有规矩,哪成方圆’?”
我脸红了。
“无序,太无序了!”小魏仍然说。“其实,茉莉挺冤的。”
“你们很熟?”
“也谈不上。我跟她是在上班路上认识起来的。她家也住中目黑,我们在电车上常见面。起初她大概也知道我是‘杨贵妃’的人,我们没有说话。后来有一次,我见她给一个日本老太太让座位。妈妈さん你也知道,在日本不给老弱病残让座,也没人会跳出来强迫要你学雷锋,但她的行为仍让我觉得如芒在背。我站起来叫她坐我的位子,她不坐,只是一手抓着吊环站着。我就也坐不住了,就也站着。
“那以后我们开始打招呼,然后开始讲话。她跟我讲她店里的事。她一次又一次发誓说,要重新去找工,再不在中国人老板手下干活了。她说中国人压中国人,压得死死的,还不让你呻吟。她说她那个妈妈さん很会拉拢客人,客人大多是冲着她来的,但她把客人拉来了,就想方设法下放给手下的女孩们。说实话妈妈さん,你就不如她来得灵活大胆。那女人在店跳来跳去,应酬了这边,那边客人叫了,她就在这边客人耳边小声说:‘我去应付一下那家伙,真讨厌!我去去马上就回,实在抱歉!’还会亲客人一下。然后她就将手下女孩推荐给了客人。她经常推的就是茉莉,说:‘茉莉跟我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哟,不信你们检验看看哪里不同了。’下流的客人就来检验。茉莉说,有几次她都被搞哭了。
“在那些客人中,就有那晚出事的阿部。茉莉常常跟我说起这个名字,说这个人特别会缠人。据说他还是白领,白天人模狗样的,可到了晚上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总是先到别的店喝,也许那时候还规矩,喝着喝着,就开始松领带,动作也大了,就不象话了。他于是就转到‘特别区’胡闹。敢情因为这是中国人开的,是中国女孩,就可以胡作非为了。
“茉莉说,这阿部有个讨厌的习惯,一进店,总要张大嘴巴对茉莉鼻孔呵气,要人家猜他已经吃什么喝什么了,不猜就不掏钱。但要说茉莉完全讨厌阿部,咱也不敢说,女人有时很怪的。就说我的观察吧,我和茉莉不但上班路上经常遇到,下班也常遇到,你知道,都是赶最后一班车。一个晚上,我们在一个车厢,你知道那车上都挤得跟沙丁罐头似的,酒气在一个个酒鬼胃里发酵,再从嘴里喷出来,臭死了。我虽然天天闻酒味道,可喝到胃里再反呕出来的味道毕竟不一样。我竭力躲闪,躲开了这边,那边也是这味,就连茉莉她也是喝了一晚上的酒。也不知是醉了,还是麻木了,她还跟我探讨这味道来了。她说她前边那人今晚一定是喝了啤酒了,边上这个是喝威士忌白兰地。我问她怎么知道?她说喝了啤酒,呵出来的气是浊的,喝了威士忌白兰地,气味是清的。我倒没留意。她又说,不过得有一定距离才闻得出来,要是吻上了,就闻不出来了,‘因为从嗅觉转到味觉了。’她说。我承认,味觉跟嗅觉不一样,比方日本人吃的纳豆,闻的时候比大便还臭,吃进去,还会叫人吃上瘾呢。咱们中国的臭豆腐不也是?再比方说唾液,吐出来闻,谁都说臭,但在嘴里却甘甜甘甜的。她就拿食指戳着我嗬嗬笑:‘你经验好丰富呀!你们跟那阿部一样会调教我们女孩子。’我不明白,这怎么说明我会调教女孩子?我有点生气,她就说:好好好,对不起,你不是,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
“她经常谈起阿部。虽然好像总是在说这个阿部怎么讨厌,但我感觉,其中有骂是爱的成分。我还发现她骂她的妈妈さん,不是骂别的,最多是她的骚。其实她应该是喜欢接受阿部的,人家送给你客人,求之不得。所以在最初,她也是感激妈妈さん的。至于妈妈さん为什么要特别推荐给她?还不因为她长得最漂亮?如果推荐丑的,像那个叶子,客人下次可能就不再来了。但因为漂亮,客人多,茉莉也遭其他人忌恨。她们拆她的台。咱们中国人没别的本事,就会拆台。这样茉莉就搞不定,常常还得妈妈さん出面救火。这样,她就更难受了。一方面得不到妈妈さん的信任,另一方面那些女孩们照样攻击她。更主要的是,她喜欢上了阿部。所以茉莉老跟我发牢骚,说妈妈さん不知是何居心,既然把客人下放给了她,却还跟客人拉拉扯扯,勾勾搭搭。那个阿部,也不是东西,他老把她跟妈妈さん比,从调酒的浓淡度,到调时的姿势,到腿的粗细,叫声的甜涩,什么都比。茉莉说,为了留驻客人,她什么都愿意配合,她可以做得跟妈妈さん一样,可是客人就是不认她。有一次,阿部喝得烂醉了,还把她叫妈妈さん。她生气斥道:‘这么喜欢妈妈さん,叫妈妈さん陪你好了!’那阿部果然大吵大闹要妈妈さん。那妈妈さん去了,给他调酒,阿部却不喝,一边手臂绕过妈妈さん的背,摁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抓着杯子就往她嘴里灌。那妈妈さん只得喝,还仍要谦卑地道谢。茉莉对我说,那妖精被灌的样子,活像一头挨宰的母猪,酒从她的嘴角直淌下来,脸憋成猪肝色,她还要唔唔点着头。她几次想脱出来,却脱不出来……”
我一跳。我也常被这样的。这碗饭不是好吃的。要挣人家的钱哪有那么容易?你不知道,有时候真的很屈辱。
“她终于顾不了礼貌,推开酒杯,挣脱出来,向洗手间跑去。”小魏继续道,“那阿部稍稍一愣,也跟了进去。他们关在洗手间里,茉莉说只听见妈妈さん在叫嚷,她知道里面发生什么事了,日本人还不是那种德性?让你叫吧,让你死!她心中升起一股满足。突然,厨间那扇小门打开了,厨师王さん从里面冲出来。他扑向洗手间,对着紧闭的门又踢又打。门没踢开,他折回厨间,操出一把菜刀,向洗手间的门狠劈。茉莉告诉我,这王さん跟妈妈さん有着不明不白的关系,所以他才那么疯狂。”
小魏的声音停住了。我瞅他,他直愣愣盯着我。我们目光相遇,他才闪开。
“我是说……我是说,”他说,“如果是这样,出事那个晚上,这个王さん把仅有一瓶的‘抽血货’V.S.O.给茉莉而不给叶子,就奇怪了。因为给了茉莉就等于给了阿部,就留住了阿部,而把中村气走了。茉莉也说,当时她料定王さん不会给她的,只能眼疾手快先抢过来。可是王さん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让茉莉这么个女孩子把东西抢到手呢?即便抢到了,他还可以再夺回来呀。再说,他也是很恨茉莉的,阿部对妈妈さん那样后,他曾跟茉莉大吵一场,怪茉莉没有伺候好客人,自己的客人还要妈妈さん去搞定。那以后他总是整茉莉。这么个整茉莉恨茉莉的人,那天怎么可能让了茉莉呢?他没有去把酒夺回来,于是就出事了,阿部恰恰就是喝了这瓶酒出事的。他不是曾经要提刀杀阿部吗?八成是他使了坏……”
我打了个寒颤。店里很暗,因为没有客人,灯光几乎都灭掉了,只有酒橱前留一盏照明。天很冷,我牵了牵披肩。所以警察说有杀人嫌疑。就这么发生了。那个王さん,我跟他打过几次照面,每次吵架,都是他出来。那张脸确实不善,有一次甚至还要打我。但是要说杀人,而且是蓄意谋杀,似乎还没到这地步,他也没有那城府吧。
4
店门被推开了,一道冷风长驱直入。门口有个人影。我几乎惊叫起来。小魏迅速从吧台跃出来,叫:“已经打烊了,实在对不起……”
他做得对,我不想再接待客人,我想关门。
那人影站在门口甬道里,摇摇晃晃。他仍然往前走。他的脸清晰起来了,居然就是那个“特别区”的厨师。现在我知道他姓王了。小魏厉声喝道:“你不要进来,这店跟你没关系!”
我竟脱口说出一句愚蠢的话:“我们没说你什么……可以问警察……”
好在对方没听明白,道:“你们开口一个警察,闭口一个警察,清官难断家务案,你们以为警察是万能的?告诉你们,老子早从警察署出来了。”
他明显喝了酒,已经醉得站不稳,却仍然强硬地要往前走。他摸着身后的墙壁。“为什么你们都认定跟我有关系?对,跟老子有关系,因为老子是真正的受害者。那八格阿部,死一回算是给他一个教训。还有她……那婊子,那个鸡!
鸡!我一跳。他怎么也这么说?
“就是鸡!”他又说了一句,“全是她一手造成的!老子是被她杀死了,死了好几回了,老子是真正的受害者啊!”
他扑嗵一声跪了下去。他挣扎着要起来,但没能站起来。他撒野地扑在地毯上嚎啕大哭起来。这么个大男人,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居然哭了,我慌了,连忙示意小魏把他扶起来。但我仍不想让他进来,只让他坐在离甬道口最近的位子上。
小魏给他泡杯茶,他大口大口喝下,喉咙咕咕作响。突然他呛了,大咳起来,脸色胀得发黑。我连忙让小魏捶他的背。他脸色渐渐缓和了过来,嘴里的酒气也淡了许多。他开始嘟囔:“今天晚上,来日本这么久了,今天晚上,老子才尝到了做客人的滋味!你说日本这鸟国家,这他妈的不好,那他妈的不好,说透底是你自己不好。老子做顾客就非常好,他妈的在中国,你能得到这样的伺候?想死呢!今晚上老子像日本人那样一间店一间店串门似的喝,让那些妈妈さん朝老子笑,让那些小姐服服贴贴的,叫那些厨师做什么菜他就要做什么菜,还要他们下跪。老子终于明白了,做人不能做低做贱了。做低做贱了,就什么都完了!就连你为人家卖命也没用,在人家眼里,你也没功劳。为什么?因为你太低太贱,不值钱。就跟在中国,工人建房子,干死了都没有功劳,领导只要来奠基,动了动小小的铁铲,就上电视。为什么?人家官大嘛!妈妈さん你也是老板,好歹也是个官,老板,我刚才一进门就听你说什么已经闭店了……”
他压根儿没弄清刚才是谁说话。小魏连忙摆手:“我不是老板,可不能乱说!”
“反正就那么回事!”他说,狡黠地笑了起来。他的话让我不舒服,我想走开。他却叫:“别走妈妈さん,待会儿我会付给你钱的。”
我敷衍道:“那不必,都是中国人……”
“操什么‘都是中国人’!”不料他啐道,“全是骗局!我有钱。本来有更多钱,都被那‘鸡’骗掉了。已经一年多了。”他望着酒橱上的灯。难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甚至坐了下来。
“那时‘特别区’刚开张,她找到我。我们同在品川高轮日语学校,是同班同学,只不过她比我大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他说,又贼溜溜地笑了。
“其实我本来比她高一年级的,因为升学,学校要我们交几千元买新课本,中国国内有巧立名目乱收费,没想到日本人也这样,老子就不升了,就读旧课本。我就对学校说,我还什么都没学会,学校没办法,只得让我留级。这样我们就同班了。知道她叫美玲,很漂亮,我们就来往了。当时她对我说,她要接手一家日本人转让的スナッグ,要我当厨师,月给30万。当时我在银座天国料理店干得好好的,老板待我不坏,工钱也有二十八、九万,还可能加,操完完全全是被她的花言巧语给诱骗去的。她说咱们跟那些没文化的乡巴佬不一样,应该在日本干一番事业,打出一片天地来。我们福建人,本来就有着飘洋过海打拼天下的素质,把我说得心里热哄哄的。从筹备到开张,我为她卖了多少力啊!凭她一个人,她能干什么?想起来,当初我们完完全全是跌着跤,摸着石头过河的,但再苦再累,我毫无怨言,也因为那时待她我非常好……”
“让我给你们说件事吧,”他又说,“我可是谁也没有说过的。过去我爱她,我觉得应该珍藏它,不能说;后来我恨她,这事也变了味,提它就恶心。现在我既不爱她,也不恨她,就把它公开出去吧!那是在今年年初,咱们中国的除夕夜,我们照例是没有休息,你们‘杨贵妃’那天也营业是不是?我记得关门前我倒垃圾,发现你们垃圾桶盖丢在了我们店门口,说起来抱歉,当时我还一脚将桶盖踢回你们那边去呢!”
我瞧小魏,小魏也瞧我。当时就奇怪那盖子怎么说破就破了?还猜是上海人搞的,因为前一天,他们还照我们灯箱里的电话打过来,说你们把声音放得太大声了,我们吵了一架。
“也是中国人的臭德性,没治!”王さん自顾说。“所以我知道那天晚上你们也营业。我转回店里,小姐们已经走光了,发现她并没像往常那样,披好大衣等我走后锁门。她坐在巴台边,一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对我说,今晚是除夕夜,我们在日本也不能光为了钱卖命。她让我坐到巴台前。那以前从来是客人坐的地方。我们那巴台,跟你们这不一样,是半圆形的,所以我虽然跟她并排坐着,还能瞧见她大半张脸。她亲手为我斟了一杯酒,也为自己斟了一杯,我要给她加冰兑水,她不要。我们碰了酒杯,她说为全东京最孤独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干杯!我从小死了爹妈,没有任何亲人,若不是朋友为我贷钱,我哪有钱跑到日本来?我真的是孤独的人,在这里,在这异国他乡,在这样的晚上,听着她这话,我好像被点中穴位,又酸楚,又酥麻。但她怎么也把自己列到这队伍中?虽然我非常愿意跟她一块沉浸在孤独中,互怜互爱,可她有丈夫呀,只不过是在中国国内。我就说,你别说笑了,妈妈さん,你也来凑热闹。她纠正:不是热闹,是孤独。我笑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又说:别叫我妈妈さん,叫我美玲。好吧,我也觉得叫她妈妈さん别扭。她说:你是躯壳上孤独,我是灵魂上孤独,你哪里知道灵魂上孤独咬人呢。说得像诗。接着她就跟我讲起了她的丈夫,她说她跟他根本谈不上感情,他父亲是劳动局的,当初只因为能给个好工作,以这为交换条件,才结了婚的,她丈夫是个地地道道的纨袴子弟,结婚不到一个月就打了她。她是通过娘家人四处借债才来日本的,她早决心趁还没孩子就跟他一刀两断。她说她不想再回去了,要拼死拼活在国外扎下根来,不管是在日本,还是去美国、加拿大、澳洲。她说我知道这路太漫长了,路漫长我一点也不怕,但我怕孤独,女人是软弱的,你别看我平日在店里挺自信的样子,其实也许你已经看出来了,我是多么的渴望有一个宽阔坚实的肩膀让我靠一靠呀!这是你们男人所不能理解的,你们男人哪,没有一个好东西,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我对你们男人早不抱希望啦!’
“那晚上她喝得大醉。她开机子唱歌,唱罢就哭。到出店的时候,她已经站都站不稳了。我着扶她走,拦上一辆TAXI。我们一同上了车,新桥站不用说早已关上了,我也只能坐TAXI了。好在我们还算一路,她住在青物横町,以前她讲过她都是坐京滨急行线在青物横町下车的,我住在大井,同在第一京滨国道线沿路。到了青物横町,司机问具体地址,她说东品川3丁目11番7号。司机把车开到那里,她居然睡下去了。我推她就是不肯醒来,嘴里用日语骂着‘うるさい’(讨厌)!我推了她好一阵,那司机也催,咱又不是傻子,都是人,听话听音声锣鼓听音,咱也听得出他小日本语气里不耐烦,咱也是有脸有皮的人。操他日本人男男女女半夜三更醉醺醺满街都是,咱中国人就不行了?我瞅计程器打着3490元,对,是3490,我就从钱包里抽给他4张1000元纸钞,不要找了!咱也给他小日本一回小费。然后我把她,美玲死拖硬拽下车了。我这才发现了问题:她怎么走上去?我只能背她上去。我问她哪一间,她嘟嘟哝哝说了。总算找到了。我从她的包里找出了钥匙,果然开得进去。就只一个房间间,用布帘隔成两部分,外间饭厅,内间睡觉。我用头撞开布帘,进了内间,将她卸在床上。正要立起身来,她的身体像沉重的包袱一样挂着我,跟着我起来。我支撑不住,又倒下去。她的手吊在我脖子上不肯放松。我正正倒在她的身上,她的嘴就在我的嘴前。她的身体连同她的床上都有一种刺激的香味,我被熏得头脑昏昏的。我吻了她。那是我第一次吻女人,吻得透不过气来了。突然,她挣脱开我的嘴开腔说话了。原来她并没醉,女人真是狡猾的东西。她在我耳边说话,从来没有女人这么对我说话,那感觉痒丝丝的,我全身都瘫了。她说:我闷得快要死了。我没明白。她推了我一下,眼神指领口。我心一烫。我承认之前我曾经有无数次撕开女人衣服的念头,也真的偷窥过,但现在一个女人送给我,我却不知怎么办了?我对自己说:管她呢,她一个女人都不怕,我怕什么?我就动手了。我慌手慌脚,终于解开领口的扣子。我停住了,又不知怎么办。她又用眼神让我继续。我又继续。可我完全不熟悉那东西,手忙脚乱解不开。最后变成了扯,她也不制止我,任我扯。终于扯下了,两个直挺挺的黑豆子像一对贼溜溜的眼睛一样盯着我。我又害羞,不敢看,又想去看。我不知看还是不看,最后索性扑上去亲它,左边,右边,亲左边,又亲右边,亲个不够。她说你让我涨洪水了。我不明白。她又用眼神指使:不信,你看看……我的心又被烫了一下,索性把她的裙子裤衩全扯了下来……”
他居然不顾忌我在跟前。我坐不住,又要起来。好在他语气缓和了下来。
“那一夜她好像熬了很久饥渴,要了一次又一次。她不停地叫。我曾在那车站铁路下电影院看过,以为只是电影里夸张表演,不料真是这样。一直折腾到了窗户现出了光,我们终于精疲力竭睡着了。一觉醒来,她不见了。隔间布帘拉了一半,阳光从那一面洒进来。我发现她在布帘外,她的身影好像要被光化掉了。我还听到杯子汤匙的磕碰声,我浑身酥软。想想吧,一套曼选,一屋子阳光,柔软的床,正月初一,一个女人在为你做早餐,我要不死心塌爱她才是王八蛋呢!那以后我们就住在一起了。反正在这里,又不是在福州,没人认识你,没人管得了你。其实所有中国人在外面都是这么想的,又不是自己国家,可以肆无忌惮乱搞,呆不下去了,拍拍屁股再挪个地方,反正不是自己的国家。所以有那么多外国人犯罪,当然不只是中国人,但是得承认,中国人占比例最高,当然也因为中国人总数最多吧。那天我看报纸上骂我们,说是‘亡国之民’,管他呢。当然咱也是有头脑的人,我也知道不能太肆无忌惮了,毕竟我们在这里有事业,她开着スナッグ。我也清楚不能在营业时间跟她亲热,那样谁还来我们店?咱该理解她工作的特殊性,不能太苛求了是不是?只要她真心爱我就行。虽然她每晚都要跟客人应酬、周旋,卖脸卖笑,有的客人还非常讨厌,要动你一下,但只要回头她转进厨间,或者探进头来,对我无可奈何摇摇头,或做个耍了猴子后的得意的鬼脸,或小声骂一句日本人,我受伤的心就会得到治疗,我又会干劲百倍起来。我很卖力,把这店当作自己的店。也不要她加工资,其实她给工资也是象征性的,很多生活费用都是我出,她没什么钱,转让费她还没还清,反正我的钱就是她的钱,她的钱也就是我的钱。看着店里营业额在上升,我也很高兴。她不仅从日本人客人那里抠出了很多钱,他们还动不动送她东西,咱照单全收。一瓶化妆水,一对小耳坠,一张购物券,甚至一套高级衣服,一盒洋果子、一包巧克力,就要给扔到大街去了。日本人真是傻呢,真不知道这些傻瓜怎么把这国家建得这么好。有时候,她竟然能把客人的厚厚的钱包整个拿到手,转到厨间朝我激动地晃动着,我也会得意地叫:让他们出血!让他们出血!操他妈小日本,不出点血还行!”
王さん嘿嘿笑了起来。他忽然又神情急躁起来。“虽是这么说,可是,咱也是有自尊心的人哪!没有民族自尊心,还有个人的自尊心是不是?咱还是男人。时间一久,就有些受不了了。咱们中国人毕竟不是他们日本人,畜牲似的,他们日本女人可以卖,没事一样。我原来在一个餐馆干过,男人摸一下女人,捏一下,女的也不会变脸,还会很高兴,至于说说下流话,是家常便饭了。我曾经也试着说,她们居然也没生气,只是说:‘不行哟,王さん,你可别学坏哟!’听说他们国家曾经还拿女人到海外积累资本,他们男人居然受得了!咱们受不了。所以我们也发生了几次摩擦,但最后我仍会控制自己,毕竟还要开这个店。我只能在家里,跟她单独在一块的时候变本加厉向她索要。那些堆满房间的日本人送的东西,让我非常反感起来,在家里,我决不允许她涂日本人送的口红。我干她,将她往死里折磨,让她发出惨叫,越是叫得惨,就越说明她还是我的,我并没有贬值,她并没有被日本人劫走。但是那天晚上,阿部来了。阿部,是我最讨厌的客人,太荒唐,太下作,宁可不稀罕他的臭钱。他每次来,就要往人家脸上呵气,让人家闻他嘴里味道,猜喝了什么酒了。他特别会缠她,我的美玲,缠得人家腾不出空来应付别的客人了。我就出主意,索性将他下放给下面的小姐。我们店小姐,那茉莉说实话姿色是不错,咱们实话实说,就介绍给她。茉莉也是天降宝给她,客人嘛,多多益善,我们店实行跟收益挂钩。当然那阿部的钱也不是那么好赚的,那畜牲就转而折磨她。她有时候被搞得哭了,我也可怜她。但是你小姐是做什么的?就是做这个的,该忍受就得忍受,你的工作嘛!しごとしごと(工作)哟!”
他突然说了句日语。这么说时,他活像日本人。日本人管理者总是这么对手下吆喝,可见他当惯了。
5
“但那个晚上,”王さん继续说下去,“那叫阿部的畜牲才来不到半个钟头,就吵吵嚷嚷跟茉莉发了脾气。他一定要找妈妈さん给他调酒,没办法,人家是お客さん(客人),日本这什么鸟社会,花了钱就什么权利都有了,你要挣钱,就什么权利都得放弃。没办法,她就转进厨间,跟我作了个讨厌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就去了。那时我正在撕烤尤鱼,我恨不得把这阿部给撕了。外头一个客人在卡拉OK,突然,那声音中杂进了一串脚步声。是她的!我听得出。我正要探出头去,那高跟鞋戳着地毯急促跑过去了。跟着另一个脚步声,那脚步声笨笨的,还有些缠来缠去的。很快听到洗手间的门嘎嘎响,好像一个在推,一个在抗拒。我们店的洗手间不像你们这样,是在那一边,跟厨房并排,我看不见。门呼地推开了,又关上了。怎么回事?我的心七上八下了,想跑出去,但锅里又煮着东西。正犹豫着,我听到她的叫声,是从洗手间传出来的。那声音简直把我揪起来。我不顾一切冲了出去。洗手间门反拴着,我捶,我叫,但没有用。我更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叫声,我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我简直要疯了。我踢门,没有踢开。里面在继续。我感觉自己被剥夺得一无所有,是个窝囊废,我是戴绿帽的王八!我扭身进厨间操起菜刀,对着洗手间门就劈。门被劈开了,我瞧见里面,果然是我的美玲,还有就是那个阿部。那畜牲阿部紧着领带结,不慌不忙,毫不害臊,还问:‘怎么回事?这真是笑话嘛!难道不明白日本洗手间很多是这种结构吗?女人进来了,男人也可以进来嘛,不是单独小间有门的吗?真是怪事!’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我回头出来,瞧见那个茉莉,阿部是她的客人,冷冷地叉着手,站得远远的,袖手旁观。你说这都是因为她,她的客人,却摆不平,所以才嫁祸到妈妈さん身上的。已经几次了。我说她,她却说,是妈妈さん自找的,妈妈さん自己喜欢。这是什么话?我真想摔她一记耳光。我们吵了起来。她居然说:‘我说你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她这是什么话?她说,妈妈さん爱上了阿部。
我愣住了。怎么会这样?在这样的行业里,男女之爱的话题虽然避免不了,特别和客人的,但只不过作为敷衍和玩笑,真正的爱是不可能的。而且根据我的经验,爱上客人是要被禁止的,那会毁了生意的。她作为妈妈,难道不懂得这一点?不但手下人爱上了客人,她自己也这样?也许只是传闻,也许只是出于那茉莉的嫉妒。
“当时她就在边上,”王さん说。对呀,可以来个对质。我想。
“阿部也在场。”他又说。
这可不好,我想。
“我就当场问她。”他说,“她不回答。她说,不要当着客人吵。她的态度出乎我意料,我想她本来应该愤怒出来撇清的,可是她却是这态度。即使是客人在场,阿部他又听不懂中国话。莫不是……不行,一定要当面弄清楚!大概她被我逼得没办法了,她喝道:‘你是来干活的还是干什么的?’
“我醒了。是的,归根结底我是干活的。我只是她的雇员。我是她什么人?人家给你一点甜头了,你就自作多情了,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这么长时间,自己都傻乎乎想什么了!我有什么权利要求她?人家本来就是妈妈さん,就是‘鸡’,最重要的是客人,是营业额,是钱!我猛然记起,前几天她跟我说过阿部在追求她。当时她用的是不屑的嘲弄的语气,我还狠狠取笑了那个阿部一番。不料她是装的。我还嘲笑阿部,现在想来,当时她肯定在心里嘲笑我呢!我羞得无地自容。
“那晚,打烊后,我故意慢慢收拾,磨蹭,磨到最后一班车过了,然后自己招了一辆TAXI。她也要上车,我关了车门,把她挡在外面。可我前脚回到家,她后脚也到了。她一进门就流着眼泪向我辩解,说她是讨厌阿部的。我冷笑道:你讨厌还是喜欢他,跟我什么关系?我只不过是小小打工的,你怎么能说出讨厌顾客的荒唐话来呀妈妈さん?没有顾客,你的店不是要倒掉吗?她不知怎么回答我了。
“那一夜我睡在地上。我想搬出去住,我开始找住的地方。我还要重新找工作,只是工作太难找。而且说实在的,一想到要永远离开‘特别区’, 心就一阵痛,这里也有我付出的心血呀。去‘特别区’上班已经成了我的习惯。这几天傍晚,一到上班时间,我就在家里呆不住,就要往外面走。也许也是因为店里能够见到她吧。其实我还是爱着她的。我的月票还没到期,一样是刷卡,所以完全没有跟平时不同的感觉。直到我下了车,到这乌森巷口,才记起来‘特别区’关了。那晚警车就停在那巷口,我是在那里被推上车的。我不知去哪里了。我不想回住处,我没地方去,我只能去别的店喝酒。有一次还去了那上海人开的店。喝完,凄凉回去。今天可能是喝多了,迷迷糊糊又想着‘特别区’,就又过来了。来了才看到门关得紧紧的,所以到你们这来了。谢谢你们。”
我连忙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说说也舒服了。”他说,“刚才说到哪里了?”
“你没有辞职。”小魏说。
“对了,所以我一直没有辞职。其实我还爱着她。她也向我赔礼道歉,我们又和好了。”
又和好了?我没明白。
“她说,你这个人就是多心!我承认。但其实她没有说真话。也许她不知道该怎样说。也许很长一段时间了,她都想对我说,但不知道怎么说。终于有一天,她说了:‘王さん,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她说。
“她好久没有叫我‘王さん’了,我们都叫对方的名字。我一时还反应不过来。她又说了:
“‘你不要骂我,行吗?’
“我以为还是那件事,我说,其实也不是你的错。她又说了:‘我想了很久了,一直不敢对你说。’
“我没明白。‘你知道我们店现在的情况……’她又说。
“我不知她指的是哪方面。
“她说:‘那天警察来了,你也知道。’
我大吃一惊。是我打电话叫警察来的。
王さん说:“这我当然也知道,警察一来,就喊着要看《外国人登录证》。好在我还有一个月期限。她还有一年。她又说:‘警察还会再来的,这你也应该会估计得到吧?’
“是的,下次再来,也许我的签证就过期了。
“她又说:‘他们会不停地来的,他们已经瞄上我们了。’
“我们曾经多次说过这事,但主要是关于我,我的签证快到期了。没有我,这个店怎么办?她怎么办?我们是绑在一起的。当时我还觉得对不住她,早知道我继续把学费交下去,保留个学籍,也有个签证。我说:‘大不了我被抓,大不了我走!’
“我这么说,其实带着赌气的成分。我以为我这么一说,会像之前我们争吵我要出走那样,她会抱住我,央求我。何况我还刚被她伤害呢。可是没有。她只是自己哭。我失望,但瞧瞧她又可怜。她哭,也说明舍不得我。但我也不能把话收回来,说我不走了,就说:‘你哭什么?哭有什么用?该怎么做就做呗?’
“她止住哭,瞅着我。她说:‘不要说你,明年我的签证也要到期了。我都已经半年没去学校了,明摆着签证签不下来了。本来以为只要不犯案件,不做坏事,就能呆下来。可现在被警察盯上了,他们三天两头来,怎么可能躲下去?’
“我说:‘那怎么办?大不了都回去,这鸟日本也没什么好呆了!’
“这是我一贯的态度,特别是那个‘阿部事件’之后,我真觉得这样的生活没什么好维持的了,回国去,自己的国家也不是不能呆,再说,中国也崛起了呢。可她却说:‘可是,钱怎么办?都投在这店里了。’
“这我倒没想到。没有钱,回去是万万不能的。何况她一回去,就要回到她丈夫身边,我也受不了。我不能离开她。我还想着这,不料她突然说了一句:‘我们分手吧!’
“我简直不相信。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想也是意料之中的,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我是什么?什么都不是,还是一个黑户,只会拖累她,她跟我有什么前途?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那么她怎样才能保住呆在日本?就学签证已不可能,工作签证也不可能。婚姻?我猛然想起,我脑里闪过一张脸,一张我异常厌恶的脸。该不会是他?这世界太荒谬了。我问她,我也不相信,只不过是出于嫉妒,嫉妒下的妄言。我想她会发火,她会跳起来撇清。可是她却说:‘对不起……’她说的居然是‘对不起’!也就是说,她承认了!居然是真的,就是这个人,阿部!原来那一切全是真的,茉莉的话,她的反应,她的辩解全是假的!我又被她骗了。我真是愚蠢哪!我把她头发拽住,摇晃,拽她,打她,踢她。我为了她,跟这个男人都要动起刀子来了。可是她却跟他了,就因为他是日本人,嫌贫爱富!你给日本人操!你这个贱女人!你真是贱啊!那种烂男人你也要?我这么说,好像让我受不了的并不是因为她抛弃我,而是因为她选择了阿部这样的男人,好像如果她选择了别人,别的日本男人,任何别的日本男人,我就不会有意见似的。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反正不会是我,反正轮不到我……”
他猛地停住了,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定在那里。小魏连忙呼他喝茶。许久,他又继续说下去:
“我搬了出去。我要永远离开她。但我工作还没找到。但我也不可能给她卖命了。我就跟她懒,我一边干活,一边喝酒。我很舒服。我一懒,店里就乱套了。我也不管,酒卖光了,也懒懒的不去进货,所以才会出现那晚全店只剩下一瓶V.S.O.了,让两个小姐争起来。我也不管,你们谁拿都一样,都跟我没关系,我就知道恨那婊子!”
小魏瞧了瞧我,有些失望,又有些兴奋。“然后呢?”他问。
“过去我天天清扫厨间、酒柜、杯橱,连灶台上的铁板都擦得能照见眉毛,现在不管了,一天比一天脏。然后,没多久就发了鼠灾。看你这位妈妈さん人挺好的,这位厨师你们厨房没生老鼠吧?起初只在厨间造反,她看到了,好像要说我。我就是要她开口,我几次在她投在墙壁的身影上划刀,就是没法找到突破口。她一开口就有了。可是她不说。你们别以为她是吃素的,她用别的行动来刺激我。她故意跟客人唱歌,虽然她以前也有跟客人合唱,但跟现在不一样,她为什么要唱那首‘我们两个人接下来想去哪里呀?我们两个人接下来要做什么呀?’不知羞耻!有一个晚上,一首歌没唱完,一个客人惊叫起来:‘什么东西?老鼠?’
“说实话我一时也有些心虚。你们知道,日本人是极爱清洁的,我想到这店要毁在我手里了。第二天,她买来老鼠药,仍然不叫我,当晚打烊后,她就自己放老鼠药。警察说,就是老鼠药中毒的。”
中毒!我一跳。我想起那瓶把我害惨了的“五粮液”。
怎么中毒的?我问。
“水。”他说。
我没明白。
“老鼠吃了药,见水就喝。本来用过药,过后应该清洗一下的,可谁有那闲心?结果就出事了。也是老天有眼,偏偏出在阿部身上!那么多杯子,老鼠就啃那杯子,就他用了那杯子,别人没用到,谁也没用到。是谁的责任?反正不是我的责任,我当时都不在店里,跟我没关系,かんけいない!”他说。
“对,是谁的责任?”小魏也说,“就是跟你没关系,都是那妖婆,那‘鸡’!我就说了,她是罪魁祸首!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人民!”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魏这么激动。也许他喜欢上了那个茉莉?他叫:“这下可不是非法滞留遣送回国那么简单,现在是案件,杀人案件!她自作自受。天谴她!妈妈さん,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6
那天晚上,我就做了恶梦。欧阳说。我梦见“特别区”妈妈さん,那个“鸡”来找我。她面目狰狞,问:“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警察署?”
我辩:“我没有……”
我断定她不会知道那电话是我打的,即便警察告诉她,警察也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我。我用的是公用电话。可是她却能复述我的原话。我自己都记不清原话了。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原话?我心里想。
我仍然说没有,欧阳说。我承认,我是在狡辩。我还想发誓,可是我迟疑了,我不敢。对方哈哈大笑起来,她说:你发誓吧,告诉你,我已经是鬼了!我吓醒了。
我坐在床上,问自己,我害怕什么?我一直什么也不信的,既不信上帝,也不信佛,即便我店里供着财神爷,其实也只是利用罢了。我的店对面有个神社,乌森神社,但那更是日本人的,跟我中国人什么关系?那么我害怕什么?
两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像平时一样上班。经过“特别区”前,我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我猛然瞥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在锁着铁拉门,门后铃声还在隐约作响。她用一边手吃力地操作,一边手抓着两个硕大的纸袋,装得鼓鼓的。她怎么又出现了?而且是一个人。难道案件已经了结了?
像以往一样,我仍只是瞥见她鸡窝一样凌乱的头发,还有一片窄窄的脸颊。我想象这是一张狰狞的脸,像我梦中所见的那样。但这窄窄的脸颊在阔大,终于展示出一张完整的脸。这脸对准了我。我惊异地发现,这是一张非常柔顺的脸。我感觉心底什么东西在崩溃。
假如她青面獠牙,我还能因为把她贬为异类而让自己得到赦免。我慌忙避开眼去,不料她礼貌地向我点了一个头,微微鞠躬。我慌忙回礼,也鞠躬。我瞥见她所站的地面,她是站在污水里。我店前的污水已经逼到她的店门口了。她走了,她抬起高跟鞋,又踩进污水里。我脱口叫一声:“小心!“她一愣。我连忙掩饰道:“真是的,我们店的小魏是怎么干的活,冲得到处是水……”
她笑了笑:“也不能怪他。”
她的鞋坦然踩进了污水里,让我难受。她走了两步,又停住了,回头,那脸仍是温顺的。“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吧?”她说,“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听说我们店厨师王さん前几天去过你们店,能拜托一件事吗?”
我点头。她说:“再见到他时,告诉他,就说……店里还有一些扫尾的事要他帮忙,叫他一定要来找我。行吗?”
我的心一个酸楚。“我一定,一定!”我说。
她又道个谢,鞠个躬。她走了。她的背影渐渐远去,消失了。这时我店的门打开了,小魏抱着一箱空酒瓶子出来。他叫:“妈妈さん,发啥愣呢?”
把我吓一跳。他又说:“这该死的‘特别区’,终于倒闭了!妈妈さん你再不用在玻璃墙内观察他们了……”
“你不觉得太多嘴了吗?”我叫,“把门口脏水给我扫干净!”
我气急败坏进店。我感觉后面小魏愣在那里。好一刻,才听到他将空酒瓶子重重摔在地上,喊““操,见鬼啦!老子哪一点对不起你了?啊?啊?啊?”
也许我对他粗暴了,但你知道,我是有原因的。我已经够难受的了。他也不该对“特别区”的倒闭这么幸灾乐祸。但他开始跟我较劲了,干活偷懒,我觉得他越来越像那个王さん了。他也经常把“王さん”挂在嘴上,还有“老鼠”。“老鼠生来打地洞!不,挖墙脚!再高的楼也会被打塌!”他恶狠狠说。
与他同住的人也说,他晚上不肯睡,坐在棉被上,一遍遍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没什么文化,居然懂得这句话。同住的人笑他:“你是陈胜啊?”他仍然说,很认真的,就像他以前工作那样认真。他还唱,唱起了“文革”时那首“造反有理”的歌。他这年龄,并没有经历过那时代,他怎么也会唱?接来,他还唱起了《国歌》:“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简直莫名其妙。他一向兢兢业业,是个好雇员,对店里的事很热心。他很认真,也许也因此太脆弱?
我让他回家,多付他半年工资。他不干。他一定要来上班,上班就捣乱。好像他就是存心来捣乱,毁我的店的。
一天,警察也到我店里来了。好在我的签证还有效,其他人也都没过期。警察说:“毕竟首都来的。那些福建来的,真是让人搞不懂哪!”
我趁机探听“特别区”那事件的结果。警察说,那个阿部没有死,被抢救过来了。“可是,让我们诧异的是,他们居然都说:‘わからない(不知道)’,好像习惯于这么说了。再审,就是‘どして(为什么)’。就这两个日语单词学得不错嘛!那个负责接待受害者的社交员,茉莉吧?她说:わからない,我是从厨师手里接过杯子的,至于杯子有毒,我又不是洗杯子的,どして我要去检查?那个厨师说:わからない,药又不是我放的,至于清洗,我之前已经洗过了,どして要再洗?”
警察忘了说了,还有一个叫叶子的没有被带走的女孩,她说:我不知道,他又不是我的客人,为什么我要去救?
“……最后只能处理妈妈さん了,”警察颓唐地抓抓脑壳,“是她放的老鼠药。”
小魏钻出来叫:“不是我放的!”
警察愣,询问地盯着他。“老鼠药!”他又说。
我连忙说:“他是说……日本不应该有老鼠的……”
“是啊,那妈妈さん也有苦衷呢。要是尽职尽责,把卫生搞好了,哪里会有老鼠?你们这里会有老鼠吗?”
小魏道:“有!”
他居然引警察去厨房。找到了老鼠屎,我简直不相信,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店里居然也有老鼠了。我不寒而栗。警察皱着眉头走出来。到门口,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又说:“好像你们中国人互相都仇恨着。那个店里的人,互相之间都有仇恨。因为有仇恨,所以都觉得是别人的错,毫无自责之心。”
小魏冲出来,叫道:“你们日本人就没有?你们杀了多少我们中国人?就不让我们仇恨?”
他的日语不足以表达这么复杂的意思,警察没听清楚,问:“什么?”
我又赶紧打圆场。警察又嘟哝:“谁都觉得自己没有责任,可是谁都是罪恶一环,于是就造成了大罪恶。怎么就没人想到罪恶到我为止呢?”
警察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我一惊,难道他知道我是告发者?这里也是罪恶一环。欧阳说,她得很坦诚。她为什么要对我说?也许是内疚?也许是说明自己已经悔过了?或者标榜自己已大彻大悟?
其实那种情况,我们已司空见惯。她又说。即使我们想着自己有责任,但是当我们别人也有责任,我们就觉得自己可以不必负责了,我们就会赦免自己,最后觉得罪恶都在别人了。比如在外面,中国人干坏事,往往会说,当初日本人侵略中国,犯了多少罪。甚至说,我这只不过是讨还补偿。
难道不是吗?我跳起来,反问。难道不是吗?日本人坏透了!
我为什么这么激动。难道是因为我的处境?明白地说,所以我在日本混得不好,是因为日本人。我来日本是企图做石材生意的,也就是把中国的石材经过加工销售给日本。但是日本人百般压价,在他们眼里,中国的物产就应该廉价,中国人的劳动力就是不值钱,他们仍然歧视我们。
也许不全是歧视的问题。她居然说,我们自己也有问题。
什么问题?哦,他们欺负我们,我们还得让乖乖让他们欺负?我当然以次充好了!我应。
她睁大了眼睛。结果呢?她问。
结果……还能怎样?他们取消了定单。我说了,反正也无所谓了,都到这地步了。
似乎在她意料之中,她摇着头。怪不得人家那样看我们,她说。我们习惯于把一切归咎于歧视,上升到民族的高度,即使是道德,不要谈道德吧,也许只是最基本的做人准则——比如诚信,比如职业道德,比如公共行为准则,这是无论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什么样的人都应该遵守的基本的东西……
那他们就做到了吗?我反问。
不要要求别人是完人。她说,问题就出在我们都只觉得别人有问题,我们自己很无辜,是别人对我们不好——制售假冒伪劣也有他的理由,比如生意不好做,利润低,花销大,还要打点各个方面,甚至为了拿到项目还得行贿,拿到了,只能压低成本。但是消费者也觉得自己无辜,他们不能当冤大头,也要讨还本。如果是老师,就对学生乱收费。如果是医生,就开昂贵的药。如果是金融证券行业的,就巧立名目诓套客户。有权就捞,没权就偷,没有胆量偷的,就泄愤报复。职能部门来惩罚了,可是猫捉老鼠,老鼠捉猫,猫急了,就下狠手,就施暴了。谁没有孩子?谁不会生病?谁没有财物?谁不需要服务?谁不需要尊重?但谁都认为是别人侵犯了我,我是受害者,别人是行恶者。如果换个立场,那些行恶者难道天生就是要行恶的吗?职能部门为什么要施暴?普通人为什么要泄愤?小偷为什么要偷?医生为什么要乱开药?教师为什么要乱收费?经营者为什么要制假贩假?当官的为什么要受贿?这是一个互为因果的链圈,每个环节都产生罪恶。就连行善,都要怀疑是否被欺骗,救人怕被冤枉,所以不做,见死不救。中国人太聪明了,谁都不想吃亏,于是罪恶得到了延续。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罪恶一环。难道就不能斩断自己这一环,罪恶到我为止?
你可真像圣徒。我说。所以你才捐那么多,你有钱!我简直嫉恨。但我不能说出来,我说:那你信基督了?还是佛?还是什么神?
无神可信。她说,信自己的心吧。
自己的心?就在自己身上的?那还不是信自己了?那么到头来你说放弃,还不就放弃了?我忽然想到什么。比如对小魏,今天你觉得对不起小魏了,觉得对他有责任了,就负一点责任,明天你觉得没责任了,就可以不管了。
我点到了小魏,她明显很惊慌。她猛地站起来,尖叫:跟我什么关系?
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她的慌张向我证实了什么。她可以坦白她告发警察的事,为什么就忌讳小魏的事了?我明白了,这是她实实在在的疮疤。“特别区”的事,无论如何还是他们自己内斗造成的,即使她告发过,但也可以说是出于正义,对法律的维护。可是小魏的却不是。
我就那么讲他一句……她又说。
我笑。那你为什么不跟他沟通呢?
没有用。他其实是因为茉莉……
他喜欢茉莉?
当然。
那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茉莉喜欢阿部?
她怔住了。这有什么奇怪?也许是茉莉不喜欢他。她说。
茉莉不喜欢他,那么他为什么要为茉莉辩解?
欧阳的脸颊一跳。我哪知道?
她说得很冷漠,甚至是冷酷,好像竭力要把小魏往外推。即使小魏是喜欢茉莉,跟她没关系,她也没必要这么将他推开呀。突然,我又想到了什么:小魏并不只是跟她捣乱,而是他已经精神失常了。我说:小魏疯了吧?
没有根据,我是猜的。这种猜测还怀着极大的恶意。你不想去店里,你不让我去你的店,是因为不想让我看到那个小魏,他疯了!
没有啊……她摇头。
是被你逼疯的!我又说,被你的忏悔逼疯的!
她拼命否认,说绝对不是。这让我兴奋。当然你可以抵赖,我说。我这么说,也许太残忍。但我仍然说。至少他是在给你打工期间疯了的,你推不掉,你用半年工资都打发不掉。
不是的!她辩。
我笑了。欧阳啊欧阳,你其实还是失策了。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你没必要忏悔,把自己的罪恶抖出来;更没必要高蹈,把自己放在高高的祭坛上。你一定没有想到,你对面的这个人被伤得多么重。我们是一起的,而你却想高高在上,扇了我们的耳光。而你真的忏悔了吗?我说:你可以向遥远的灾区捐款,却不能对现实作出赔偿;你可以向空泛施舍,却不能对具体你所犯下的罪恶作出承担。那种施舍的场面多么好啊,轰轰烈烈让人忘记了个体的罪恶,信誓旦旦然而谁都不需要去承担,做个姿态就让负有罪责的人成了善人,然后船过水无痕。
她俨然是一只被我逼到墙脚的老鼠。她终于绝望了,她又坐了下去,企图去摸她的咖啡杯,她的苦咖啡,可是摸不到。我把杯子送到她的手里。她迫不及待地喝起来。我站了起来,笑瞅着她,俨然自己是局外人。
回复[1]:
酒保 (2008-08-15 12:38:23)
中国人太聪明了,谁都不想吃亏,于是罪恶得到了延续。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罪恶一环。难道就不能斩断自己这一环,罪恶到我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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